小生藕官教給寶玉的事:明白人不與自己為難

香港導演林奕華,曾經寫過這樣令人心尖顫動的話:“我多麼希望給你一個舒適的,有歸屬感的空間。每次想到你要睡沙發,沒有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馬上想起那一晚看見的你——睡得好靜,好深。那一個凌晨,在那張三呎的小床上,風扇在轉動,我把你抱住——那是一個沒有在頭上抹GEL的你,那一個凌晨,安靜的早晨輕輕來到。”

輕輕地讀,就像面對一小塊精緻的薄荷抹茶甜點,柔軟、細膩、清涼,芬芳,讓人不捨得一口吞,只敢小口小口地咬,甜蜜而憂傷。又彷彿單衣站在微涼的清晨裡,空氣清新溼潤,風碰著樹葉,樹葉滴著露水,抬頭看,靜謐的天空正慢慢地亮起來。

這就是真愛呀,想象他寫的時候,一定是淺淺笑著,表情帶一點點的疼痛,一點點的迷醉。

這段文字,是林奕華寫給自己同性愛人的。

這世間總有一部分人,他們愛上的那個人,會恰好是同性。

也許,每一個人的身體裡,都封存著一個潛在的同性戀者。就如同每一塊土壤裡,都深埋著一粒特殊的種子, 在特殊的條件下,會猝不及防又自然而然地發芽。

大觀園裡的梨香院,就是這樣一塊試驗田。

十二個唱戲的女孩子被圈養在這裡,生旦淨末醜,樣樣都有人扮。這其中有個扮小生的姑娘叫藕官,她的工作是天天在舞臺上演男人。

小生藕官教給寶玉的事:明白人不與自己為難


  • 《西廂記》裡,她是與鶯鶯一見鍾情的張生;
  • 《牡丹亭》裡,她是讓杜麗娘魂牽夢縈的柳夢梅;
  • 《玉簪記》裡,她便是暗戀美貌道姑陳妙常的潘必正;
  • 《西樓記》裡,他則成了對歌女矢志不渝的狀元郎於叔夜。

——這些才子佳人戲,相當於今天的瑪麗蘇劇。套路永遠是“才子佳人相見歡,私定終身後花園,小人撥亂在其間,落難公子中狀元,奉旨完婚大團圓”,藕官與演對手戲的小旦菂官沉浸其中,演著演著,她們開始女女相戀。

她們的同學芳官分析說:“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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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的特殊環境與氛圍,讓藕官的自我性別認知漸漸發生了變化,她把自己當成了男人。

通俗說她就是一同性戀,但如果用LGBT標準嚴格細分,她僅算是一個跨性別者。就像我們罵人時習慣說的“神經病”,其實在醫學領域叫“精神病”一樣,這兩者還是有區別的——且不管這些令人頭疼的理論,總之兩個姑娘是互生情愫,還如膠似漆就對了。

梨香院的小戲子名字多以草字頭為主,菂官的 “菂”指蓮子,與藕官的“藕”相呼應,蓮子為子藕為根,一脈相通,代表兩人心心相通不分彼此。

然而令人痛心的是,這菂官竟然是個短命之人,正值妙齡就死掉了。值得注意的是在另外一些版本里,她不叫菂官,叫枲官,“枲”指枲麻,一種只開花不結子的植物,暗示沒有結局。

你看,明明是同一個人,老曹卻在“菂官”“枲官”兩個名字間改來改去,大概是因為他想要表達出的完整含義是:這姑娘與藕官感情甚篤,卻紅顏薄命。

可憐的藕官,臺上演了那麼多才子佳人的大團圓,現實中的愛情卻落得殘缺不全。痛失最愛,她哭得肝腸寸斷死去活來。

但是生活總要繼續,她的戲還得接著演,畢竟那是她的飯碗。

菂官之後是蕊官,這個新補的小旦成了藕官的新搭檔。令人瞠目的是,菂官墳頭的土還沒有乾透,藕官就開始了新一輪的卿卿我我耳鬢廝磨,對蕊官不是一般的溫柔體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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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看了詫異,問她怎麼得新棄舊,她坦然道:“這又有個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絃者,也必要續絃為是。便只是把不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義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而不安了。”

這簡直和王小波遺孀李銀河接受採訪時的回答一模一樣:“人完全可以愛了一次又一次,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初聽似乎是見一個愛一個,再想卻務實理性:人鬼殊途,死了的人死了,但是活著的人生活還要繼續,在人世間的責任義務總要一一盡到,若一味不顧一切孤守,何嘗不是自私?只要不忘舊人,便算情深義重。

薄情的背後是深情。感情的世界裡做好平衡,生者與死者都能對得起:好好憐取眼前人,也把“夜來幽夢忽還鄉”的逝者,放在心靈的角落妥帖安放。


小生藕官教給寶玉的事:明白人不與自己為難


藕官不曾食言,對於死去的菂官,她每節燒紙祭奠。

這麼做很好,用對活人的態度對活人好,用對死人的方式對死人好,兩下里都不擰巴。

那天,她正在園子裡流著淚給菂官燒紙,被婆子發現要責罰,恰逢“無事忙”的寶玉路過,出面保下了她。

先說藕官燒的是林姑娘寫壞了的字紙,婆子顯然不信,沒燒完的紙錢在那兒擺著呢。

寶玉只好二次編謊,說是自己“夢見杏花神和我要一掛白紙錢,不可叫本房人燒,要一個生人燒了才好得快。” 並反咬婆子衝了神袛,要問婆子的罪,將之成功嚇走。

寶玉問藕官到底是給誰燒紙,她不便明言,叫她去問芳官。

小生藕官教給寶玉的事:明白人不與自己為難


當寶玉懷著一腔好奇,聽芳官講完她的愛情故事時,對她的愛情言論連連讚歎。

身為女兒身,心是男兒心,藕官的愛情已夠驚世駭俗,她不掖不藏,勇敢愛我所愛的態度已屬另類。更難的是身在喜歡以殉情和守節來標榜自己對感情忠貞的古代,不一味抱殘守缺,帶著對愛人的愛,順其自然地追尋下一個圓滿。

不怪寶玉在她面前自慚形穢:“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

也許有趣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這一類人,他們看人生問題的態度更靈活不拘泥,更開明包容,也更能夠邏輯自洽。他們有著普通人要繞很多彎路才能抵達的通透:人生而多艱,該銘記的銘記,該釋懷的釋懷,明白人都懂得不與自己為難。

這種豁達通透,何止於單對愛情,簡直就是人生的大智慧。對於逝去的一切美好,都不妨效仿這種態度。

藕官雖然出場篇幅很短,一頁紙都還不到,但她身上所展示的,卻是一種更進步更高級的現代人生觀。《紅樓夢》真是了不起啊,偉大的作者從不會落伍,幾百年前的觀念穿越時空,今天依然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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