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網絡讓歌曲變土的，還是因為土才在網絡上受歡迎？
作者 | 禦寒
4月10日，楊坤在直播間批評喊麥神曲《驚雷》："要歌沒歌，要旋律沒旋律，要節奏沒節奏，要律動沒律動"；次日，《驚雷》作者和原唱MC六道高調回懟楊坤："你的任何一首歌都沒我的《驚雷》火"。
自3月上線以來，《驚雷》以驚雷之勢席捲了各大音樂和短視頻平臺，多個翻唱版本的《驚雷》在QQ音樂網絡歌曲榜上佔有一席之地，抖音上有近20萬個帶有"驚雷"話題的視頻，播放量超過50億次。在爆火的同時，也引發了人們對網絡神曲的新一輪爭議。
人們常說，毀掉一首歌最好的方法，以前是把它設置成起床鈴聲，現在則是設置成抖音配樂。
2018年的《學貓叫》，2019年的《你笑起來真好看》，以及2020年開年的《百花香》，在抖音上一騎絕塵；甚至連周杰倫的《聽媽媽的話》，都被一句"小朋友，你是否有很多問號"重塑成抖音爆款。
這些歌曲都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向左，它們是短視頻和移動音樂平臺上的王者；向右，它們是人們口中的"土嗨"和"口水歌"。放在十年前，和他們一起被提及的是《求佛》《老鼠愛大米》和《讓淚化作相思雨》，如今的極致之作則是以《一人飲酒醉》和《驚雷》為代表的喊麥。
為什麼網絡歌曲都這麼土？到底是網絡讓它變土的，還是因為土才在網絡上受歡迎？
當音樂出現畫面感
在大多數人看來，口水歌就代表著Low（低端），尤其是那些在理髮店、電玩廳、小超市放得震天響的電音神曲。反之，古典音樂、電影配樂、動漫燃曲就代表著高級，用通俗一點的話來說就是更有"逼格"。
有意思的是，二者之間的壁壘並沒有大家想象得那麼高。
3月29日，B站up主李特基（Litterzy）上傳了新視頻《淡黃的長裙 蓬鬆的頭髮 之 如何把貝多芬變土》。在視頻裡，他以《月光奏鳴曲》為基調，加入了動詞打次的鼓點，配上了《青春有你2》中《Melody》的表演現場和火星文的歌詞，成功打造出了一首非主流風格的神曲。
有網友評價道："原來土嗨和殿堂只差一個鼓點和說唱。"
圖片截自李特基視頻
李特基是活躍於B站上的一位原創音樂作者，長期為V家（Vocaloid家族，如初音未來、洛天依等）和B站拜年祭單曲擔任作曲和譜曲，代表作有《冠世一戰》《萬古生香》《十二鎮魂歌》等，在二次元音樂愛好者中享有極高的知名度。
除了詞曲作者和樂隊吉他手的角色，李特基還經常在B站上傳原創視頻，尤其對"土嗨"有特別的研究。他所創作的"把XX音樂變土"（例如把巴赫的賦格曲改編成殺馬特DJ曲）和"把土嗨變成XX風格"（例如把《愛情買賣》改編成米津玄師的曲風）系列視頻，在B站和微博上收到了廣泛的歡迎和喜愛。
很多觀眾從他的視頻總結出一條規律：萬物皆可變土。
在李特基看來，"土嗨"之所以洗腦，就是因為旋律簡單。古典樂中也有很多被廣泛傳唱的旋律，比如貝多芬的《歡樂頌》。和其他複雜的古典樂曲相比，《歡樂頌》的旋律相對簡單，也就顯得不那麼高級。
李特基告訴刺蝟公社（ID：ciweigongshe），從製作技巧來說，音樂的確有三六九等之分。"但是這種等級需要有相對較高的欣賞水準或者專業水平才能夠分辨，和現在網上喜聞樂見的分法其實是不一樣的。"
在這個情況下，人們所謂的音樂"逼格"，其實是用戶基於自己的心理預期，賦予它們的額外價值判斷。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綜藝中的BGM。在韓國綜藝《Running Man》中，當主持人之一——李光洙遭遇不幸的時候，就會響起聽上去很悲慘，甚至無厘頭的配樂。
事實上，這些配樂有的來自吉他曲《Saint Agnes And The Burning Train》，有的來自美國民謠《Washington Square》，有的是遊戲《三國志大戰》的配樂《Theme of False Emperor》，如今都貼上了"李光洙OUT"的標籤。
《Running Man》裡，其他主持人也有自己的專屬BGM，專門用來增加綜藝效果。長此以往，人們再次聽到這些音樂時，腦海中自然而然就出現了《Running Man》裡的搞笑畫面。在這些BGM原曲的網易雲評論裡，"Running Man"和主持人的大名也無處不在。
《Saint Agnes And The Burning Train》的評論
類似的例子還有廣告配樂。很多古典音樂、動漫配樂或者其他的小眾音樂，會被使用在一些電視購物和婦科醫院的廣告裡，人們再聽到的時候就會形成一種關聯關係，從而在潛意識裡降低音樂的"逼格"。
將歌曲的應用場景關聯到歌曲本身，就是人為賦予音樂的附加價值。"大家只會關注這個東西好不好笑，而忽略或低估了它本身作為音樂的特質。"李特基說。
那麼，如果剝離開畫面感不談，從音樂的角度來分析，這些歌曲到底土不土？
速食文化入侵音樂市場
在李特基看來，所謂的"土"，可能是因為人們經常能聽到類似的旋律，自然而然產生的牴觸情緒。
這涉及到音樂的"模仿成本"問題。很多旋律之所以洗腦，就是因為它"足夠簡單"，口水歌更是將這種簡單做到了極致。 更容易被記住，更容易被模仿，也就更容易被濫用，這也是為什麼大家覺得很多口水歌Low的原因。
刺蝟公社曾經採訪過雲貓文化CEO宋孟君，他介紹了一種音樂公司慣用的創作方式：BEAT創作，即在已有的伴奏上，創作不一樣的旋律。"BEAT創作的優點在於有很好的框架便於詞曲創作，但缺點是如果你的經驗不足，或對之前作品太熟悉，容易受到創作干擾。"
宋孟君透露，現在市場上很多音樂其實都是用類似的方式創作。例如，2019年的神曲《學貓叫》和《佛系少女》《帶你去旅行》三首歌的旋律，就可以在各自的伴奏中互通。
這種創作方式的"模仿成本"是極低的。對生產者來說，可以在短時間內生產出大量曲目，在維持速度的同時，也保證了不算差的回報；而對受眾來說，則意味著高頻率地接收類似的旋律和曲風，很容易產生審美疲勞。
儘管如此，越來越多的創作者，靠著"低成本模仿"的紅利賺得盆滿缽滿，這也是順應時代的結果。
從二十世紀初開始到現在的一百年間，中國音樂傳播及儲存形態經歷了黑膠唱片、磁帶、CD唱片和數字音樂四個階段，移動音樂平臺已經是用戶獲取音樂內容的主要來源。自2017年以來，短視頻崛起更是極大地影響了音樂產業的結構。
在音樂市場被速食文化入侵的同時，"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鐵律也在被數據化的流量市場打破。
"歌曲的好壞無法被量化，但是數據是可以量化的。"宋孟君曾向刺蝟公社介紹，光是在酷狗音樂的後臺，2018 年的他個人的歌曲播放量就達到了9.2億，所有作品下載量達到了808萬次。
和實體音樂時期的銷售量相比，移動音樂的數據更加直觀、全面地反映出了歌曲被主流市場的接受和應用程度。這些冰冷的數字——從移動音樂平臺的播放量、下載量、數字專輯購買量，到抖音平臺的使用次數、視頻點贊數、視頻瀏覽數——為評價音樂構成了新的座標。
更重要的是，抖音和快手不僅成為音樂傳播和儲存的重要渠道之一，還為歌曲開闢了新的應用場景。
艾瑞諮詢發佈的《2020年中國數字音樂用戶"春節收聽"內容洞察白皮書》中提到，根據酷狗音樂後臺數據，春節整個假期上熱門排行榜最多的歌曲大多來自於網絡獨立歌手，例如《一個人挺好》《下山》《酒醉的蝴蝶》《橋邊姑娘》《百花香》等。這些歌大多先作為視頻配樂在抖音上走紅，隨後在移動音樂平臺上帶起流量。
李特基認為，這個傳播邏輯直接影響了音樂人的創作理念："抖音給你的時間才多長？三五秒鐘沒有吸引你，你就不會看下去了。那麼如何在五秒鐘之內讓人喜歡你的作品，是做一首高端、大氣、上檔次的曲子比較快，還是土嗨比較快？"
答案不言自明。
"好聽"就足夠了
放眼整個流行音樂圈，其實都是在簡單的旋律上做文章。越來越多特立獨行的創作歌手，也在尋找個人風格和大眾口味的最大公約數。
根據2020年初抖音發佈的《2019抖音數據報告》，2019年抖音最受歡迎的十大背景音樂是《你笑起來真好看》《你的答案》《芒種》《我願意平凡的陪在你身旁》《綠色》《有可能的夜晚》《野狼disco》《心如止水》《把孤獨當作晚餐》和《愛你三千遍》。
這些歌大多來自於網絡獨立歌手，而非傳統音樂市場上的主流歌手。旋律簡單抓耳，歌詞朗朗上口，非常契合抖音上短、平、快的傳播模式。
在這些口水歌的背後，是層出不窮的"批量生產神曲"的音樂公司，專門輸出適合互聯網傳播、迎合年輕人潮流的"洗腦神曲"。它們大多形成了成熟的生產和傳播鏈條，這也是市場逐漸趨向同質的原因。
對於這種現象，李特基看得很開：有人追求新鮮，有人趨於保守，大多數投資人是後者。而專注前衛作品的唱作人，在沒有資本推力的情況下，本身也不會向市場靠攏，更傾向於在圈子裡自成一派。運氣好的可以出圈；不能出圈的，生長在圈內的土壤上，能為圈內人庇廕也就足夠。
在近十年的創作生涯裡，李特基的想法也發生了一些改變："既然不在做學院派的音樂，也就不用考慮很多學院派的東西。"尤其是做流行音樂，不需要把"所謂的技術"當一回事，"好聽"就足夠了。
大多數流行音樂都不會過分注重作曲的技巧，而是選擇從前人已有的旋律中，歸納總結容易被記住的規律。"凡是容易被大家記住的音樂，都是比較好聽的；但是一旦到了'好聽'的層面，也就意味著音樂變得比較簡單，逼格自然就會降低。只是大家都不太願意承認這一點。"
樂評人耳帝曾經也曾經提到這種矛盾："要成為一首經典，必須得有極高的'耐聽度'，但是往往，耐聽的作品第一耳是不驚豔的，第一耳抓人的作品90%都是口水歌或半口水歌。"
即使都是"口水歌"，既有曇花一現的《驚雷》之流，也有流傳至今的《歡樂頌》。這說明在簡單的旋律之上，依然有很多文章可做。
以Bruno Mars的代表作《Uptown Funk》為例，這首歌模擬了70年代放克（Funk）的音樂風格，核心旋律並不複雜，卻在公告牌單曲榜上蟬聯了14周冠軍，獲得了第58屆格萊美音樂獎年度製作獎。
美國著名音樂雜誌《Spin》的編輯Brennan Carley評價這首歌："將小號與Walking Bass Guitar彈奏方法融入歌中，因而讓此歌確實比大多經典放克音樂先進了很多"。還稱讚了Bruno Mars的獨特音色，讓這首歌變得更加"洗腦"。
"音樂作為一種聽感，最終目的還是要給受眾一種新鮮感，厲害的和聲可以給人新鮮感，不同的音色、編排形式或者是樂器演奏的技巧都可以給人新鮮感。"李特基認為這是現在流行音樂的一個發展趨勢。
當然，不論市場如何選擇，所有音樂人和聽眾對"抄襲"都是零容忍的。以《驚雷》為例，歌曲本身是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在詞曲抄襲面前，都是最不值一提的問題。
音樂人成學迅表示《驚雷》抄襲自己的原創作品《姑娘跟我走Dj》
從受眾的角度來看，音樂其實和繪畫、小說等所有藝術產品一樣，都是為了給大眾傳遞一種情緒。"音樂火不火，更多時候是看你想要表達的情緒，或者你想要講述的這個故事，受不受大眾喜歡而已。"
最後，李特基用四個字總結了他對待音樂創作的態度：
"看淡一點。"刺蝟公社是聚焦內容產業的垂直資訊平臺，關注領域包括互聯網資訊、社交、長視頻、短視頻、音頻、影視文娛、內容創業、二次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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