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通讀》38-大哉孔子


《論語通讀》38-大哉孔子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孔子很少談論利和命,但推許仁。

這一章歷來爭議很大。孔子很少言利,這個大家沒有異議。爭論的焦點其實在斷句和“與”的意思上,大致說來有三種意見。

楊逢彬先生主張中間不斷句,“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意思是利、命和仁這三樣東西孔子都很少說,兩個“與”都是“和”的意思。這麼解釋字句文法上說得通,卻不大符合《論語》內容的實際。咱們前面說過,《論語》裡說到“仁”超過100次,老夫子時時刻刻心心念念都是“仁”,三月不違仁的顏回他最為推崇。

第二種觀點最常見,“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意思是孔子很少說利,但推許命和仁。兩個“與”都是“讚許”的意思。

我主張第三種方案,斷在“與仁”前面,孔子很少說利和命,但是推許贊同仁德。前一個“與”是“和”,後一個“與”是“讚許”。

咱們拿《論語》裡的數據說話,《論語》裡的確很少談到利,也就出現了六次;而且就算談到利,也是強調先義後利,孔子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孔子贊同“仁”,咱們半本《論語》讀下來,你自己也會很容易得出這個結論。

至於中間的這個“命”字,《論語》裡出現得確實不多,也就是七次,意思多半指“天命”而不是“性命”,從頻次上看“罕言”說得通。

但我們再追問一句,孔子對天命的態度到底是什麼呢?那跟他對待“利”的態度可不一樣。你大概還記得孔子說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吧?後面你還會學到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

總體說來,孔子對天命是敬畏謹慎的,從這點上來說,斷在“與命與仁”也不全無道理。當然,孔子對“命”和“仁”的日常表達又不同,“仁”是時時掛在嘴邊,但對“命”卻跟“怪力亂神”差不多,不多言。

跟你分析斷句和字義,不是為了像古代的經學家那樣爭個你高我低,而是我們藉機複習和辨析一下孔子對這三個概念的真實態度,而且你也順便領略了古漢語斷句不同、意義失之千里的妙趣所在。

至於什麼是標準答案,這並不重要。其他兩種方案也有它們各自的道理。不見得全是錯的。


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我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達巷這個地方有人說:了不起啊,孔夫子!學識淵博卻沒有足以成名的專長。孔子聽到後,對學生們說道:我幹啥好呢?是駕車呢?還是射箭呢?我還是駕車吧。

有人說達巷黨人是項橐(tuó),傳說中的一個非常聰明的少年,這個咱不用管。達巷鄉人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呢?他是說孔子雖然博學,懂得很多,什麼都會,可卻沒有能以一項技藝特別擅長而聞名於世。

聽了這話,孔子一點也不急不怒,他反而順著來言對弟子們說,你們聽見了吧?要是按照他這個說法,我應該專執於哪一藝呢,是當箭手呢還是當馬車伕呢?我還是駕車算了。

前邊咱們學過,孔子說過君子不器,顯然孔子這不是真心話。君子學,強調的是人格的全面發展,若是為了謀生執於一藝,也就是成器的意思,這不過是最低標準罷了。


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


孔子說:用麻料做成禮帽,這樣符合古禮,現在用黑絲來做,這樣節儉了,我也和大家一樣。面君時在庭堂之下就行禮,這樣符合古禮,今天是在堂上行禮,這是越禮了。雖然這樣和大家做法不同,我還是在堂下行禮。

前邊我說過,對於執禮時的實際變化,孔子顯然並不固執,他可不是一個形式主義者。他也贊成變化,以黑絲代麻料做禮帽,比較節省,他就贊成。但禮的本質是恭敬,到底是在堂上還是堂下行禮,這在孔子看來涉及內心的真誠,所以即便和大家做法不同,他也仍然堅持按照高規格行禮。

因此,行禮到底從奢還是從儉,就高還是就低,看來孔子是物質上從低標準,儀式上從高標準。這不是他沒原則,而是始終抓住誠意作為權變的標準。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夫子絕無四種(我執):不主觀臆測,不絕對斷定,不固執拘泥,不唯我獨是。

顯然這話不是夫子自道,是學生們經過長期觀察後,給老師做的一個描述性的評價。先解釋下這四個關鍵詞: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毋意,不憑空主觀妄自揣度,任何事情都要從客觀事實出發,拿證據來。

毋必,不搞絕對主義,必定如何,非得如此不可,好像事情只有一種解釋。這樣的人往往容易陷於偏見之中而不自察。

毋固,不搞教條主義,形式主義,死心眼,一根筋,不懂權變。上一章就說明他有時從眾,比如戴黑絲禮帽也行,有時就行禮於堂下,既有所堅持也並不是一成不變。

毋我,不自以為是,唯我獨尊,唯我獨對,真理在握,以權威壓人。佛學裡有個詞叫“我執”,是對自我假空的誤執,所謂修行,就是要破除這種“我執”,跟《論語》這句裡的“毋我”有異曲同工之妙。

實際上,這話表達的意思不僅是一種學習態度,也是孔子整個的認識論、真理觀、方法論的經驗表達。前面孔子告訴子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種態度,具體就表現在這四個“毋”字上。

意,必,固,我——

從不主觀臆測,胡猜亂想;

到不陷於偏見或一知一得,已知的東西就是絕對正確;

再到不固執,對已經得到的部分知識、真理仍保持能動的張力,能從新經驗、多角度、不同的立場和觀點來看問題;

最後歸結於破除自我中心的侷限,即使事實證明我是對的,真理就在我這方面,也仍然不取唯我獨是、以真理代言自居的態度。

學習、探索,對世界永遠保持一個求知開放的態度,這就是孔子終身深度學習的具體形象的表現。

這句話,雖然出自兩千五百多年前,可它和我們今天的現代知識論、方法論有殊途同歸之妙。


子畏(圍)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夫子被匡地人圍困多日。說道:周文王之後,整個周代禮樂制度、典籍文獻不都在我這裡嗎?如果上天要讓這種文化毀滅消失,那麼,後來者怎麼還能接觸到它。如果上天沒打算讓這種文化毀滅消失,匡地的人又能拿我怎麼樣呢?

“子畏於匡”的“畏”字是通假字,通“圍困”的“圍”。

《史記》上說孔子團隊在匡這個地方被圍困了五天。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原來,以前魯國的陽虎攻打匡的時候,曾有學生跟著去過。現在他們團隊經過這裡,這個學生多了句嘴,說這裡我們前些年曾經來過。這話被當地人聽到了。

陽虎長得高高大大的,而孔子的個頭又有點接近陽虎。匡人就誤會了,於是出動武力包圍他們,拘禁了好多天。想來此時的情勢應該相當危急,孔子就用這番話來安慰弟子們。

他說周代文、武、周公傳下來的文化和道統,既然已經傳到了我這裡,說明老天並沒有想滅絕它。而我又是以繼承和發揚道統為己任的人,那麼匡人困我也只是暫時的,畢竟復興周禮的重任在肩,上天是不會棄絕我們的。

你細品品這話的意思, 既是給學生鼓勁,也是夫子自道,表達了他心中的志向和強大的自信。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

子聞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太宰問子貢說:你的老師是個聖人吧?他怎麼這麼多才多藝呢?子貢回答說:本來就是上天讓他成為聖人的,又使他如此的多才多藝嘛。孔子聽說後,對子貢說:太宰瞭解我嗎?我少年時低賤,所以才學會做許多粗鄙的事情。君子用得著會這麼多技藝嗎?不用會這麼多吧。

在匡地時,人家誤會孔子是陽虎,受了驚嚇;這裡作為對比,則是外國來賓對他的禮問。

太宰,有人說就是吳國的太宰嚭(pǐ)。你看,知道孔子但不瞭解他的人,會對他有多少好奇、疑問甚至誤解。上一章達巷黨人說他博學而無所成名,不精於一藝,這裡是驚歎夫子多才多藝。

咱們前面學過子路被葉公問到老師,一時愣住,答不上來。子貢能言善辯,跟子路可不一樣。他當即回答,我的老師那是相當相當如何如何,順著對方的話就說下去了。他這是學生替老師在鼓吹,也是很自然的心理。孔子聽到了,告訴子貢,這不是事實嘛。君子學習的目的是什麼,你要明白,技藝、器用只是基礎和階段性的工具、手段。

“多乎哉?不多也。”這話你聽著很熟悉吧?我猜你第一次聽到,是語文課本里魯迅的《孔乙己》。這位魯莊唯一一個穿長衫卻站著喝酒的村夫子,他怕小孩子們把他的茴香豆搶光,一邊用手捂著碟子,一邊嘴裡喃喃地說“多乎哉?不多也”,惹得孩子們一陣鬨笑。想想孔乙己號稱孔門後人,日常說話動作都要拽一句《論語》,這個細節非常傳神。


牢曰:“子云:‘我不試,故藝。’”


琴牢說:夫子說過,因為我沒有從政,所以學習了很多技能。

牢,是孔子一個學生的名字。歷代注家也有把這一章和上一章合在一起的。確實,這仍然是在對同一個話題做進一步的解釋。

摘自靳大成《論語通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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