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溺死的男孩


泰戈爾:溺死的男孩


養心莫若寡慾;至樂無如讀書。

泰戈爾:溺死的男孩


[印]泰戈爾

溺死的男孩


泰戈爾:溺死的男孩


村裡有個男孩,約莫十歲光景,像殘壁下的一棵野草——沒有園丁的照料,既受到陽光、空氣、雨露的愛撫,也忍受塵埃、蟲的騷擾;山羊啃一口,黃牛踩一腳,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長得莖稈粗壯。

他爬樹打酸棗,掉下來摔斷了骨頭。

他誤吃含毒的野果,頭暈目眩。

祭神節他去看彩車,彩車不曾看見,自己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他又累又餓,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過來。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滿面灰塵,最後回來了。

他被人打,挨人罵,人家一鬆手,他撒腿跑得遠遠的。

擠滿水浮萍的水澤邊,單腿立著一隻丹頂鶴,黑烏鴉在棘條上晃悠,白鳶在空中翱翔。漁民把竹竿插入河泥,佈下漁網,魚鷹警覺地蹲在竹竿頂端,鴨子潛水覓食螺螄。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綠藻飄蕩,魚兒追逐嬉戲。更深的水下住著龍女麼?聽說她用金梳梳理曼長的黑髮,水波現映著她柔美的倩影。

他起了潛水的念頭。那透明的綠水,多像龍女嬌嫩細膩的身體!

他對一切感興趣,不管裡面究竟是什麼。

他縱身入水,水草纏住他的手腳。他呼救,嗆水,沉入水底。

聽見水邊放牛的孩子叫嚷,漁民們急忙撐船過來營救。把他撈上來時,他直挺挺地不動了。

此後,好幾年過去了。每每想起他,我眼前火星亂飛,一片昏黑,可心裡清楚地看見自幼喪母的這個孩子的面容。

有趣的是,他說的話至今不死!

我聽見他在慫恿他的夥伴:“下水看看,腰裡栓根繩子,下去一會兒就拽你上來。”

他極想體驗跳水的滋味。

他的夥伴不敢跳水,他鄙夷地罵:“膽小鬼,膽小鬼!”

我依稀望見他小動物似地潛入賬房先生的果園。

他捱了幾拳頭,但遠遠比不上吃的黑漿果的數目。

這家人罵他:“不知羞恥的野猴!”

有什麼可羞恥的!

賬房先生的瘸腿兒子掄起柺杖打黑漿果,拾了一籃,放開肚皮吃。他打斷樹枝,打爛果子,不知羞恥?!

有一天看,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著萬花筒對他說:“你看裡頭多漂亮。”

他看見裡面色彩繽紛,晃一晃,又一個花樣。

“大哥,咱倆換吧。”他提議道,“我給你衣蛾磨光的貝殼,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個芒果核做的哨子。”

萬花筒沒有給他。

他不得不採取偷的辦法。

他不是貪心。他不想永遠佔為己有,只想看看裡面的繽紛世界。

枯登哥哥擰著他的耳朵審問:“你為什麼偷?”

“他幹嗎不給我?”倒黴鬼反問。那口氣分明是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擔他偷萬花筒責任。

他心裡沒有恐懼,沒有仇恨。

他嗖地抓住一隻大青蛙,扔進果園埋樹樁的深坑裡,逮蟲子餵養。

他把甲蟲放在紙盒裡,喂牛糞末兒,別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學口袋裡裝著一隻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條水蛇塞入先生的抽屜,心說,看看先生髮現水蛇是啥模樣。

先生拉開抽屜,魂飛魄散,狼狽逃竄。值得一看的逃竄!

他養的狗不是名門出身,是純孟加拉種,神態、舉止跟主人相似。經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竊別無他法。頭一回偷就被打斷一條腿。大概是報應,打手家的黃瓜架同一天被打得稀里嘩啦。

這隻狗夜裡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著覺,主人不摟著它也難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鄰居家擺好的飯菜,靈魂踏上了黃泉路。

他滿懷悼念的悲慟,人前卻不掉一滴淚。他偷偷地哭了兩天,從此茶飯不香,再沒有偷吃賬房先生家裡果園酸果的興致。

他把一隻破鍋扣在鄰居七歲的外甥頭上。頭頂著破鍋,外甥的哭叫像榨油廠的汽笛聲。

他走進有錢人家回回被轟出來。

只有養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進屋喝碗牛奶。

希杜的兒子已死了七年,年齡同他只差三天,同他一樣皮膚黝黑,一樣的塌鼻頭。

他也和以賣牛奶的阿姨搗蛋——剪斷牛繩;把茶壺藏起來;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種實驗的結果。

他的頑皮激起希杜阿姨慈愛的波濤。

旁人看不過,代她管制,她反倒為他辯解。

阿姆比格先生沮喪地對我說:“他是一塊榆木疙瘩,小學課本上您的詩,他一點也不喜歡讀。淘氣地把那幾頁撕了,還說是耗子咬了。真是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責任在我。”我說,“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詩人。這位詩人寫的詩歌的韻律必定溶和甲蟲的鳴聲,他讀起來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寫過貨真價實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隻禿頂狗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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