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一則關於江一燕“跨界女文青”人設崩塌的新聞，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起因是江一燕在社交平臺曬出的一張“美國建築師大獎”。然而很快有網友扒出的，這座獲獎的別墅設計者是德國人，而江一燕只是這座別墅的業主兼設計參與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11月7日，有網友通過信訪信箱線上舉報江一燕這座獲獎別墅系違章建築。
江一燕苦心經營十年的“跨界女文青”人設，在一夜之間轟然倒塌。
“人設”這個詞原指影視劇中對人物角色的設定。
不知從何時起，“人設”成為了近年來的網絡新詞，泛指一個人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形象。
在張愛玲的小說《紅玖瑰與白玖瑰》裡，男主佟振保就是一個極其在乎自己社會形象的人物。
一 人物分析
別被“人設”二字束縛，生活不是電影，你也不是演員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學位，並在工廠實習過，非但是真才實學，而且是半工半讀赤手空拳打下來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學畢業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情溫和、從不出來交際。一個女兒才九歲，大學的教育費已經給籌備下了。事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麼周到。
電影《紅玫瑰與白玫瑰》劇照
這是小說開頭，張愛玲對佟振保形象的一段總概。精準地概括了振保的“民國好男人”人設。
出洋得了學位，在染織公司做到高位，說明他事業成功。
太太大學畢業，身家清白、面目姣好、性情溫和，說明他在意世俗的圓滿婚姻。
對女兒對母親對家庭都照顧周到，說明他想做個好爸爸好兒子和好老公，就是所謂的事業有成的“三好男人”形象。
振保沒結婚時，遇到的第一個女朋友叫“玫瑰”，是個中英混血兒，思想開放，熱情似火。
書中是這麼描述她的：
她是個口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她和振保隨隨便便，振保認為她是天真。她和誰都隨便，振保就覺得她有點瘋瘋傻傻的，這樣的女人，在外國或是很普通，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
可以看出“玫瑰”的人設，就是一個“放蕩女”形象。
振保心裡其實很喜歡玖瑰這種活潑熱情又大膽的女孩，但他骨子裡卻受中國傳統思想的影響很深，所以他拒絕了玖瑰的投懷送抱，他偏執地認為像玫瑰這種女孩是不適合娶回家當老婆的。
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程度，他要怎樣就怎樣。可是……這是絕對不行的。玫瑰到底是個正經人。這種事不是他做的。
這是振保拒絕玫瑰時的一段心理讀白。說明振保在他的初戀女友玫瑰面前，想留下一個“正人君子”的完美人設。
但當他回到中國，借住在王士洪家裡時，又遇到了另一個“放蕩女”王嬌蕊。
書中說嬌蕊是借屍還瑰，意思是她和玫瑰就是一個類型的女人。
有沒有發現，其實振保從始至終都是喜歡的同種類型的女人。
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這裡的一個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太太。至少沒有危險了，然而……看她的頭髮！到處都是——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
牽牽絆絆這個詞用得好，一語雙關，而振保心裡的矛盾牽絆可能更明顯，喜歡是真喜歡，可他只想和她保持情人關係，卻不想負責任娶她。
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嬌蕊與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著對她負任何責。
振保認為與王嬌蕊偷情是不用負責的，只要不傳出去就不會對自己名聲造成影響，他不會有任何損失。在王嬌蕊跟丈夫攤牌後，振保為了保全自己，狠心與王嬌蕊切斷了關係，此時，保住他的“人設”成了頭等大事。
振保要娶的是那種家世清白，像白紙一樣純潔的姑娘，來襯托自己家庭美滿幸福的“好男人”人設。
當他看到母親託人給他介紹的孟煙鸝小姐履歷時，振保就對自己說：“就是她罷。”
煙鸝小姐今年二十二歲，就快大學畢業了，讀書兢兢業業，和同學不甚來往。
振保一看孟小姐的履歷，連面都沒見，就應承了這門婚事，想必是孟煙鸝的“純情女大學生”人設產生的作用。振保想當然地認為這種“人設”的女孩更適合娶回家當老婆，將來肯定會是個賢妻良母。
可現實並沒如他所願。婚後，振保對煙鸝是各種嫌棄，嫌她床上運動不積極，做人木訥無趣，做事笨手笨腳，總之是看她各種不順眼。
尤其是那次，在公交車上振保偶遇了昔日情人王嬌蕊，看她抱著兒子急急地去給孩子看病，儼然一副世俗眼中的賢妻良母形象，振保就後悔了。
振保以為像王嬌蕊那樣的女人是隻會給男人帶綠帽子的風騷女人，可眼前的王嬌蕊卻明明是個溫柔的母親，賢惠的妻子。
拿她和家裡那位一對比，那差的可不是一星半點。振保想到這幾年來，光是人前風光，得了個好名聲，可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婚姻生活過得有多憋屈。
他在鏡中看見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搖動，鏡子裡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裡，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
振保是一個活在世人眼中的“好男人”形象，他太在意世俗對他的評價，不敢堅持自己的本心，明明愛的是王嬌蕊，卻偏偏娶了個符合世俗標準的“賢妻良母”孟煙鸝。
每個人活在這世上，都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同與讚譽，追求美好無可厚非，可過分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的“人設”，就有點本末倒置。其實在這世界上真正在意你的人可能沒幾個，生活不是電影，你也不是演員，沒必要做到人人都稱讚。尊從自己的本心，讓自己活得精彩、活得有趣、活得真實一點，未嘗不可。
二 藝術特色
1 不著痕跡的隱喻與雙關
讀張愛玲的小說讀得多了，會發現她在眾多藝術手法中，最偏愛比喻，不管是明喻、暗喻、諷喻，都用得爐火純青。
嬌蕊把一隻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實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卻不答應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振保又重重的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罷！
王嬌蕊：“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振保當初沒有懂，懂得了之後，不覺呆了一呆。他從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這一次破了例，在書桌上拿起筆來，竟寫了一行“心居落成誌喜”。
短短一段男女調情的調皮話，沒用多少華麗的詞眼，白描+比喻+雙關，寥寥幾句話，卻是極其生動地表現出了男女之間那被人撩撥起來的帶電的情慾。
“公寓”與“單幢”，這兩個詞，形象地表達了兩人的心理，王嬌蕊自喻是公寓，誰來都可以上，而振保想要單幢的，意喻他心裡期盼地愛情是獨享的，不是隨便的。
可故事的最後，王嬌蕊卻真的愛上了振保，把“公寓”改建成了“單幢”。
“你知道麼？每天我坐在這裡等你回來，聽著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一直開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
這段描寫，同樣生動形象地表現出了王嬌蕊等待振保回家的急不可耐的焦急心情。“我就像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這兩句心理比喻對應電梯的上下運行，不可不謂“妙哉”。
2 “紅”與“白”的象徵意義，也值得一提
小說中有兩處關於“紅”的描寫。
一是，振保破處的巴黎妓女，一個黑胖的女人內裡套的紅襯裙。
二是，王嬌蕊睡覺時也穿著這種紅襯裙。
同樣的紅襯裙穿在兩個不同女人身上，其實是一種象徵，象徵著一種火熱的原始激情。這種原始激情對振保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小說中關於“白”的描寫也有兩處，都是圍繞孟煙鸝的。
她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籠統的白。她是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
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來了，像病院裡的白屏風，可同時，書本上的東西也給隔開了。煙鸝進學校十年來，勤懇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間總像是隔了一層白的膜。
第一層是形象層面的“白”，沒有一點新奇的色彩，整個人讓人激不起半點慾望。
第二層是性格層面的“白”，彷彿與誰有有隔閡，與誰都有距離，說明她的性格是冷的，跟王嬌蕊那種天然的熱浪性格，形成強烈的對比。
3 留白的用法，恰到好處
也許是張愛玲從小學畫的緣故，所以在她的小說作品中，她時常會有意無意地用到她作畫時的藝術思維。如描形時，她慣用素描筆法，在結構藝術上，她喜用留白。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望著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姦夫淫婦。他再也不懂：“怎麼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這裁縫年紀雖輕，已經有點傴僂著，臉色蒼黃，腦後略有幾個癩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
如煙鸝出軌裁縫這段的前因後果，在小說中就沒有詳細贅述，就是簡單地描繪一個出軌現場。給讀者留有充分的遐想空間，去自行腦補煙鸝為何會出軌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裁縫。
以及後來，煙鸝又為何匆匆斷了與裁縫的關係，文中也沒有說明，只是一筆帶過，借老媽子的口說出，裁縫已經好久不來了，不知是不是回鄉了。如蜻蜓點水般，點到為止，給讀者留有藝術再造的想象空間。
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許久。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包圍了他。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小說結尾句，張愛玲來了個反轉留白，“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她並沒有直接說明振保的選擇，也沒有大段贅述振保此後的人生，這就像聽到一半的美妙音樂，突然戛然而止，給人一種意猶未盡的惆悵感。
讀張愛玲的小說多了，不自覺地會被她高超的藝術造詣所感染。她不喜歡用華麗的詞藻刻意堆砌以彰顯文采；也不喜歡刻意粉飾人物拔高主題；更不歡喜用人為牽扯的離奇情節吸引眼球。
她就像一位技術嫻熟的內科醫生，把人的五臟六腑心、肝、脾、胃、腎……一件件解剖出來，然後血淋淋地擺在你面前，告訴你這就是愛情，這就是婚姻，這就是人性。
這就是張愛玲的過人之處。
三 創作背景
《紅玖瑰與白玖瑰》發表於1944夏，那時正是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熱戀時期。
1944年，初春的一天，胡蘭成偶然讀讀到了報紙上一篇張愛玲的短篇小說《封鎖》，胡蘭成被小說獨特的表達風格所吸引，當即決定，一定要會會這篇小說的作者。
隨後胡蘭成通過蘇青，打聽到了張愛玲的住址。第一次登門，沒成想胡蘭成就吃了張愛玲的閉門羹，回頭他仍不死心地往門縫裡塞了張自己的名片。
意外的是，第二天，張愛玲就給他打來電話，表達了她的歉意，並說會親自登門拜訪。
在胡蘭成的玫瑰園別墅裡，張愛玲一身精緻的打扮，出現在胡蘭成面前。
胡蘭成一陣驚呼，想不到張先生如此年輕貌美，真是文美，人更美呀。
在胡蘭成的一通讚美下，張愛玲像只開了屏的孔雀，徹底放飛自我，與胡蘭成天南海北的瞎聊一通，一聊就是五個小時，感覺把五年的話都說完了。
此後，胡蘭成就像一塊狗皮膏藥一樣，天天到張愛玲的公寓來粘著張愛玲。
有時，他什麼也不做，就是坐在旁邊欣賞她寫作的背影；有時，他會起身，趁張愛玲短暫停筆的時候，上前說幾句調皮話，無非就是索愛、索吻之類的。
張愛玲的《紅玖瑰與白玖瑰》就是在與胡蘭成打情罵俏的這種氛圍裡寫成的。
她筆下的振保和胡蘭成一樣，吃著碗裡的望著鍋裡的——不知足。
振保娶了煙鸝後，仍惦記著情人王嬌蕊，並找長得像嬌蕊一樣豐滿的妓女發洩慾望。
胡蘭成呢，在張愛玲之前已經有過三個女人，但他不知足，見了張愛玲又蕩起了春心。
作家的創作，往往是原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
張愛玲從胡蘭成身上，看到了男人愛色的本性。同時，她也洞察出大多數男人其實更注重自己的人設，堅持本心的男人畢竟是少數。
張愛玲筆下的振保其實是一個新興的知識新貴形象，他人生的一切事物都是自己精心鑄造的，他不允許自己失敗，他萬分在意自己的社會形象與地位。
所以最後，他會為了所謂的“人設”娶一個自己並不愛，但符合自己社會形象的女大學生為妻。明明愛的是紅玖瑰，可娶的卻是白玖瑰，最後讓自己過得無比憋屈，這是振保的悲哀。
有心理學家認為，慾望和情感上是兩種不同的語言：情感是來自“擁有”的狀態，而慾望是來自“想要”的狀態。
愛而不得的慾念最折磨人。心理學上有個蔡格尼克效應，指人們會無意識地記住從前的某種過失與遺憾，並終生念念不忘。對於蔡格尼克效應，我想最好的詮釋是：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而得到了的永遠不珍惜。
最後我想說，世上沒有一種選擇是十全十美的，不論是紅玫瑰還是白玫瑰，既然最後選擇了也得到了，就該視之如珍寶，呵護在心頭。
作者：子夜，深耕人物領域的不知名文字人。男性思維，女性視角，解讀人物背後的故事。
我還寫了《一代名伶孟小冬 梅蘭芳傷我最深，杜月笙愛我最真》《那個和徐悲鴻私奔的女人，30後做了別人的情婦》《國母盧慕貞 一個被歷史隱退的女人》等。
加關注，品人物，識人物，讀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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