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臉,我永遠記得

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臉,我永遠記得

今年清明節,嚴芝雲祭奠烈士。22年來每一個清明節,她都要到烈士陵園祭奠英烈。

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脸,我永远记得

烈士許承作上前線前,嚴芝云為他拍的生活照。沒想到,這成了他生前最後的影像。

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脸,我永远记得

這是烈士祝毓飛拍了準備寄給家人的彩色照片。祝毓飛犧牲後,照片無人取走,嚴芝雲將它放在自己的相冊裡珍藏。

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脸,我永远记得

年輕時當民兵的嚴芝雲。

又至清明。廣西憑祥市南山烈士陵園,絲絲細雨從灰濛濛的天空落下,滋潤著這方神聖的土地。

一如過去20多年來的每一個清明節,年近花甲的嚴芝雲來到烈士李銀國的墓前,喃喃細語:“銀國大哥,我又來看你了。20多年了,你父母交代的事我都記著呢。如今,你的父母不在了……”

有風吹來,彷彿低沉的哀樂。淚眼矇矓中,嚴芝雲又一次想起1998年清明節的場景——

那是烈士李銀國犧牲後的第19個清明節,他年邁的父母來到了墓前。撫摸著兒子的墓碑,兩位老人痛哭失聲。

臨別,兩位老人緊緊握著嚴芝雲的手:“小嚴,我們一把老骨頭了,以後怕是來不了,請幫忙替我們多來看看他……”

“放心,我會的。”嚴芝雲鄭重承諾。

兩位老人深深地給她鞠了一躬:“我們的兒子雖然犧牲在遠離家鄉的邊境線上,但有你守護,我們老兩口也就放心了。”

看著老人遠去的背影,嚴芝雲的淚水奪眶而出。

從那時起,她每年清明都替老兩口給李銀國烈士掃墓,一轉眼已經22年。

22年過去,嚴芝雲已青絲變白髮。烈士用生命完成了守護邊關的使命,她用熾熱的愛守護著烈士的英魂。

烽火歲月,嚴芝雲用相機為邊防軍人拍照。和平年代,她義務當起老兵和烈士家人的聯絡員。40多年來,從她走進邊關軍營,為官兵們拍照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與烈士、烈士的家人和老兵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又是一年清明節,仰望南山烈士陵園那高高聳立的烈士紀念碑,凝視那無數英烈用青春和生命鑄就的熱血方陣,嚴芝雲默默躬身,向一個個不朽的英靈致敬。

遠望英烈們守護的這片山河,天空鳥兒盤旋,河水靜靜流淌,木棉樹一片火紅,遠處的村莊升起裊裊炊煙……

“如果他們還活著,多想再聽聽他們叫我一聲‘嚴二姐’”

清晨,嚴芝雲站在家裡的陽臺上,眺望遠方的群山出神。

良久,她折身走進裡屋,小心翼翼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老相冊,坐在客廳沙發上仔細翻看。

一張張老照片,彷彿青春歲月的日曆,復活了一張張朝氣蓬勃的臉龐。時光又回到了那個火熱的年代,她的臉上盪漾出幸福的光芒——

“嚴二姐來了,大家快來照相啦!”她揹著相機走進軍營,一群和她年齡相仿的小夥子圍過來……

那是1978年,嚴芝雲高中畢業,跟著父親嚴珍章學起了攝影。父親的照相館,就開在部隊營區附近。

在那個激情燃燒的歲月,閒暇時給家人寫信,是官兵們最深情的告白;信裡附上一張英姿颯爽的軍裝照,是一種時尚。

當時,部隊來了新兵,要照相的人多,忙不過來,父親就把她和哥哥都帶去幫忙。

第一次到連隊拍照,新兵們可能覺得她一個小姑娘不太會拍照,只有指導員一個人讓嚴芝雲拍。

照片洗出來後,大家一比較才發現,嚴芝雲拍的也挺好。從那以後,大家拍照都主動找她。

因為在家中同輩女孩裡排行第二,“嚴二姐”這個親切的稱呼,被官兵們叫開了。

“剛入伍的新兵喜歡和武器一起合影,人站得筆挺筆挺;老兵則喜歡隨意自然一些,或者幾個要好的戰友合影……”回憶往事,嚴芝雲一臉笑容。

上世紀70年代末,邊境自衛反擊作戰打響。

上前線前,拍一張照片,留給親人,也留住自己青春洋溢的笑臉,是官兵們心照不宣的默契,更是視死如歸的宣言。

此刻,嚴芝雲的目光停留在一張彩色老照片上,這是她給烈士祝毓飛拍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祝毓飛戴著紅五星帽,穿著綠軍裝,笑意盈盈,英姿勃發……

嚴芝雲清楚地記得,1982年的那一天,她來到新兵連,新兵祝毓飛見面就是一口濃濃的海南口音:“嚴餓(二)姐,我也想照張相,莫(沒)得錢得不得(行不行)咯?”

“可以啦,沒問題的!”拍好照,她在本子上記下祝毓飛的名字和對應的膠片號,也記住了這個高高瘦瘦、皮膚黝黑、性格開朗的海南小夥子。

下連後,祝毓飛在週末還會找嚴芝雲拍照。

每次拍照,他都會說:“嚴餓(二)姐,把我照得帥帥的哈,寄回家去好找對象!”

每次拿到相片後,他都會笑呵呵地說:“照得這麼帥,謝謝嚴餓(二)姐啦!”

可有一次,祝毓飛的相片洗出來,他卻很久沒來取。從他的戰友口中,嚴芝雲才知道,祝毓飛已犧牲在戰場上——

1984年4月29日,他冒著猛烈的炮火勘察、修復通信線路時,被炮彈彈片擊中。

“年輕開朗的他,連場戀愛都沒談過,怎麼說沒就沒了呢!”聽到這個消息,嚴芝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淚奪眶而出。祝毓飛生前的這張照片,成為她永遠的珍藏。

“有的官兵犧牲了,照片成了烈士生前最後的影像,也成為他們家人一生的珍藏。”如果不是學攝影,嚴芝雲也許永遠無法體會一個鮮活生命變成一張冰冷照片的殘酷。

那些日子,官兵們笑著在相機前拍照,她卻經常躲在相機後面哭。

拍完照片,開赴前線,官兵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沒有一個人畏懼、退縮。那些烈士生前對著嚴芝雲的鏡頭,留下了最燦爛的笑臉。

離家還是翩翩少年,歸來已是英雄忠魂。讓嚴芝雲無限傷感的是,有的官兵拍的照片還沒來得及取了寄回家,人就犧牲了。

嚴芝雲留存著這樣一張彩色老照片——烈士許承作戴著紅五星帽,身穿軍大衣,眉宇間英氣逼人。

當時,彩色照片要送到南寧才能洗印。遺憾的是,等到照片洗出來時,許承作已壯烈犧牲。他到生命的最後時刻都沒有見過一張自己的彩色照片。

整整一個上午,嚴芝雲端詳著這些老照片,不斷念叨著一個個名字:“如果他們還活著,一定過得很幸福;如果他們還活著,多想再聽聽他們叫我一聲‘嚴二姐’。”

1988年8月,嚴芝雲出嫁,照相館交給了哥哥嚴芝貴打理。後來,部隊撤編,照相館搬去了寧明縣城。

如今,照相館又傳到了嚴芝雲侄子嚴煥恆手裡。但為前來祭掃的烈士家人和老兵拍照的事,嚴芝雲從沒斷過。

早些年,嚴芝雲留有不少老照片。不少烈士的家人和戰友在她這裡找到了烈士生前的最後遺照,也為他們了卻了許久的心願。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來找她要照片,影集裡照片越來越少。“嚴二姐”這個稱呼,也只有當年的老兵們還記得。

“對我來說,他們是誰不重要,只要知道他們是烈士的家人和戰友就夠了”

嚴芝雲家的客廳正中央,一幅數千人的大合影格外醒目。

“我是裡面唯一一位既不是老兵,也不是烈屬,更不是黨政軍領導的人!”嚴芝雲指著照片介紹。言語中滿是自豪,彷彿這張老兵和烈士家屬的千人大合影是一本至高無上的榮譽證書。

這張照片是2011年拍下的。那年,全國各地的老兵和烈士家人齊聚憑祥這方熱土,開展祭奠烈士活動。

那些天,協調陵園、聯繫吃住,帶他們看邊關風景、品特色小吃……嚴芝雲跑前忙後的身影,感動了許許多多烈士家人和老兵。

和牆上的大合影一樣,說起手機微信裡的聯繫人,嚴芝雲也滿是成就感:1200多名好友裡,大多是老兵和烈屬,有的她都沒見過。但他們都知道,邊關有個“嚴二姐”,到了憑祥先找她。

“對我來說,他們是誰不重要,只要知道他們是烈士的家人和戰友就夠了。”嚴芝雲說,“他們的親人長眠在邊關,他們來了需要有個帶路的人。”

當年,嚴芝雲出嫁後,生活過得平靜而幸福:每天相夫教子,閒暇之餘做點邊貿生意,一家人其樂融融。她說:“與那些犧牲的英烈相比,我很知足。”

有人說,只有親眼目睹戰爭的殘酷,見過流血犧牲,才會更加明白和平的可貴。

當真正走近烈士、走到烈士家人中間,嚴芝雲真切感受到,烈士犧牲帶給親人的悲傷有多大;當凝視烈士的墓碑、享受眼前的和平時光,她才更深刻體悟到,烈士犧牲帶來的價值有多大。

很多次夜入夢鄉,嚴芝雲都夢見當年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臉。這讓她萌發了“一定要為烈士做點什麼”的想法。

“善待烈士的親人,就是對烈士最好的告慰。”嚴芝雲決定以另一種方式紀念英烈:當好烈士家屬和戰友的聯絡員。

“他們遠道而來,人生地不熟,我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就讓我盡點地主之誼吧。”嚴芝雲說。

1995年清明節前夕,陳許生等4名老兵從湖南不遠千里前來邊境祭掃烈士。

儘管憑祥不大,但4個人兜兜轉轉了兩天,卻沒能找到戰友的墓碑。站在曾經戰鬥過的熱土上,望著熟悉卻又陌生的“第二故鄉”,他們悵然若失。無奈之下,他們想到了“嚴二姐”。

接到陳許生打來的電話,嚴芝雲放下手頭的事,帶著他們去了分佈在市裡不同地方的3個烈士陵園。

從一個陵園到另一個陵園,從一塊墓碑到另一塊墓碑……終於找到犧牲戰友的墓碑時,4名老兵似乎少了一份憂傷,多了一份久別重逢的欣慰。

“老兵想見已故的戰友,烈士的家人又何嘗不想念久別的親人?不能寒了他們的心,讓生死兩隔的人們再留下遺憾。”從此,嚴芝雲的電話成了熱線電話,被烈士家人和老兵反覆撥打。

慢慢地,聯繫的人越來越多,來的人越來越多,嚴芝雲忙得整天不著家。

實在忙不過來,她就動員丈夫黃保強:“當年,他們年紀輕輕在這裡保衛邊境,有些人把命都留在這裡了,如今他們的家人和戰友千里萬里來祭奠,我們不能寒了他們的心。”

嚴芝雲說得真切,說得動容。通情達理的丈夫,成為她背後的依靠。她忙著給老兵和烈屬聯絡祭掃,丈夫成為她的“專職司機”,盡心盡力支持她。

一次,幾名老兵到處尋找一位當年在貓耳洞裡幫他們洗衣服、做飯的肖阿姨。老兵們說,肖阿姨是他們的恩人,很想再見見她。嚴芝雲夫妻倆歷時3年,終於為老兵們找到了他們的恩人肖阿姨。

2014年清明節,幾名南昌籍老兵來到憑祥,祭掃完犧牲戰友後對嚴芝雲說:“嚴二姐,我們想去老連隊看看,能幫我們找找老連隊在哪嗎?”

那是他們退伍回鄉後第一次回到廣西邊防,可當年的老連隊已幾經改編移防。

“無論如何,也要圓老兵們這個心願!”嚴芝雲多方打聽,終於找到了他們的老連隊,然後帶著他們一起前往。

走進闊別幾十年的老連隊,幾名年近花甲的老兵百感交集、老淚縱橫,嚴芝雲也跟著流下熱淚。

“他們去了,把幸福安寧的生活留給了我們,我要替他們的親人守護好他們的英魂”

“阿姐,今年去不了,想請您替我給弟弟掃一下墓!”清明節前夕,烈士樊容錦的哥哥給嚴芝雲發來信息。

嚴芝雲第一次見樊容錦的哥哥,是在3年前。那天,到了憑祥,沒能找到弟弟安息的地方,哥哥抑制不住心中的悲傷,癱坐在地上呼喊:“弟弟啊,你在哪裡?我們一家人找你找得好苦啊!”

這是弟弟樊容錦犧牲30多年來,他代表父母第一次踏上西南邊陲的土地。此前,烈士樊容錦的父母一直不願面對痛失愛子的事實,沒人時總是悄悄抹淚。

嚴芝雲陪著樊容錦的哥哥,在幾個烈士陵園內四處尋找。從憑祥市到寧明縣,嚴芝雲一路帶著他,終於找到了樊容錦的墓碑。

“我跟弟弟最親。”撫摸著墓碑,樊容錦的哥哥哽咽著,向她描述自己那個“個子高、長得好、文化高、脾氣也好”的英俊弟弟。

臨走的時候,他向嚴芝雲請求:“阿姐,我就這麼一個親弟弟,但我們家裡經濟條件不好,不能經常過來,您有空時,能不能替我給弟弟掃掃墓?”

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找到嚴芝雲。漸漸地,許多老兵已不再叫她“嚴二姐”了,而是直呼她“阿姐”。

這個稱呼,讓嚴芝雲心裡暖暖的。在她看來,“阿姐”要比“嚴二姐”更親近,像一家人。越是融入烈士家屬和老兵的世界,她越感到,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分子。

“他們去了,把幸福安寧的生活留給了我們,我要替他們的親人守護好他們的英魂。”當聽說有的烈士親屬或因為路途遙遠,或因為經濟拮据,或因為年齡大了,難以每年前來祭奠,嚴芝雲就會替他們探望烈士,捧上一束花,帶上幾瓶酒、幾包煙,去烈士墓前盡一份心。

有時,她會細心地記下烈士家人的話,寫在小紙條上。掃墓時,她會在烈士墓碑前動情地念完這些話,然後把字條燒掉。

烈士王寶順和夏宗金犧牲多年,長眠在法卡山烈士陵園。幾十年來,他們的指導員賴志林和戰友們一直在尋找他們的家人,但始終都沒能找到。

“英雄不怕犧牲,就怕被人遺忘。”每次前來祭掃烈士,賴志林都會對嚴芝雲說:“這兩位烈士的家人,如今都還沒有找到,阿姐您有空過來祭掃時,代大家給他們上束香、敬杯酒。”

“這些墓碑上的年齡數字,出現頻率最多的是20歲、21歲、23歲……他們還那麼年輕,他們是最可愛的人,也是我的親人,我會永遠守護著他們。” 嚴芝雲不僅多年祭掃王寶順和夏宗金的墓地,那些鮮少有親人前來祭掃的烈士墓,她都一一祭奠。

替烈士的家人守護烈士,這是一個沒有承諾的承諾。這承諾,要用一生的守護去兌現。嚴芝雲說:“那些青春洋溢的笑臉,我永遠記得,我不想他們在這裡太孤單。”

有人說,今天的幸福是烈士的鮮血在大地上澆灌出的鮮花。生活在幸福安寧的今天,嚴芝雲比許多人更懂得這份幸福的來之不易。

讓她特別欣慰的是,隨著各級對烈士越來越重視,邊關越來越多的志願者加入到了祭掃烈士的隊伍中。

今年,隨著清明節的臨近,嚴芝雲的微信群裡,老兵和烈屬們又開始籌劃祭掃烈士的事情了。受疫情影響,嚴芝雲建議組織“網絡祭掃”,得到了憑祥市有關部門的支持。

祭掃那天,嚴芝雲和志願者們點燃了香燭,把一面面鮮豔的五星紅旗樹在每一塊墓碑旁。空曠的陵園內,紅旗招展,鮮紅一片。

嚴芝雲在每一塊烈士墓碑前駐足,對每座烈士墓拍幾段短視頻和幾張照片,再發到對應的群裡,以此慰藉他們親人的思念之情。

當她走到烈士祝毓飛的墓碑前,看著墓碑上那張烤在瓷片上的黑白照片,又忍不住想起當年的情景——彷彿那些時光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她慢慢蹲下來,像是過去給祝毓飛照相一樣,從不同角度拍了照片和短視頻,發給了祝毓飛的姐姐祝瓊,也發到了海南籍老兵的群裡。

她的眼前,那個眼神透亮、笑意盈盈,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青春勃發之氣的年輕阿弟又回來了……

(圖片由嚴芝雲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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