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清平也不安樂,虛假繁榮的四十年,如何成就了趙楨的人設?

導言

強權太后劉娥駕鶴行西十年後,趙楨親理國政的慶曆三年(公元1043),時任宋廷樞密副使的富弼——這位當年怒懟遼朝君主,刀兵加身而面不改色的文人硬漢,卻突然告訴宋仁宗“自己很害怕”

他害怕什麼呢?因為仁宗盛世這些年,北宋三四十個州幾乎州州都鬧“盜賊”。更為可怕是這些盜賊不是一般的小偷小摸,他們大搖大擺地殺進州城,把府庫搶個精光,然後揚長而去。這種明目張膽的劫掠行為,以如此“敞亮”的方式,張目於世人眼前,怎能不叫這位宋廷高官惶恐不已,心驚肉跳,以至於“每念及此,不寒而戰”?


富弼“很害怕”的這個時代,正是宋儒集體膜拜、對賢君唱讚歌的宋仁宗在位的慶曆年間。這個時代,乃至宋仁宗執政的四十年,至今常被文化精英們大加禮讚,甚至還被冠以“最好的四十年”之類的榮耀光環。

既不清平也不安樂,虛假繁榮的四十年,如何成就了趙楨的人設?

富弼對月行飲,遙望故知

如果真是這麼一個輝煌的時代,生在當世的富弼為什麼信口開河,把它說得如此不堪呢?!

正確的理解是:文人們活得最瀟灑的時代,他們沒有理由不對皇帝的所作所為表示認同,並從精神方面的促進行為上表示由衷的禮讚,對君王的行為加以道德上的昇華,既是對國家忠心的表示,也是往他們自己臉上貼金。但以民本位思想為做官處事準則的極小一部分儒臣如富弼,做了那個說真話的小孩。比起忠獻於朝廷俸祿,他們更忠於自己的良心。


正論

文官治世的國家運營模式是怎麼構建出來的?

趙氏匡胤960年以殿前都點檢這樣一個武將身份陳橋竊周立宋沒多久,就以著名的“杯酒釋兵權”,迅速解除了足以功高蓋主的賢帥良將的兵權,讓他們如拔牙的老虎,有守土之威而無脫韁之勢。對武將的猜忌和排擠,隨著皇位的繼承順序,次第加強。

趙光義弒兄上位以後,鑑於自己跟武將集團的關係的淡漠和疏遠,他以科舉功名為手段,以“顏如玉”“黃金屋”為懸餌,誘導天下士子英才,以忠君愛國之名,迅速向由他把持的皇權靠攏。而“得君行道”的文人士子們,成了皇權最忠實的捍衛者,在神明與道德的凝視之下,撿起由皇帝寶座剝落下來的權力鱗片,就像撿起象徵神威和莊重的達摩克里斯之劍,威懾天下黎民蒼生。

到了真宗時代,真宗親自操刀,“顏如玉”“黃金屋”的“宿主'被創造了出來。

《勸學詩》

宋真宗趙恆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

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車馬多如簇。

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

男兒若遂平生志,五經勤向窗前讀。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天下學府士林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利的慾望,有了真宗煊赫威威明示,借一本萬利的讀書行業,蓬勃興旺發達。


皇帝們自然是聰明人,他們懂得讀書人的欲求和需要;讀書人也不傻,也明白皇帝的心思和渴求。皇位需要穩固,皇權需要宣傳,皇德需要宣示;讀書人需要尊重,需要田宅美姬,需要青史留名。

皇帝們提拔讀書人做官,到一個顯赫位置;讀書人把知識變賣成道統,為其做注,維護皇朝根基。這是一場看似公平童叟無欺的買賣。看在彼此知根知底的份上,在相當長的時間內,雖偶爾有強弱易勢,但總算彼此坦誠。

在有著巨大共同利益的驅使下,他們達成穩固持久可靠的同盟,任何企圖染指或者破壞他們利益的行為,不是被排擠出局就是被無情鞭撻。

那些靠躍馬揚鞭,馳騁疆場,殺敵報國藉以博得功名的武將們,可以撿他們"不要的,吃剩下的,不屑一顧"的權力的’殘羹冷炙”。武將們試圖在權力中樞殺出一條血路的行為,既不被允許,也不被認可,那怕他們真的是有才可鼎國。

由讀書人士子儒生組成的文官集團,津津樂道的就是皇帝掛在嘴邊記在心裡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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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坐堂


宋仁宗時期,文人才子井噴式湧現,皇帝與文官集團強弱易位,文官集團徹底控制朝堂輿論,皇帝的一言一行都受到文官們的監督和道德綁架。

從宋太宗發掘重用文人開始,再經過真宗的用心栽培,到趙楨親政的仁宗年間,文人才子的興旺發達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即便跟大一統王朝唐朝的盛世時期相比,也不遑多讓。

仁宗一朝名臣輩出,青史留名的如范仲淹、富弼、韓琦、文彥博、歐陽修、呂夷簡、龐籍、包拯、王安石、呂公著、呂公弼、司馬光、韓維、韓絳、韓縝、張方平等。當然,最具代表性的還要算黃金一代的嘉佑二年科舉:

考官有一代文宗歐陽修、宋詩祖師梅堯臣、至寶丹王珪、長嘯公範鎮等當時的文壇名家大家,

應試得中的有蘇軾、蘇轍、曾鞏、曾布、章惇、王韶、呂惠卿、張載、程顥。

眾星雲集,人才濟濟。由這些才子組成的龐大的文官集團,或以同門或以師誼等情感模式,組成利益上的統一戰線,向皇帝所擁有皇權發起挑戰,以忠心為名義,以道德為手段,指摘皇帝的汙點,讓自己的觀點得以進入天下人耳目。而作為皇帝的趙楨,先是屈服於劉娥,後又被要挾於文臣集團,情感,家事,都被以國家道德的名義捆綁。皇帝更多的時候不是遵從自己的內心行事,而是處處受制於洶湧的朝堂輿論。

在此期間,宋廷先是敗師辱國於撮兒小邦西夏,而被西夏揍得鼻青臉腫的韓琦,趙楨迫於朝堂文官實力,不能從嚴處,只是放官陳州以避風頭而已。與之相反的是,破西夏,襲崑崙,平儂智高,前後二十五戰,捍衛帝國領土尊嚴的帝國最優秀的將帥狄青,卻被韓琦,歐陽修領頭的文官們構陷冤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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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君臣行樂圖


仁宗當國期間,兩淮有王倫、貝州有王則、商州張海、光化軍有邵興……名為盜賊事件實際上為饑民起義的動亂,見於史書的足足有四十八起之多。難道他們都是吃飽了撐著了?不是為生活所迫?由庶民血淚織就的東京繁華,掩蓋了仁宗治下的巨大的貧富差距。黎民百姓之家,家家無餘糧,而東京城的達官貴人奢靡腐化,難道這就是盛世?

當然,對於大多數文人儒士之臣來說,宋仁宗實是個好皇帝,這位皇帝在位四十一年,每天都是一副好脾氣。朝堂之上被包拯噴了滿臉唾沫星子,照樣能強忍著不生氣;甚至對於“把斷劍門燒棧道,西川別是一乾坤”這樣的狂亂悖逆之言,都寬忍為慎。在他手下為官,不僅不用提心吊膽,還能工資福利兩手抓,兩手都很豐。像官做到富弼那種級別的,田產、宅院、美姬,更是不在話下。即便是普普通通的文官、小公務員,上班喝喝茶、看看報,兢兢業業混滿三年日子,根本不用看什麼政績,一樣可以升官加薪,如何不是好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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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包拯與仁宗

官員“編制”比宋初暴漲了一萬多人,文官們可以安安心心享受有錢有閒的官場生活。既然有錢有閒,當然就少不得吟風弄月,於是大宋的詩詞書畫等各門類藝術,也是井噴般發展。兩宋文化史上最拿得出手的英才,雲集在這四十年,爭奇鬥豔,煞是好看。以這種繁華景象,也確實是文人官僚口中“最好的四十年”。

在這個時代嘔心瀝血一輩子的富弼,卻以他的惶恐聲勢,戳破了這個“最好四十年”的遮羞布。

富弼嘆息說:“非盜賊果能強盛,自是朝廷只守弊法,不肯更張”。說明白點就是,宋王朝歷三代到宋仁宗年間,就已經到了“入不敷出”“揭不開鍋”的危困之局了

宋仁宗年間,官員的工資福利一漲再漲,"進貢"給遼國西夏的“歲幣”也是一加再加。可這繁華究竟是誰來買單?野史裡的大清官,正史裡的大宋直臣包拯一語道破:“重率暴斂,日甚一日”。宋王朝就是靠橫徵暴斂,搜刮黎民蒼生來維持這軟弱的和平和虛假的繁榮的,而被“刮”的尤其狠的,就是視土地為生計和生命的農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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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橋驢卷從行

究竟有多狠呢?

先看田賦——北宋的田賦,承襲自唐代兩稅法,列在政府文件上的稅率看似比唐朝低,但實際操作起來卻是另一番模樣,首先是附加稅極多,基本是隔些年遞加,以宋仁宗年間名臣韓琦的統計說,當時北宋農民要交的附加稅“雜錢”,有牛皮、農具、鹽、鞋等十多種名目,五代時的“身丁錢”等苛政,也被北宋“完美繼承”下來。連精於算計的北宋大科學家沈括都說,北宋農民要交的苛捐雜稅,簡直是“名件繁瑣”。

比田賦危害更重的,就是北宋的勞役。北宋的勞役十分繁重,而且由於北宋勞役制度繁瑣,可鑽的空子也就多。有錢人往往能巧立名目,把本該負擔的勞役,統統轉嫁給勞苦百姓。家裡稍有點錢的普通百姓,往往被強制充任“衙前”,負擔相關差役,而且最忙的勞役,通常都是農忙時節,服一次役就傾家蕩產。所以,為了逃避勞役,宋仁宗年間的農民們,也是“智如泉湧”。有的“孀母改嫁”,有的“親族分居”,甚至不敢“多種一桑”“多置一牛”。在宋仁宗年間,沒有人敢說哪家農戶是“富戶”,那簡直比要他家命還恐怖——就是這要命的勞役使然。

農民如此悲催,村裡的富戶,難道不能先仁一把?同樣是宋仁宗年間,還是憤怒青年的司馬光,就曾憤怒抨擊:北宋農村的有錢人,別說納稅服役,還經常把上門的里長打出去。簡直是“稅不可督”,然後“所差戶長輒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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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仲淹河邊蕩志


北宋中期名臣吳充的曾嘆息說,北宋農民為躲賦役逃亡,早已是見怪不怪的現象。好些人更是“不得已而為盜賊”。那些縱橫各州,讓硬漢富弼都感到害怕的“盜賊”,其實大多數就是這麼來的,是官逼民反的典型。

盜賊如此猖獗,那宋王朝的軍隊呢?在宋仁宗“最好的四十年”裡,這事更是顯得荒誕而怪異:除了與西夏的短期戰爭外,宋仁宗年間大多數時候還算太平,可國家“重率暴斂”搜刮而來的錢,除了養官就是養兵,宋仁宗之前,宋廷的禁軍不過90萬人,到了這“最好的四十年”,一口氣暴漲到驚人的125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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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城繁華似錦


朝廷養了這麼多兵,那麼“盜賊”光天化日之下流竄作案時,怎麼還派不上用場呢?宋仁宗年間名臣歐陽修說,單是百萬宋軍用的兵器,百分之八十都不合格。尤其是地方州郡的武器,以同時期張方平的話說,那更是“實皆濫惡”。比這更不靠譜的是兵,宋仁宗時代另一名臣田況,曾生動描述大宋士兵的操練現場:最精銳的宋朝騎兵,不過能騎馬開五六鬥弓,發射出來的箭,放出去就掉身邊。這樣的廢物,一遇到盜賊,基本上全是炮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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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一隅


所以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麼這個“最好的四十年”裡,會有富弼“不寒而戰”的景象:盜賊四處橫行,地方官兵聽之任之。要讓他們圍剿,既無膽量,也無能力。

宋朝君臣最後出的招就是招安,讓這些流民草寇吃上官糧。這也是地方官吏和民兵數量激增的原因。而所有這些負擔,都以各種名目轉嫁到老實本分的農民頭上。被譽為"兩宋第一完人"的范仲淹,像出色的醫生一樣,一眼就看穿宋王朝巨大的亞健康,試圖以自己的拳拳愛國之心,精準而犀利的藥方進行解救,無奈,臃腫碩大的官僚機構,以他們的灰色利益受到侵害為由,竭力阻撓和反對。赤誠之心的范仲淹,只能收割到悲傷和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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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宋第一風流人物范仲淹


范仲淹想做為國家計的商鞅,宋仁宗卻不是那個勵精圖治的秦惠文王。他活在文臣們的口水裡,活在文臣們的歌功頌德里,活在文臣編織的燦爛的皇帝新衣裡,在黎民窮困疾苦之外的領地,為自己樹碑立傳。

在一個繁華表象之下,文官治世的大宋王朝一步步清醒而清晰地邁入腐朽的深淵。仁宗以下不到七十年,文人交讚的北宋王朝,在金人的鐵蹄侵劫之下,乍然墜地。數百年一遇的漢人恥辱,由此發生。

宋仁宗,站在歷史的拐點,擁有最好的文化資源,人力和物力,本該發奮圖強,勵精圖治,給天下黎民真正的清平之樂,然而,由於他的平庸,懦弱,懷忍,他眼睜睜地看著虛弱不堪的病人大宋一步步病入膏肓而終至不治。北宋之亡,其無罪乎?

蔡東藩先生說仁宗是“婦人之仁”,王夫之先生在《宋論》中認為趙禎“無定志” 。他認為,在趙禎親政的三十年間,兩府大臣換了四十餘人,都是屢進屢退,即使有賢者在位,因不能安於其位,也無法施其才能,做出成績。這樣的朝令夕改,反覆無常,使“吏無適守,民無適從”。

仁宗之仁,得其實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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