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一)—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把我带走!带去那个可怕的地方

早安夏天《家长会》

第一章【1990年──香云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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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魔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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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来的。

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把我带走!带去那个可怕的地方!

一个星期之前,我就知道她将出现在我面前,这是我不可避免的命运。即使我那么苦苦哀求,千万个不情愿,我还是逃脱不了我的命运。我对此感到悲恸欲绝,我恨自己只有十一岁,我对我的命运无能为力。

所以,我不得不离开原来的学校。那是一所普通的小学,我原先读的是四年(1)班。那里有许多同龄的小伙伴,他们经常嘲笑我,因为我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好。每次考试,我明明知道答案,可是却怎么也写不出来。于是,我是班上最后一名。老师说我一定是超级大笨蛋,她把我妈妈请到学校,不知道跟妈妈说了些什么。第二天,我就没能去那所小学了。妈妈说我这样的笨蛋已经被学校开除了。

妈妈把我带到医院,她认为我这么笨一定是有原因的。果然,医生检查后告诉妈妈,我患了书写障碍症。当时,妈妈并没有大哭大闹,反而面无表情,她的嘴角轻轻一扬,冷笑一声,似乎这样的结果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也对,大概把我生下来后,妈妈就不曾认为我有多么正常。

妈妈从不爱我。

一个星期前,在我退学在家一个月后,我听到妈妈在给一个女人打电话。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电话,妈妈叫那个女人把我带走!

我害怕极了,蹲在角落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那些眼泪没有把我所有的悲伤都带走,它们在我脚下漫成一条忧郁的河流。从那一刻,我决定乖乖的。我要做一个乖孩子。

于是,妈妈打我骂我,我没有哭,我反而觉得内疚,我想一定是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尽管大多时候那都是毫无理由的谩骂和虐打。

妈妈没有给我留晚饭,我就在自己身上找错误——哦,一定是我在外面玩疯了,错过了晚饭时间。

我没有玩具,没有零食,没有新衣服……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妈妈的错。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所以不该享受这种母爱。

我对这一切逆来顺受,我只希望妈妈别让那个女人来,别让我去那个地方。

可是,妈妈根本没有理会我的哀求。妈妈打电话给那个女人的时候,我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她的大腿,我痛哭流涕,忏悔自己的过错。我知道自己是个特殊儿童,让妈妈受尽了左邻右舍的白眼,丢尽了她的颜面,这些我都知道,可是……

“妈妈,请你不要抛弃我!”

我抬起头,像个小乞丐那样苦苦哀求。眼泪装饰着我可怜的脸庞,可是妈妈只是拿着话筒,厌恶地把我踢开,然后她对电话那边的女人说道:“哎呀,我真是一天也受不了这个死孩子了!你赶快来把她带走吧!”

挂掉电话的妈妈趾高气扬地看着我,她那轻蔑的眼神慢慢地将我的心脏五马分尸。

我终于知道,对妈妈来说,我只是垃圾,越早扔掉越好,不然会留在家里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她是一个多么爱干净的女人,她宁愿把我和那些发臭的垃圾一起处理掉。

我不是坏小孩。

可是,就是有那么一些小孩,从出生起就注定不会得到幸福。

幸福,永远不会来敲我们的房门。

她终于来了。

这天是四月十日,刚过清明节不久,天气微微凉。天空是灰的,像生了无可救药的皮肤癣,死皮在自行剥落。天地间一切鲜艳的色彩都消失了,所有东西都显得那么郁悒。

我坐在床边。

衣柜打开着,里面空空如也,衣服全被装进行李包了。

想到就要离开家,离开父母身边,我充满了忧伤,同时更多的是恐惧——对那个未知目的地的恐惧。我忐忑不安地坐着,身体都在轻微地颤抖。那儿到底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呢?我揣测着,我尽量不让自己去想,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我今天就要到那个地方了……

一辆车在楼下停了下来。那个女人来了。我爬到窗台上,看到一辆面包车停在街道边。那辆面包车又残又旧,车门打开后,一个女人走下来。由于角度的缘故,我看不到她长什么样,只是看到她头上盘着老土的发髻,似乎还戴着眼镜。

过了几分钟,她便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终于看清楚她的脸。大约三十多岁的女人,长相很普通,不苟言笑,双眼不怀好意地往上挑,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我,嘴唇的两端向上扬着,似带着一丝嘲讽。

她问我的名字,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她转过身去跟妈妈交谈。

我看到那个女人的侧脸,眼角有一颗难看的黑痣,向上扬起。我顿时觉得有点儿恶心,我的胃不由自主地翻搅起来。

天啊,我将来要跟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

而且,我清楚地意识到,我不能反抗她,反抗她我会吃苦头。

和妈妈交谈后,女人命令我提起行李,跟她下去。没错,是命令。就跟妈妈平时指使我干活一样,女人的话更有威严。在妈妈面前,女人也敢对我大呼小喝的。妈妈却一脸的无所谓,甚至,还笑了起来,好像刚刚扔掉了沉重的包袱一般。

我终于要离家了。我站在门口,依依不舍地回头看妈妈。那时候我心中仍存有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妈妈会冲过来,抱住我,不让我离开。可是,妈妈却在我面前很快地关上了门。

砰——我觉得一扇通向光明的门关上了,从此,世界黑暗一片。

“快点儿!快点儿!”

女人催促着我。透过眼镜,她瞪视着我,显得十分不满。我又看到了她眼角的黑痣,我胃里的酸液又一阵翻滚。

我们终于下了楼。

面包车就在面前,一个司机模样的男人拉开了车门,粗鲁地把我推进去。我没来得及看清车里的情况,车子便启动了。因为惯性,刚站稳的我顿时向后倒去,整个人几乎要重重地撞在车门上。幸亏有一双手及时地扶住了我。

而后,我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只见好几张怪异的脸在我的眼前晃啊晃……

我的奇怪伙伴

这是我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在那辆残旧的面包车上,我们邂逅了。命运注定的,因为我们都跟别的小孩不一样,所以我们是同类。同类的人们总会在某一天相遇,这就是缘分。

命运安排我们坐在同一辆车上,开往同一个地方。

车子驶起来有点儿颠簸,残旧的车厢在震动中随时会垮掉似的。我回头看了一眼正用手扶着我的那个小孩——年龄和我差不多的小男孩,眼睛大大的,个子和我一般高。他正在对我笑。

“我叫小宝。”他自我介绍后,又介绍起车里的其他小孩,“他是矮仔,这个是哑妹,还有低B琼,常健康……”

这些小孩的名字都十分奇怪,而且有些人长得也很奇怪。

我看到一个小孩的手脚丑陋地蜷曲着,小宝说常健康患的是小儿麻痹症。坐在我对面的小女孩一直对我嘻嘻地笑,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啊啊啊的怪声。她就是哑妹。叫矮仔的小男孩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但他其实比我还要大一岁,据说他患的是侏儒症。低B琼,顾名思义,她是个弱智儿。

这些都是特殊儿童,身体有残疾,同样被父母抛弃了。

“那你呢?得的又是什么病?”

小宝大概看不出我有什么身体缺陷,于是好奇地问道。他那双充满善意的大眼睛令我放下了警惕,我迟疑着说:“我不会写字……”

“嗯?”

小宝一时没弄明白,眼睛疑惑地眨巴了几下。

“医生说我有书写障碍……”

“哦。”

小宝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那你呢?”我反问道,“你又有什么病?”

“我?我没有病。”他的回答令我大吃一惊,这次换成我困惑地盯着他看了。

“那你怎么也上车了?”

他对我笑了笑。

“父母不要我了呗!”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试图掩饰自己的悲伤,但他的眼睛却已经是湿湿的了。那时候,我觉得他在说谎。他一定也是有什么怪病,所以才会被父母抛弃。

我们这些弃儿将要被送到哪里呢?是不是一个人间炼狱,像垃圾那样被扔进焚烧炉,经过高温焚烧,最终化为空气中的尘末消失在这个世界?颠簸的旅途中,我拼命压抑着高涨的恐惧,而其他小孩显然也对前景一片迷茫,大家都是一脸惶恐不安的样子。

城市灰色调的风景在车窗外迅速地向后卷去,而更荒凉的景色在眼前展开。面包车驶出了城市,正在郊外的道路上奔驰。很快就要到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别害怕,我们在一起。”

坐在旁边的小宝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我颤抖的手。我接收到他关切的鼓励,紧张的心情才有所缓解。然后,小宝又掏出藏在裤袋里的糖果,分给我们吃。

“别怕,不会有事的。”

他安慰着我们,尽管他也和我们一样紧张。可是,奇怪的是,他的话语似乎拥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那力量神圣又纯洁,轻易地便将车厢里紧张而又压抑的气氛瓦解消散。

从那一刻起,我们便知道小宝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会成为我们的领袖。

车速慢了下来。

我们情不自禁地望向窗外。周围一片荒凉,几乎没有其他的建筑物,除了前方一栋偌大的楼房。

这栋建筑物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野之中。

我忘记了车子行驶了多长时间才来到这里,但是我知道,这个地方离市区很远很远,至少,对小孩子来说是这样。

面包车缓慢行驶时,发动机发出低沉类似野兽嘶吼的声音。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在大门前停了下来。坐在副驾驶座的女人首先跳下车。小宝之前已经偷偷告诉我,女人姓曾,好像是这儿的负责人。

“下车!下车!全部下车!”

女人拉开车门,板着脸冲我们喊道。我们惴惴不安地下了车,行动不便的常健康因为磨蹭了好一会儿结果被女人直接从车上揪了下来。

“你们以后就住在这里!”

女人冷冷地说道。

我看见门口上方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牌匾,写着——香云小学。

这里只是一所小学,并不是什么废物处理厂,我们这些被抛弃的孩童不会送进焚化炉消灭掉。我想着,久久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处。我天真地以为,这里跟我以前就读的小学并无不同。

可是,我的想法错了。

我那时没有注意到,跟以前的小学不同的是,这里的校门口有一条红线。很红,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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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010年──香云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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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线初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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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室里闹哄哄的。

学生们的吵闹声,就像鬼哭狼嚎。空气中找不到一丝安静。所有的东西都在被庞大的声浪撼动着。

高三(1)班的班主任林淼淼平静地看着她教导了近一年的学生。那些年少的脸庞令她感受到青春的躁动。而一个月后,等到高考结束,他们就要分别了。他们将成为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担任高三年级班主任才两年的林淼淼对这种悲伤的离别情绪还有点儿不适应。她转过身,偷偷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她看见窗外的天空异常阴沉,乌云聚集在城市上空,潮湿的大气层重重地压下来,空气中充满了水汽,变得格外黏湿烦人。

今天,应该会下雨了吧。

不过,天气预报并没有做出下雨的预测。阴天,持续一个星期的阴天,却没有下一场雨。诡异的天气。林淼淼偶尔和同事谈及这样的天气时,都会不约而同地用上诸如“奇怪”、“诡异”这样的词。确实如此,有时候,天气预报明明预测第二日天气晴朗,结果,翌日覆盖在头顶上的仍然是一片沉重的阴霾。

这种阴天无时无刻不保持着阴险的平静,压得人有点儿喘不过气。

不但黑板,就连讲台的桌面也被水汽濡湿了。林淼淼用抹布擦干净台面后,再次巡视起讲台下吵闹的学生们。她扬起手:“大家静一静!老师有件事情要宣布!”

教室里的噪声顿时低下去了。嬉闹的学生们开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地坐着,大家的目光刷刷地落在林淼淼的身上。她舔了舔嘴唇,才说道:“大家也知道,高考就要到了,为了做最后的动员,我们毕业班级准备开最后一次家长会。从这个星期开始,从星期一晚上到星期五晚上,分成五批,务必请同学们回去告诉家长。”

刚刚安静下去的教室随即又微微骚动起来,“家长会”立刻成为同学们交头接耳的话题。

成绩差的学生苦着脸,大发牢骚:“死定啦!如果让老爸老妈知道我的成绩连三流大学也考不上,我还怎么活呀!”

这样的学生不在少数,教室里顿时犹如哀鸣遍野。

而对那些尖子生来说,他们不需要担忧这样的事情。家长会纯粹是例行公事,他们将得到家长的赞扬和夸奖。也许,他们当中有几个家境贫困的孩子会担心考上大学后的高额费用。

当然,这个班里也有家财万贯的学生。他们不需要考虑成绩如何,不需要考虑大学的费用。林淼淼看到一个男生在得意地跟同桌炫耀他用不着参加高考,因为他那个做房地产生意的父亲会把他送到澳洲去,在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大学混上四年,然后戴着“海归”的头衔回国,照样可以混得人模狗样。

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有些人奋斗一生,依然穷困潦倒;有些人浑浑噩噩,却生活富足。

“好了,好了,大家别吵了。开始上课!”

林淼淼制止教室里的骚动。她让同学们拿出前几天发的模拟试卷,开始在黑板上讲评。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闷雷,整个地球似乎要被劈成两半了。林淼淼只觉心脏一颤,仿佛被闪电劈中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上的动作。

她转头望向窗外。天空比刚才更加阴沉了,更有下倾盆大雨的势头。可是,闷雷过后,雨始终没有落下来。巨大的城市匍匐在乌黑的天空下,每条街道都在战栗发抖。空气开始浮动,一阵一阵地疾走在天地之间,操场上的国旗有一搭没一搭地扬着。

这种天气,似曾相识……

林淼淼没有多想下去,她继续着刚才的讲评。突然,教室里又响起了一阵恐怖的尖叫声。

“哇啊!”

只见教室靠窗边坐的学生发现了什么,通通尖声叫嚷起来——

“虫……虫子!哇!好多黑色的虫子!”

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番恶心又恐怖的景象:无数的黑色毛毛虫爬满了窗台,它们蠕动着丑陋又略显肥胖的身体,拼命地向前爬动着。它们长满了黑色的绒毛,很吓人。

在大家手足无措之际,有些虫子已经爬了进来!

“快关窗!关窗啦!”

女生们尖叫起来,吓得面如死灰,躲开几米远。胆大的几个男生赶紧跑去关紧窗户。而那些已经爬进来的黑虫,或者被踩死,或者被扫帚拍死。被踩扁的尸体流出白色的脓液,像糨糊,看着实在恶心。空气中似乎一瞬间弥漫了刺鼻的腥臭。

林淼淼皱着眉头吩咐其中一个男生把那些虫子的尸骸扫干净,又劝说那些惊慌失措的学生回到座位上。但是,惊魂甫定的学生们可没有胆量坐回去。因为那些黑色的虫子爬满了窗户,玻璃上黑压压一片,看起来实在恐怖。

不得已,林淼淼叫人拉下窗帘,又让男生们把靠窗的课桌往教室中间靠拢,这才得以继续上课。

问题比想象中的严重。

整栋教学楼的外墙都爬满了黑色的毛毛虫,远远望去,就像披上了一层浓黑的外衣。谁也不知道这些虫子从哪里来的,就算是知识渊博的生物老师也说不出这毛毛虫叫什么名字,是否有毒。

这些神秘的生物,仿佛预测到了什么灾难,正在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逃亡。

它们企图入侵整座校园,操场上、校道上、大树上,它们占据了一切可栖息的地方。放眼望去,你简直以为是在上演一部科幻电影——恐怖的外星生物大肆入侵了!它们甚至可能钻进你的脑子,控制你的思维和意识。

你无力抵抗它们,因为它们数量实在多得吓人,据保守估计,至少有上千万条。

其实,从教室里往外看,看不到任何东西。窗户上密密麻麻的毛毛虫把所有试图望出去的视线都扼杀了。幸好教学楼大厅的玻璃门也被及时关上了,否则那些虫子一定会源源不断地涌进教室里。

然而,从来就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还是有一些虫子千方百计地爬了进来。课间去上厕所的女生会大受惊吓地尖叫着冲出来,男生们会争先恐后地将出现在走廊上的毛毛虫踩成肉酱。

所有人都被困在教学楼里了。校长通过广播呼吁同学们要待在教室里,不要慌张,校方已经将情况向上级反映,应该在放学之前就会有部门派人来用农药毒杀这些虫子。

结果,在救援人员来到之前,那些黑虫却消失了,从校园里、教学楼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又回到了地底下,只剩下几十具它们同伴死无全尸的尸体。

谁也说不准儿,它们还会不会出现。

放学后,林淼淼收拾好办公桌后,走出了教学楼。

她到单车棚取了车,把教案资料放在车前的篮子里,然后慢慢地骑向校门口。

在门口那里,她看到班上的几个女生聚在一起,不知在谈论着什么。女生们没有注意到林淼淼的靠近,依旧低着头在打量着什么。其中一个长得显眼的女生叫做楚瑜,经常和林淼淼打交道,那女生甚至敢直呼她“喵喵姐”。林淼淼倒是十分喜欢这种把老师当做朋友的学生。

她走过去时,听到楚瑜在说:“今天早上还没见到呢,什么时候时候画上去的呀?”

另外的女生也充满了疑惑:“奇怪,学校在门口画这种东西干吗呀?”

“谁知道啊!”

“啊,是不是闹虫灾的时候画上去的?因为当时大家都躲在教学楼里,所以没发现也不奇怪呀。”楚瑜认真地分析道。

她的推断得到了其他女生的认同,可是,大家还是没搞明白“它”出现的目的。

“它”那么诡异。

“怎么了?”林淼淼站在女生们身后问道。

楚瑜回过头,双眼顿时兴奋得直发光:“喂,喵喵姐,有件事情很奇怪呢。你看,你看!”

楚瑜指向脚底。林淼淼刚低下头,瞬间便有一股冰冷的战栗贯穿了她的下腹部似的。

呼吸加快了。

这是什么呀?!

从左到右,只见一条粗粗的红线横亘在学校门口。微薄的光线下,异艳的鲜红轻微地逐渐泛滥起来,仿佛是一条血河,从某具尸体上流出来的。

林淼淼不由得稍稍往后挪了挪脚步,她舔了舔舌头,不安的情绪慢慢平复了。

“真奇怪,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喵喵姐你也不知道吗?”

看着楚瑜有点失望的神情,林淼淼无奈地摇摇头。

“学校好像没跟我们老师说过这回事呢。”

“那真是奇怪。”

“是呀!”

林淼淼说着,蹲下身子,她想了想,居然伸出手指轻轻沾起那红色的液体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这不是油漆的味道,反而有种……血腥味,猪血、鸡血,或者人血……她联想到这一点,赶紧掏出纸巾使劲儿擦了擦那根手指头。

“是不是跟着虫灾一起出现的呀?”楚瑜又说道。

“可能吧。”林淼淼还是一脸困惑。她听到楚瑜说:“如果是和虫子一起出现的,那就更加奇怪了。”

是啊,虫灾本来就是个怪现象,更怪的是虫子消失后,校门口居然出现了一条红线。

就像为这座校园定下了某种禁忌……

林淼淼原本猜想这条红线可能是人为画上去的,可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因为虫灾的时候大家都留在教学楼里,没有人会在那种恐怖时刻跑去恶作剧吧。会不会是外面的人干的呢?她也觉得这不大可能,因为香云中学坐落的位置有些偏僻,只有一条林荫小道通往外面的大马路,算得上是人迹罕至。

林淼淼思来想去,压抑又一次不知不觉地徘徊于她的心头。她喘了喘气,决定不再胡思乱想了,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突然停在她的身边。

楚瑜叫了起来:“哟,是张Sir哪!”

原来是教体育的张子朗骑在摩托车上。张子朗和林淼淼年龄相仿,在办公室里两个人的办公桌挨在一起,并且他们还经常在一起聊天什么的,所以不时有谣传说他们在发展地下情。自然,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学生们无聊时瞎编乱造的八卦话题罢了。

张子朗看了看站在校门口的这些人,纳闷儿地问道:“你们怎么了?”

“张Sir,你看,这里画了一条红线呢!”

顺着楚瑜手指的方向,张子朗也发现了那条红线。

“哦?”他应了一句,好像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可深究的。他有点讶异地看着大家,“你们就为了这个不回家呀。拜托,只是一条红线罢了,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吗?”

林淼淼觉得也是。

“张Sir说得对,没有必要为一条红线大惊小怪。回家吧!你们不要逗留太久了。今天晚上有轮到你们的家长会吗?”

“不关我的事哦,我的在星期五晚上。”楚瑜回答道。

“可是今天晚上我是第一批哦。不行,我得先回家通知妈妈了。”一个女生叫嚷着,骑上单车一溜烟儿离开了。其他的女生也不多停留了,骑着单车也离开了。

很快,校门口只站着林淼淼和张子朗了。

摩托车的引擎声一直响着,排气管污浊的尾气持续不断地排放在空气中。林淼淼下意识捂了一下鼻子,她听到张子朗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又到了家长会的日子呢。”

“是啊。”她若有所思地回答道。

这是她第二次主持家长会。作为一位毕业班的班主任,她经验尚浅,很多家长对她的教学能力表示质疑,认为她还年轻,挑不了毕业班的大梁。所以去年的家长会开得并不成功,本来是一场动员会,却差点儿成了一场批斗会。结果,去年的高考她班上的成绩中规中矩,算是完成了任务。

但是,林淼淼还是免不了有些担心,这次的家长会她会不会又受到家长们的非议呢。

恍惚之间,一句“我先走了”飘进耳朵,林淼淼抬起眼皮,视线中张子朗已骑着摩托车驶进了林荫道里,倏忽消失在马路上。

摩托车声从身边凌厉地擦肩而过。

骑着单车的少女们抬头望向张子朗呼啸而去的身影,那抹年轻的背影渐行渐远,越发朦胧,与淡灰的地平线逐渐融为一体。再远的天边,落日烧着了天空中的浮云。

暖色的晚霞照在身上,每个细胞都陶醉过去。

“喂,楚瑜,你的家长会是周五那批吗?我也是呢,真巧!”

说话的是叫郝雪的女生。楚瑜转过头。

“最后一批呢,开完家长会就是周末了……”

周末对高三毕业生来说如同虚设。

“唉……别管什么周不周末了,反正都得在家复习。我妈不知从哪里搜集来一大堆模拟试卷,能在高考前做完就算不错啦!”

“别唉声叹气的啦,高三嘛……”

是啊,高三,九年义务教育的终点站。攥着车票下车的学生们,迷茫地寻找以后的方向。

争先恐后地上了车,谁知道下一站是不是幸福……

明天那条红线还会在吗?

林淼淼一路上不时地被这个问题缠绕着。来到分岔口时,她转向右,拐入了一条潮湿冗长的旧街。她的家就在这条街上,现在,她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楼下有一家水果店。林淼淼停下单车,买了一袋新鲜的橙子,和熟悉的老板娘拉了几句家常之后,她把袋子放进车篮,慢慢地推到楼梯间。女人告别的背影保存在老板娘和蔼的笑容里,稍后,老板娘对刚走出来的老头子说:“林老师真是个孝女,一直照顾瘫痪的林妈妈不说,还经常过来买橙子给她妈妈吃呢。这孩子,还记得她妈妈喜欢吃橙子呢。”

老头子望向那边的楼梯口,林淼淼正提着水果袋子走上楼梯。

“是啊,真是个不错的孩子。要是我们有儿子,一定找她做媳妇儿。”

隔得太远,林淼淼听不见老人家的交谈。她沿着楼梯小心谨慎地走上去,最近老是阴天,所以楼梯十分潮湿,一不小心就会滑一跤,于是她把袋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妈妈一直很喜欢吃橙子。

家在四楼。林淼淼掏开钥匙打开门,她叫了一声“妈妈”,没有人回应。她能感觉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慢慢消散。窗户敞开着,外面老旧的楼房和灰色的天空被框在狭窄的范围里,如同一幅没有上色的画。

“妈妈。”林淼淼轻声喊了一声。

妈妈的面容依旧很慈祥。

林淼淼开始剥橙子。她的指甲很长,轻易地陷入橙子皮里,橙汁顿时濡湿了她的手指,手心都变得黏湿起来。她在想,人的尸液是不是同样的黏湿呢?

这种比喻真的有点变态。林淼淼强压下脑中疯狂的联想。她把橙子皮剥掉后,剥下一瓣,放到桌面上。

“妈妈,吃吧。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水果。”

“对了,今天晚上我要去学校开家长会呢。不能在家陪你了。”

“妈妈,小时候你怎么都不来参加我的家长会呢?家长会可有趣了,真的,不骗你。”

第三章【1990年──香云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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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暗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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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40号床。”

“你,41号床。”

……………

冷漠的声音有条不紊地割裂着房间里的安静。这种声音使我联想起监狱,或者集中营。我绷直了身子,房间里的空气散发着一种污秽的气味。这气味显得陈旧、腐霉,发疯似的直往我鼻孔里钻。我有点受不了。

其他人大概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我们不喜欢这个地方,我们想逃离,却无能为力。

曾校监,那个女人,用教鞭指着我们的鼻子,分配我们的床位。她就像对待一群待宰的畜生那样,挑起轻蔑的眼角。眼角的那颗黑痣,忽然让我联想到老鼠屎,同样的恶心。

我们站在房间的前面,谁也不敢动一下。

这是个集体宿舍,一个比普通教室大上几倍的房间里摆了近百张床。

整整齐齐。密密麻麻。

宿舍两边躲着许多小孩,他们正用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我们。他们都是特殊儿童,从他们怪里怪气的样子很容易就能分辨得出,他们和我们一样,身体上或者智力上有缺陷。

所以,他们也被送来这里。香云小学是一所收容特殊儿童的学校,这座城市或者这个国家,甚至这个世界,只要有父母嫌弃自己有缺陷的儿女了,都可以把他们送来这里,就像把一袋垃圾扔到垃圾站那么方便。

他们来这里多久了呢?而我们又将会在这儿逗留多久呢?

也许,会一直到死!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充满了痛苦。我好像掉进了一个黑暗的世界,被囚住了,永远也逃不出去。这就是我的命运,我们这类孩子的命运……

酷热加上庞大的无助感使我的神经接近崩溃。污浊的空气几乎把我的肺都腐蚀掉了,我的身体里没有氧气,没有灵魂,只剩一具行尸走肉。我也就没有听到一个声音在我面前响起,尽管它是那么威严而响亮。

“你,44号床!”

声音再次响起,瞬间爆炸开来。我还没回过神,只觉得手臂上火辣辣的,很痛。我看见曾校监怒不可遏地挥舞着教鞭,下一鞭打在了我的大腿上。我痛得缩成一团,不敢吭一声。

“你聋了!我叫你去44号床!欠打啊!”

我慌乱地捡起行李包,跑到小宝朝我挥手的床位隔壁。小宝在43号。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

“站好了!”

曾校监冷冷地巡视着整齐地站在床边的我们。

“我告诉你们,在这里你们就得听我的。谁要是不听话,我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你们谁也别想逃走,谁要是不经批准就越过校门口的红线,将得到严厉的惩罚!”

原来那条红线,把我们囚在这所学校里。

接下来,曾校监又颁布了许多校规。我听得漫不经心,我只需要知道一点:在这里,必须小心谨慎地生活。唯一的一条校规就是,别冒犯曾校监,别试图反抗这个学校里的女王。

站在明亮的光线里,我却觉得这个女人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黑暗的气息。黑暗侵蚀了她的内心,扭曲了她的面孔。刹那间,她仿佛是世界上最丑恶的女人。

“那个臭女人!我们缴了这么贵的餐费,就吃这种垃圾呀?”

曾校监走远后,小宝才敢骂出声。他对这里食堂的饭菜很不满意,清一色的白菜肥猪肉,白饭又硬得难以下咽。

食堂跟宿舍一样,一个大房间里摆了好多张长桌子,所有的学生都按床位号坐自己的座位。除了我们这一桌,周围的孩子们都在狼吞虎咽。显然,他们对这种难吃的饭菜早已习以为常了,他们就像一群饥不择食的猪,挤在食槽里抢食。

而我们也会习惯的,习惯这里的一切。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我用力地嚼碎嘴里的饭粒,混着口水吞下去。我的胃好像开始痛起来了。胃和陌生的食物在相互适应对方的过程中,产生了轻微的痛楚。我强压着胃里的翻腾,我告诉自己,必须把饭碗里的食物全部吞下去。

我想我是最勇敢的一个小孩,因为同桌的其他人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他们宁愿饿着。这不是个好主意,饥饿不是小孩子们能轻易承受的。他们都没有出声,相互看着对方。小宝嘀咕着晚饭时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这里的一切活动都必须按照曾校监规定的时间来完成。

曾校监又走了回来。“怎么不吃饭?”她挥了挥教鞭。藤条的快速挥动与空气摩擦出可怕的声响。她怒目瞪视着这些不听话的小孩。

我们都被吓到了,就连小宝也很快地捡起碗筷。饭桌上又恢复了一片繁忙的景象。

只不过,仍有一个人胆敢呆坐着。

你不能责怪她,因为她的智力只有四岁,还不懂得无条件服从。低B琼哭着鼻子,嚷嚷着饭菜不好吃,她要吃蛋糕、布丁,还有果汁。她的哭声挑战着曾校监的忍耐极限。

那个女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其他桌的孩子们也望了过来。大家都一脸的担心。在那些小孩当中,我相信其中也有些小孩跟低B琼一样是弱智儿的,但他们不吵也不闹,即使是四岁的小孩,也会被驯得很乖。

这所小学里的统治者总有办法让你听话。

低B琼惨了!

这个仍在大吵大闹的弱智儿居然发脾气地将餐桌上的饭菜全部打翻了,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是种解脱,可我们谁也没露出欣喜的表情。一场暴风雨的气息已经把我们吓坏了。那种吓人的气场正从曾校监身上剧烈地疯涌而来。

只见她脸色铁青,血脉贲张,整个人仿佛就要爆发了。

当空气中响起一阵类似闷雷般的怒吼时,我吓得赶紧捂住了眼睛。我的十根手指头紧紧合拢在一起,它们足以遮住我的眼睛,令我暂时失明。但我没有多余的手来塞住耳朵,那些怒骂声、惨叫声、鞭打声、哭声,像一种腐蚀性液体强行灌进我的耳朵。我觉得头脑都灼烧起来了。

很痛,很痛。

“死孩子!你以为这是你家呀!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啊!”

“臭东西!敢不听我的话!找死!”咒骂声,每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我的耳朵。低B琼的哭声触碰了我,仿若烙铁加身,烧焦了我的皮肤。我躲在视线的黑暗中,屏住了呼吸,身体的颤抖久久不能平息。

眼睛里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手指。

我多么想阻止这一切。别再打了!别再哭了!求求你们!

可是这场鬼哭狼嚎足足持续了好几分钟,然后,低B琼好像被曾校监拉了出去。

食堂里恢复了安静。

我不知道低B琼接下来的命运如何。晚饭后,我们才从其他的小孩口中得知,低B琼极有可能被校监关进小黑屋了,那是一间黑暗、潮湿、肮脏的屋子,曾经被关过的孩子说那里还有老鼠、蟑螂在你脚边爬来爬去,还会钻进你的衣服里,可怕极了。

如果把老师们惹急了,就会被关进去。

只要进去一次,你永远不想进去第二次。

到宿舍熄灯时间,低B琼还没有回来,我们猜想她今天晚上得在小黑屋里过夜了。

我希望老鼠和蟑螂不要欺负她。

熄灯后,宿舍里一片黑暗,不过大家都没有睡着。晚饭没吃饱,实在太饿了,我的胃又绞痛起来。饥饿这玩意儿,你越是想否定它,它便越挑战你的神经。我睡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我真后悔没有带零食过来,而这个地方,只能吃学校分配的食物。除了主餐之外,充其量也只能领到一两只廉价的水果,而你吃那些水果的时候,也许会吃到虫子。

曾校监的办公室就在走廊的第一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过来巡视。老师站在门口,用手电筒往宿舍里照了照,没发现异常情况便离开了。

走廊上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后,睡在对面床的小宝突然掀开了被子。

“三水妹!三水妹!”他叫我。我饿得都没有力气理他,懒懒地应了一声。

“喏,给你!”他小声说道,扔了什么东西过来。

那东西掉在我的枕头边,我伸手去拿,我摸到什么东西,这使我立刻精神为之一振,不开灯我也能猜出这是饼干或者别的零食。

我马上爬了起来,飞快地拆开包装纸。是牛奶味的饼干!我顿时狼吞虎咽起来。我的食道迫切地消化着这些补充能量的食物,这多少缓解了我胃部的绞痛。我这时才知道小宝刚才躲在被窝里是在偷偷吃东西呢。

“好吃吗?我从家里带来的。”

小宝像对这里苛刻的环境早有先见之明似的。我十分佩服他。

我还在吃饼干,见到小宝忽然从床上跳了下来,他把怀里的饼干分给肚子饿得咕咕叫的伙伴们。

他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小孩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也会被送到这里。他也有什么缺陷吗?

“小心点儿,别让查房的老师发现了哦。”

他叮嘱大家后,又利索地爬上床。

吃完饼干的我看着他,小声问道:“小宝,你得的是什么病呀?”

“嗯?”

他看过来,稀薄的月光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不过,既然被送来这里,我想我一定是有病吧。”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不过这时走廊上又传来了脚步声,我只好盖上了被子,那些正在吃零食的伙伴们也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少顷,又是一道刺眼的电筒光在黑暗中晃来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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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010年──香云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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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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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长会进行得还算顺利。家长们并没有很刁难我,只是提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如此这般,一晃几天过去,转眼就到了星期五。

林淼淼经过操场时碰到了张子朗。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对方谈起家长会的事情。

“今年的家长会终于快要结束了吧?”

张子朗的神情好像自己也负责毕业班的家长会似的,不过他只是体育老师,没有担任班主任的职务。林淼淼看着对方,笑了笑说:“是呀,今天晚上是最后一批。”

“开家长会的时候家长们难应付吗?”

“一般般吧。张Sir你怎么这么关心呢?”林淼淼又笑了一下。

张子朗有点儿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

“不瞒你说,其实我还没参加过家长会呢。”

“哦?”

“读书那会儿,父母总是很忙,都没有参加过我的家长会。所以我从不知道家长会是怎么样的,总觉得家长会应该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有趣?才怪!”林淼淼心想这大概就是张子朗很关心家长会情况的原因吧。她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于是对他说,“既然张Sir你对家长会这么有兴趣,不如今天晚上来我们班看看吧。”

“啊,可以吗?”

“没关系,反正不碍事,又是最后一晚了。”

“那真是太好了!”

男人高兴起来,健康而年轻的脸庞,沾满了阳光的味道。他身后是一群正在踢足球的高中生,青春的汗水蒸发在午后闷热的空气中,视线产生一种海市蜃楼般的幻象。

“我就去看看吧。”

“嗯,那今晚见了。”

林淼淼向他告别,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张Sir,校门口那条红线还在呢,学校没有找人清理掉吗?”

“这个……我不知道啊,你不如去找找校工小李吧。”

“那好吧。”

林淼淼告别已转身跑到操场上的张子朗,一个人沿着林荫道朝校工宿舍走去。

校道上人来人往,有男生骑着单车呼啸而去,长长的刘海儿飘扬在五月的绿叶下。天气闷热,她专挑树荫浓密的地方行走,尽管如此,不一会儿汗水仍然濡湿了她的发际。她一边用手帕擦汗,一边又想起校门口的红线。

很奇怪,那条红线好像比以前更红了,像是用血画上去的。那条红线经过闷热天气的蒸烤,似乎还散发出血腥的恶臭。林淼淼多希望能下一场雨,把那条红线冲洗掉。

她对那条红线莫名就有种畏惧感。

这种畏惧“蜗居”在她的心里,怎么也驱逐不走。

校工小李就在水龙头边洗着脸,他大汗淋漓的,好像刚做完什么苦力活儿,旁边还有个清洁桶和拖把。

林淼淼走过去:“喂,小李,校门口那条红线你清洗掉了吗?”

小李闻声回过头,顺手关掉水龙头。大颗的水珠从他黝黑的脸庞上滴下来,他用手擦了一下脸:“哦,是Miss林呀!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问校门口的那条红线……”

还没说完,小李就唠叨起来了:“那条红线是吧?我刚才去洗过了。真是要命!也不知道是谁画上去的,洗了我半天!难洗死了!”

辛苦劳动的青年人怨声载道。林淼淼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感谢他一句:“那真是辛苦你了。”

小李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

“没关系,是我应该干的。”说完,小李又说,“不过,好奇怪呀!”

“怎么了?”林淼淼好奇地问道。

小李又擦了擦下巴的水迹,才说道:“那条红线呀,我昨天才清洗过,今天又出现了!真是折腾人!要是让我捉到谁在恶作剧,他就死定了!”本来他还想加个“操”字,可是碍于林淼淼就在面前,他咽了咽口水,把那句脏话吞了回去。

林淼淼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待她走远,校工小李又回过身,拧开水龙头,他把水泼到身上,因为这天气真的十分闷热。

确实如小李所说,校门口的红线洗干净了。虽然地上还有些红液的痕迹,但总算不那么显眼了。林淼淼松了一口气,多日来的压抑情绪也烟消云散了。她想到今天晚上是家长会的最后一天,心情更加舒畅起来。

天际微暗,黑夜与白天的交接时刻,晚上七点多钟,街灯还没亮起来,这条城市的主干道算不上有多繁忙。林淼淼骑着单车,披着微暗的夜色驶往学校。

黄昏落日,倦鸟归林。美丽的画面正在卷起,大自然的手慢慢地将墨水扩散成深浓的夜色。远处的天边,几颗星星偎依着月亮,淌着大颗的清泪。

刚转过下一个路口,林淼淼便看到班上的楚瑜正在向一辆小汽车挥手道别。

“那是谁呀?”她骑过去笑着问。

“戴菲菲呀。”楚瑜回头见她,也一笑。

“哦。”

林淼淼记得戴菲菲家里很富裕,爸爸好像是个房地产商。

两个人一起骑着单车。

“老师,你知道吗?戴菲菲喜欢叶烁呢!”

“啊?真的?”

“是呀,她还打算今天晚上就跟叶烁表白呢!”

“那不是很好吗?”

“可是她太胆小啦!”

林淼淼笑了,她想起那个叫叶烁的男生,身高一米八几,球踢得不错,喜欢贝克汉姆,上课时爱偷看兵器和汽车杂志。他呀,因为长得太高,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因为长得太高,搞卫生时总做一些“高难度”工作;因为长得太高,做早操时随便往后一望就能看见他那张帅气的脸。

他的确很受女孩欢迎。

这就是少女最纯洁的初恋啊!

整座校园安静极了。教学楼里漆黑一片,只有二楼的一间教室还亮着灯。

由于明天是周末,所以除了来参加家长会的人,便再无其他人。

浓烈的夜色紧紧地包围着这座校园,空气中大团大团乱画的黑线,交错成一张庞大的铁网。

囚住了,便逃不掉。

家长们已经到齐,坐在教室里相互交谈。谁没有注意到,一场危机已经盛大地降临这座校园。人世间最龌龊的仇恨、邪恶、绝望在夜色里汹涌地流淌,黑暗的河水漫过这片与世隔绝的地域。

黑暗中一双双窥视的眼睛,血红血红。

不是没有人注意到,有家长好奇地说道:“怎么?全校只有我们在开家长会呀?”

别人的回答消除了这位家长的疑虑:“没办法嘛,谁叫我们是最后一批呢?”

对危险的感知于是又松懈下去了。家长们愉快地交谈着,而学生们也聚在一边,聊起年轻人的话题。

“《虫师》真人版你们看过了吗?超赞啊!”

说话的上官谦是个狂热的动漫迷。

“看了!看了!小田切让扮演的银古真帅!”

喜欢动漫的人不在少数,郝雪也是其中一个。

“切!我还是觉得动漫更好看,真人版一点儿也没有拍出原版的那种味道。”

端木村总是喜欢发表跟别人不同的意见,并且喜欢让别人进入他的阵营,于是他转过头,跟叶烁说:“你觉得呢?”

“我?我又不爱看这些东西……我觉得巴萨对皇马那场比赛真是世纪大战啊。”

“人家又没跟你说足球!”端木村转过头问楚瑜,“那楚瑜你觉得呢?”

“足球我不太懂啊!不过我喜欢巴萨的梅西!”

“我问的是《虫师》啦!梅西你个头!”端木村差点儿没被窘死。 “不问你们啦!”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时间在流逝,就快八点整了,Miss林还没有来。

此时,林淼淼正停下单车,往教学楼这边走过来。

在她到来之前,三年(1)班教室里的学生和家长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以打发时间。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交谈,教室的角落坐着两个略显落寞的身影。

那是叫做曹云海的男生以及他的妈妈。

不合群的母子俩坐得远远的,不与人说话,相互也不聊天,只是呆坐着。他们对周围的人和声音似乎都不感兴趣。但是,他们偶尔偷瞄过来的目光泄露了他们真正的心情。

其实他们也想和大家一起谈笑风生的啊,只不过……

他们太自卑了。

班上的同学都知道曹云海的家境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十分贫穷,这从他们母子俩的衣着就可以看得出来。曹妈妈穿着老土又陈旧的衣服,不太整洁。她的头发略显凌乱,虽然好像为这个家长会做了精心打扮,但与其他家长相比还是逊色不少。

她刚进来的时候就被戴太太误以为是清洁阿婶,被吩咐扫干净门口那一块肮脏的地方。这个小小的误会已经掐灭了她和其他家长交流的欲望。毕竟,她和他们的身份地位都有着不小的差距。

曹云海同学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

他从来都不合群。高一刚入学时,曹云海的情况还不至于如此糟糕,虽然寡言少语,但也没有人以此排斥他。一个贫穷的同学对大家来说实在不需要大惊小怪,真正令他远离同学的事件发生在高一下半学期的体检中,楚瑜从男生口中听说了一件颇为尴尬的事情。

体检称体重时,一般要求只穿着内衣裤。据说曹云海当时是光着身子在男生们面前称体重的,因为他穷得连一条底裤也穿不起。大家都这么说,脸上带着无比轻蔑的嘲笑。

自此以后,几乎没有人愿意接近曹云海了。

这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因为贫穷而排斥别人,证明我们的价值观出现了问题,难道不是吗?可是整个社会的风气如此,我们也只能随波逐流。

但是,贫穷也好,富有也好,灾难只会一视同仁。

血,流出来了。

鲜红的液体慢慢地从坚硬的水泥地里渗出来,它们寻找着水泥的细微裂缝,以不可阻挡的态势,在地面上向四面八方漾开。慢慢的,它们相互纠缠在一起,连接了首尾。

一条粗粗的红线重新出现在校门口。

黑夜遮掩了它。它像戴着面具,静静地横亘在那里。

这个变化,教室里的人当然没有注意到。

家长会顺利地进行着。林淼淼跟家长们讨论起高考前的复习、心理调整,以及志愿填写。

家长们也问起儿女们的成绩,以及考上大学的机会有多大。得到答复后各自露出或骄傲或沮丧的神情。

如此这般,家长会开了近一个小时。

挂在黑板上方的时钟即将指向九点钟。

体育老师张子朗依旧坐在教室后面,家长会开始时他便坐在那里了。有些学生对此感到奇怪,毕竟这次家长会好像跟张Sir没有什么关系,但有人随后想到张Sir可能是为了Miss林才出现在这里的。

那么关于他们正在发展地下情的谣传可能就是真的啦?

张Sir静静地审视着教室里的人,他脸上飘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他想到自己第一次参加家长会,心里十分复杂。

总觉得今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似的。他再次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指针慢慢地指向了九点整。

那一瞬间,静谧的校园突然响起一阵诡异的铃声。

之所以说诡异,因为上课铃声并没有设定在晚上响起。这所学校没有晚自修,今晚也没有特别的事情,怎么会响铃呢?林淼淼对此感到万分疑惑。

她中断和一位家长的交谈,走到窗边。夜色笼罩的校园显得那么孤寂,唯独刺耳的铃声在孜孜不倦地搅碎这片沉重的死寂。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影。学校里只有这间教室还亮着灯。

是上课铃出故障了吗?

铃声持续了约莫一分钟便停了。声音消失,寂静又完整了。黑夜继续压逼着校园。

真是一件怪事。

林淼淼暗自嘀咕着,从窗边走回来。她打算尽快结束这场家长会。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越快结束越好。她觉得一股无形的恐惧莫名地在心头盘旋。

手心居然出汗了。

林淼淼刚坐回到椅子上,突然——身后的电视机开启了。

供教学用的电视机,在黑板两边的墙上各装了一台。这是学校一年前刚购置的,除了放一些教学音像,很少用。但是,这时……它却自动开启了。

刹那间,教室里的空气停止流动。大家都没有出声,形成一种难以言语的默契。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电视机上。画面很黑,就像处在一个黑暗的世界里。一团凄惨的白光照出一个女人的脑袋,她慢慢地抬起头,现出苍白的脸庞。从长相来看,女人的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眉毛轻蹙,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她的眼角有一颗黑痣,随着眉毛而上扬。

“是谁呀?校长吗?还是教务主任?”有家长终于忍不住问。

“不是呀!我没有见过这个女人!”林淼淼跟大家一样困惑。

“电视里怎么出现这样一个陌生的女人呀?”

“真怪哦!”

学生们也相互议论起来。

电视里的女人像是在注视着教室里的每一个人,直勾勾的眼神,眉毛微微颤动着。而后,她慢慢张开了嘴巴。她在说:“不准你们越过校门口的红线!”

一字一句都那么清晰,宛如命令。

所有人的心脏都不由自主地缩紧了。大家面面相觑,一丝惶恐与不安通过眼神相互交流。

空气仿佛被掏空似的,有些窒息。

“什么嘛?你以为你算老几呀?敢命令我们?”

端木村不满地冲电视机里的女人嚷嚷起来。按照他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听从一个陌生女人的吩咐。他认为这个女人肯定是精神失常了。

“不准你们越过红线!不然,你们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女人又重复了一遍。

她的声音阴冷得很,就像一群虫子刷刷地从电视机里传出来。徘徊在身边的阴凉空气和寂静已然扭成一股死亡的气息,在令人喘不过气的环境里,电视机里那双阴鸷的眼睛依然在幽幽地注视着你。

林淼淼站起来,身子太过僵硬,她听到骨节发出嘎吱的声音,好像骨头全碎了。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走过去,踮起脚,把电视机关掉了。

电视机里的女人就此消失。屏幕全黑了。

呼——

深深的惊悚混杂着肺部里压抑已久的空气呼出体内。

大家紧绷的神经才松下来没几秒,电视机居然又开启了!

不过,出现在电视机里的不再是那个阴森的女人,而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这个男人,很多人都认识。

“这不是校工小李吗?”端木村指着电视机叫了起来。

“什么嘛?原来是他在搞鬼呀!”

真是这样子吗?

只见电视机里的小李处在同样黑暗的背景下,他的脸被幽微的白光照得十分苍白,额头、眉毛,清晰可见。他显得十分沮丧,像十恶不赦的罪人,嘴唇因悔恨而扭曲着,干裂的嘴唇沁出一丝鲜血。

他的声音有点儿发抖,但话语仍算清晰完整。

“我叫李安,今年三十一岁,我在香云中学做校工……今天是2010年×月12日,我将在今晚死去。因为我无意中越过了校门口的红线……我冒犯了禁忌,所以死亡是对我的惩罚。”

越过红线就会受到死亡的惩罚,是这样子吗?

可是,林淼淼记得今天傍晚时校工小李明明已经把那条诡异的红线洗掉了。

莫非它又出现了?

她早就感觉到那条红线的存在不大寻常,但是,如果说越过红线就会死掉,这也太荒谬了吧。这是个信奉科学的社会,怎么会出现没有任何科学根据的事情呢?

当小李语毕,电视机又自动关掉了。众人一脸茫然。

“Miss林!这是怎么回事呀?”

戴太太大声叫她,把她从漫无目的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我们不是来参加家长会的吗?现在这些又算什么呀?还吓唬我们别越过红线呢!搞什么鬼啊!”

戴太太带着点儿斥责的语气质问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起初令她措手不及,但是冷静下来后,她又觉得可笑。什么越过红线就会死?还有个“托儿”现身说法?这跟那些拙劣的电视推销广告一样白痴。

“好了!Miss林,没其他事就散会吧。我可不想在这里瞎折腾。我很忙的呀!”

一个有钱人的时间总比别人的宝贵。

林淼淼不好意思再耽搁下去,反正接下来也没有特别重要的内容,她只好宣布家长会就此结束。家长们立刻迫不及待地拉着儿女离开教室。

学校里实在太安静了,令人不想多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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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红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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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家长会怪怪的……”张子朗和林淼淼一起走下楼梯时,他这样说。因为后来出现的状况实在有些诡异。“那个怪女人是谁呀?怎么会出现在电视里?还有校工小李,他居然咒自己会死。”

“嗯,这个我也不清楚……小李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不会吧?”张子朗露出吃惊的样子。

漆黑的楼梯间,感觉得到他的呼吸也沉重起来。

林淼淼开始了她丰富的联想:“弄不好那个女人把小李杀死了,强迫他拍下那样的录像。”所以,这是一件谋杀案,凶手故弄玄虚,但是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呢?那个女人是不是要把他们全部杀死在学校里?

就算那个女人手中有武器,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干掉吧?当然,除非那武器是一把枪就另当别论了。在美国发生的校园枪击案在这里也不是没有可能上演。

不过,这极有可能只是林淼淼她毫无根据的想象而已。

而且,很快便证实,她刚才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因为他们刚走出楼梯间,便看见校工小李从操场那边走过来。借着路灯暗黄的光线,确实看到和电视里一模一样的脸。

他根本没死嘛!

发现电视机里的男人正活生生地走过来,家长们也停下脚步,齐齐注视着他。

小李发觉每个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心慌起来。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确定没有异常才小心翼翼地问张子朗什么事。

“嗯?你不知道吗?你刚才上电视了!”

“啊?!”小李第一反应就是抬头四望,听张子朗那么说,他还以为某个电视台的摄影机正藏在什么地方*着他呢。但他除了看见周围密密麻麻的黑影,便无所获。

“我怎么上电视了呀?”

小李疑惑的表情让众人心中纳闷儿。即使听张子朗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仍然坚定地摇摇头,否认自己拍过那样的录像。

“我不可能会咒自己吧?再说,我不是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吗?”

说得有道理。但是,这么多人也不可能看错呀,电视机里的男人明明就是他呀!

难道他患了失忆症,忘记自己曾经拍下那么一段录像?这似乎也不合情理呀……电视机里的小李明明说今天是2010年的×月12日,这正是今天的日期,说明他是今天拍下的录像。才一天的工夫不可能忘掉今天的事情吧

事情越发诡异起来。

夜风吹过,带走每个人的体温。

“不如一起去校门口看看吧?”张子朗提议道,“如果那里真有红线的话……”

真有红线,要不要越过去呢?

当然要越过去……前提是第一个越过去的人毫发无损。问题在于,谁第一个迈出脚步?

危难面前,我们总是缺少自告奋勇的第一人。我们屈服于我们的懦弱,我们习惯于漠视别人的苦难。于是,在公交车上遇见窃贼时,我们通常转过身去,装作没看见;在看到前方的老太太摔倒在地时,我们选择离开,没有人选择做第二个“彭宇”,因为第一个栽得够惨了。

我们就这样,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丑陋,更加邪恶。

粗粗的,宛如一具拉长至变形的尸体横在地上。

它鲜红鲜红的,与这深黑的夜对峙着。

出现了。红线。校门口的灯光清楚地映出它的存在。它横在众人面前,仿若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警告着人们。

“别越过红线!不然你们将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陌生女人狰狞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荡似的。它穿透了夜晚神秘的寂静,不断增强,像一场噩梦朝四周扩散开。每个人都死死地注视着地上的红线,神情紧张,一股墓穴般的寒气团团包裹着这群弱小的肉体。

“哇——真的有一条红线呢!”

是戴太太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至今,她始终认为这是一个拙劣的恶作剧。但是,她并没有大胆地走过去。也许她认为静静观察事态的进展最为妥当。

“小李。”林淼淼转过头对校工小李说,“今天下午你不是把它清洗掉了吗?什么时候又出现了?”

“不知道啊!”小李显得很生气,骂道,“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在搞鬼!妈的,想累死我啊!”

说着,他居然跨出了脚步。

“小心!”

张子朗紧张地叫了一声,吓得小李一只脚停在半空中,不敢放下去。

“怎么了?张Sir?”

“你忘了?电视机里的女人警告别越过红线呢!”

“我看八成是开玩笑的吧!”小李不确定地说。刚才的家长会他并没有在场,所以无法体会到电视机里的女人有多么诡异和邪恶。不过,听到张子朗的警告,他也没有迈出脚步,那一只脚仍停在半空中。

这真是可惜,只要他走出去了,便能知道这到底是不是恶作剧。

他应该出去的。因为他已经有此打算,因为他只是一个卑微的校工,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他比在场的人更应该出去。他的命不值钱。

“我说张Sir你就别吓人了。什么红不红线的?都是吓唬人的把戏儿嘛。对了,你叫小李,对吧?”戴太太露出一丝虚伪的笑容,看着小李,装作诚恳地拜托道,“小李同志呀,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的司机把车停在外面了,你帮我叫他过来好吗?”

“这个呀……”小李面露迟疑。

其他家长也忙着劝说道:“哎呀,小李,就发扬发扬助人为乐的精神啦,你不会真的害怕红线吧?那都是唬人的啦!”

“对呀!对呀!看你一个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居然还害怕呀?”

大家都形成了某种默契,把这个小伙子推出去当试验品。

尽管林淼淼和张子朗明显地感觉了到家长们的不良意图,可是他们也只能一声不吭。他们不能确定红线是否真存在某种魔咒呀,如果出面阻止,恐怕也会被家长们嘲讽一番吧。

抵不住家长们的唠叨,小李把心一横,冲了出去。

他已经越过红线了。

“小李,你……你没事吧?”

戴太太关切地问道,她并不是真的关心这个小伙子,只是她有必要知道他此刻的生死,换作任何时候她对这种身份卑微的小人物都抱着蔑视的态度。

看起来,他没有出事。

只见小李回过身,大松一口气的样子。

“哈,我没事!没事!”

他兴奋得就像刚进行了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赌博,并且大获全胜。

“我就说吧!什么红线根本就是骗人的嘛!”

戴太太得意地笑了。仿佛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智者,至少比这里的其他人都要精明。她一边嚷嚷着司机把车开到哪里去了,低下头拨手机,一边迈出脚步。

她的脚刚要跨过红线时,忽然身后一只手把她拉住了。

“别出去!”

张子朗硬是把戴太太拉了回来。

“张Sir你干吗呀?!”戴太太回头怒斥道,一把甩开了张子朗的手。

不过,她的另一只手很快又被人抱住了。女儿戴菲菲满脸惊恐,像吓破了胆似的,身子颤抖得十分厉害:“妈咪!妈咪!我怕!好吓人啊!”

“傻丫头,你怕什么呢?”

“小李……小李他……他……”

戴菲菲的脸白如纸,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哽塞住了一般,太阳穴惊恐地跳动起来。受到极度惊吓而产生的痛楚,仿佛正在撕裂她的脸,扭曲她的五官。

小李怎么了?

尽管还没来得及看,但戴太太已然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儿。

所有人都在后退!

他们都在畏惧,步步后撤,好像校门外有个异常可怕的怪物,正在逐步逼近。

那些苍白的脸被恐惧扭曲得不成样子,在戴太太看来,他们更像怪物。但他们不是。他们瞪大眼睛,张大嘴巴,尖叫声沸腾在喉咙处,仿佛随时会爆发出来。

他们注视的,是自己的身后。

戴太太听到身后传来一种像是从地下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响,无情地压迫着她的皮肤和耳鼓。她甚至觉得那声音里带着腐烂的味道,令人反胃。

她战战兢兢地回过头。

渐渐移动的角度里,她看见校门口有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那是小李,不是什么怪物啊。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

戴太太猛然瞪大眼睛,好像脑袋被砸穿了,血红的眼球快要蹦出来。那一刻她叫不出来,用尽全力才勉强后退几步。在她面前,七孔流血的小李正踉踉跄跄地跌过来。

戴太太没有看见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她只看见刚刚还好端端的小李这时却处于临死状态,嘴巴在吐血,那一大团血红的东西从他嘴里飞出来,像邪恶的雨,飞溅得到处都是。他没有任何外伤,但是血却疯狂地从他的身体里涌出来,止都止不住。他的脸已经慢慢变成死鱼的色彩,在极度的恐惧中他的瞳孔慢慢缩小。但他依然坚持着,从喉咙深处发出含混不清的惨叫,他朝戴太太走过来,伸出双手,仿佛要掐死她似的。

其实他更像在求救。

“救……救我……救我……”

他就要死了,鲜血在他的嘴角、下巴结成血块。

“哇啊啊啊啊——”

戴太太吓得瘫倒在地,嘴巴痛苦地扭曲着,大叫出来。

“救我……”

血几乎流尽了,无法再提供给他生命的能量。小李在发出最后的一声呻吟后,颓然倒地。即使当他慢慢地闭上眼睛的时候,他的手仍然本能地抓住戴太太的脚。这使得戴太太再次发出绝望的尖叫,她拼命地挣脱,终于又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只是一只鞋子掉了,被死去的小李紧紧地抓在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戴太太疯狂地朝众人叫嚷着。她要知道真相!知道在小李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对了,他刚刚越过了红线!

那个女人说过,越过红线的人都会……死!

“戴太太,你冷静点儿!冷静下来,好吗?”

林淼淼走过去安抚戴太太,越过戴太太的视线又有意无意地瞥见倒在地上的小李的尸体。林淼淼觉得心脏惊恐得无法正常跳动了。

吓坏了的戴菲菲只是一味地在旁边哭。

就在这时——巨大的恐惧包围着这群无助的人们时,寂静的校园里再次响起那个低沉可怕的声音。

声音是从广播喇叭里传出来的。那个女人阴森森地说道:“不准你们越过红线!否则,你们都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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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990年──香云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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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条校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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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地狱吗?

是吧。肯定是!所有的老师都是凶神恶煞的牛头马面!那个曾校监简直是操控人生死的阎罗王!

我们每天都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但是,这仍然不能让我们好过。

我们害怕曾校监的那条教鞭,它打在身上的滋味儿,可真不好受。虽然在家里我也经常被妈妈打,可是曾校监比妈妈更可怕。

在这所小学里,曾校监唯一善待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贵妇狗。那只狗长得跟它主人一样,总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只要它愿意,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在你的小腿上狠狠地咬上一口。疼得你哇哇大叫了,它才摇着尾巴扬扬得意地溜开。

你如果胆敢冒犯它,就如同冒犯曾校监。

“总有一天,我要把它宰了!正所谓狗肉滚三滚,神仙都站不稳啊!”小宝做抹口水状,我乐得扑哧一笑。

“快睡吧,被查房老师发现了可不得了。”

现在已经是熄灯时间,宿舍里很安静,所有人似乎都已入睡。如果查房老师就在门口,应该听得到我刚才的笑声。被听到了,可能会被抓去小黑屋。我不敢去那里。因为低B琼在那里待了一夜后,就再也不敢闹别扭了。那里一定很可怕吧。

然而,我的担心其实大可不必。

“查房老师不会再来了。”小宝语气笃定地说道。在这段时里间,他已摸透了学校里的一些规律。譬如说,查房老师只会巡三次房,曾校监每天都要睡一个小时的午觉,邮递员每个星期一都会来……

小宝忽然有点儿兴奋地说:“我听邮递员叔叔说,走出校门口不远,就有一个公交车站,只要坐上公交车,我们就能回家了。”

“千万别!”

说话的不是我。我也被吓了一跳,翻过身,看见另一张床的常健康正看过来。原来他也没有睡着啊。

“不能越过红线的!曾校监说过,越过红线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呀!”

“放狗屁!我才不相信她能把我们怎么样呢!最多被关进小黑屋呗!”小宝不屑一顾地说道。

“不一定呀!”

又有一个声音插进来。说话的是一个早我们入校的孩子,他长得很胖,我们都叫他小胖。小胖可能得的是肥胖症,因为在学校半饥饿的生活中,他的体重却丝毫没有降下来。

小胖应该也没有睡,一直在偷听我们的谈话,他终于忍不住插嘴是因为他要告诉我们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就在一年前,有个叫小强的孩子越过了红线,他跟你们一样,想跑到公交车站搭车回家,可是,他有只脚是瘸的,跑不快,半路就被曾校监抓回来了。第二天,他就死了。”

“啊?怎么死的!”小宝紧张地追问道。

小胖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小强被曾校监抓进小黑屋后,还被曾校监打得很惨,他的惨叫声吵得我们整天都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他也不吵了。第二天我们才知道他死了。大家都说,是曾校监把小强打死的!”

“啊?!真的啊?”

我顿时产生一种悚然的感觉,同时为小强的悲惨遭遇深表同情。

小宝却对小胖的话表示质疑:“你不是吓唬我们的吧?小强被打死了,曾校监怎么没被**抓去呀?!”

“很简单呀,因为我们都是没人理的孩子……”小胖悲愤地说,他的呼吸那么沉重,默默地隐藏在幽幽的黑暗中。“就算我们被打死了,也不会有人理的。只要曾校监跟外人说我们是病死的,便没有人会怀疑。那些爸爸妈妈恨不得我们就这样消失掉呢,谁叫我们是他们的负累。”

“不会的!我妈妈就不会这样!”小宝坚决地否定道。

他不相信,会有父母狠心到抛弃自己的孩子。

只听小胖冷笑一声:“那么,小宝,你怎么会被送到这里来?不是你妈妈不要你,你才会在这里的吗?”

“才不是!我妈妈……妈妈一定是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对,一定是这样!她也是被曾校监骗了,她知道后一定会接我离开的,很快就会的……”

他说着,似乎陷入了自己甜蜜的幻想中。

但是,这样的幻想会不会太渺茫了?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敢确定。他需要别人来帮他确定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我。

“三水妹,是这样吧?我们的妈妈一定会过来把我们接走的……对吧?”

我迟疑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嗯嗯。我相信我妈妈很快也会来把我接走的。我们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我爱我的妈妈。她也爱我。

我带着这美好的愿望,甜美地入睡了。

黑夜不再可怕,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过去了。清晨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那温暖的触觉就像母亲的手在抚摸。我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已经是早上了,我看到窗外的天空中,有几朵寂寞的白云飘浮着。

宿舍里很静。这是不该出现的情况。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忙着刷牙洗脸,周围应该很吵才对,可是,为什么这么安静呢?静得人心里都毛毛的。

糟糕!

我猛地叫一声,直接从床上跳起来。

看看时间,已经七点半了。我迟到了!怪不得宿舍里一个人也没有!大家恐怕都在食堂里吃着早餐呢!

我暗暗叫苦,匆匆穿好鞋子,一边埋怨着没人叫醒我,一边冲出走廊。

廊那边曾校监的办公室开着门,这说明有人在里面。我立刻放缓了脚步,一种会被发现的恐惧心理令我的心跳和呼吸都急促起来。越靠近办公室,我的脚就哆嗦得越厉害。如果被曾校监发现了,我可能会被打得很惨……不是可能,而是一定会!

我蹲在办公室的门口,把心一横就冲过去的想法始终没有勇气实施。

曾校监好像在跟谁通电话。我听到小宝的名字。

没错,那是小宝的妈妈打过来的。

小宝的妈妈没有忘记他!

我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大起胆子,慢慢地探出脑袋。

幸好,曾校监正背对着门口,手拿着话筒,跟电话那头的人交谈。

“放心,吴小姐,我会遵从你的吩咐,好好看住小宝的。”

确实是小宝的妈妈打电话来了!

为什么不让小宝接呢?这个曾校监又在耍什么诡计!我生气地握紧拳头。不料,曾校监像是察觉到什么,回过头来。我赶紧把头一缩。

好像没有被她发现。

我不敢再逗留下去,趁曾校监再背着身交谈时,我赶紧蹑手蹑脚地溜了过去。一切都很顺利,当我跑进食堂时,监管老师正在和厨娘闲聊着,没有注意到我。我迅速地插进那长长的排着队领取早餐的队伍中。

早餐一如既往的清淡无味。我端着稀饭和馒头走回到自己的餐桌座位上。看来没有人知道我迟到。小宝也不知道,他以为我早就醒了,所以没有发现我当时仍赖在床上。

我把刚刚的发现告诉了他。

“你妈妈来电话了。”

“真的?!”小宝又惊又喜,喝在嘴里的稀饭咕噜一声吞进胃里。“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抓住我的手迫切地问道。

“就在刚刚……在曾校监的办公室里,我听到她叫电话那头的人吴小姐。”

“没错,没错,我妈妈就姓吴!”小宝两眼发出异常的光亮。他忽地站起来。我弄不清他要干什么,但是我还是谨慎地把他重新拉回到座位上。

你想干吗呀?”

“我要去接妈妈的电话呀。”

“别去啊!”

“为什么?”

“就算你去,曾校监也不会承认你妈妈有打电话过来的。再说,你要是去了,把我供出来怎么办?曾校监不就知道我迟到了?我……我……”

“放心,我不会供你出来的。不过,你迟到了?”

“嘻嘻!”我挠着脑袋傻傻地笑了,“不要跟别人说哦。”

“放心!放心!一定!一定!我们是好兄弟嘛!”

“去你的!我是女生啊!要做就做姐妹!”

“好好!我们是Twins!我叫阿娇,你叫阿Sa!”

“为什么我叫阿Sa?”

“因为你傻傻的嘛!”

他这么一说,同一餐桌的其他人都大笑起来。低B琼笑得连稀饭都喷出来了,她指着我哈哈大笑:“阿Sa!阿Sa!你比我还傻!”

“呸!呸!你才傻呢!”

我也笑了。

突然,身边的小宝,再次站了起来。

“怎么了?阿娇?”我揶揄道,又惹得大家一阵爆笑。

不过,这笑声没有维持几秒钟,大家随即噤若寒蝉。因为曾校监这时正从门口走进来,而小宝从餐桌前离开,朝她走过去。我看到曾校监的眉头皱了起来,眼角那颗黑痣又上扬到一个可怕的角度。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自从来到这所小学后,它便总是伴随着我。所以我让自己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是,现在这种对危险的直觉又笼罩了我,就像落入水里的一滴墨汁,隐隐的不安迅速在我的胸中扩散开。

小宝正向一个恶魔走过去啊,他明明知道的……

那个恶魔即将在我们面前露出狰狞的面孔。她的双眼向上斜着,双手叉腰,那不可一世的姿态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恐怖气息。即使隔着这么远,我仍能感觉得到那些最原始的暴力和野蛮在空气里发酵腐烂。

小宝惨了……

尽管因为距离太远而没能听清楚他和曾校监的对话,但显然曾校监被激怒了,她向我们这边瞪视过来,露出想要揪出反叛者一样的表情。我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过去。

几秒钟后,我听到门口那边传来怒骂声。

小宝倒在地上,好像是被曾校监推倒的,但他很快又站了起来,仰起头,毫不畏惧地回应着曾校监的眼神。他大声地质疑道:“为什么不让我接妈妈的电话?那是我妈妈打来的!”

“我告诉你!你妈妈没有打电话来!”

曾校监攥紧了手中的教鞭。教鞭在空中轻微地颤动着,蓄集着凶残的暴力,随时一触即发。

“她打来了!我知道!我就知道!”

小宝依然毫不退缩。

“我说过!她没打来!我说没打来就是没打来!小兔崽子!竟敢在我面前嚷嚷?!把手伸出来!”

“让我打电话给妈妈!”

“把手伸出来!”

见小宝不肯听从,曾校监朝旁边的老师使了个眼色。那位老师识趣地走过来,用力地抱住小宝,不让他反抗。随后曾校监使劲儿把小宝的手拉了出来,挥起教鞭,狠狠地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那沉闷又真切的鞭打声,令食堂里的人顿时觉得毛骨悚然。

我痛苦地闭上双眼,我感到内疚,如果我不把看到的事情告诉小宝就好了,他现在就不会受到皮肉之苦了。我想用手捂住耳朵,生怕听到小宝的惨叫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小宝却死死地咬住牙关,一声不吭。可见他正在以怎样超出小孩的忍耐力沉默地承受着曾校监的毒打。

肉体上的痛苦也丝毫不能阻止他的思家之情啊。

我的耳朵安静极了,只有那尖锐的鞭打声,孤独地回响着。这时回想起来,小宝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计划着怎么越过校门口的那条红线了。

校门其实大多的时候都是紧闭着的。校门栅栏之间的宽度不足以让一个小孩钻过去。想要爬过校门也是不可能的,校门上有一排尖尖的铁刺,任何想从上面爬过去的人,保准会落得肠穿肚烂的下场。

不过,不是没有机会。这里毕竟不是监狱,没有荷枪实弹的警卫把守。

尽管这里十分偏僻,但总免不了要与外界联系,就在什么人或者车子进出的时候,校门就敞开着。那时就是我们逃离这所学校的好机会。但是,还有一扇无形的铁门阻碍着我们。

那条红线——你不能无视它的存在。它就在那里,一旦接近它,曾校监严厉的警告就会在你的耳边响起。

“不准越过红线!不然你们将受到严厉的惩罚!”

这绝对不是说说而已。它不仅仅是一条用红色油漆画上去的线条,它代表着一种禁忌,一种危险的信号。一旦你打破了它,那么,等待你的将是恐怖的后果——甚至可能是死亡。

那天下午,课间活动的时候,我和小宝坐在树荫下。凉风习习,这是盛夏中唯一的凉意。

我看着在空地上玩耍的同学们,而小宝则目视远方,紧紧地注视着校门那边。

校门敞开着,那辆曾经载过我们的面包车正慢慢地驶出去。

它或许是去接跟我们一样特殊的孩子,又或许是另有任务。它发出的引擎声依旧喑哑,它的寿命即将殆尽,却苟延残喘地继续着它残酷的任务——把许多许多特殊儿童运到这个地狱来。

当面包车驶出校门,消失在我们的视线范围之内时,校门并没有关起来。

我注意到小宝的表情开始有点儿奇怪,他显得有点儿犹豫不决,反复抠着指甲。他的右手手背上,一道道红肿的鞭痕交错着。我知道他的手一定痛极了,上课的时候他连笔也抓不住。

“小宝,你的手还痛吗?”

对我的问话,他似乎没有听进去,他仍然注视着那大门敞开的校门口。

他的目光坚定,似乎有一种决心正在凝聚,蠢蠢欲动。树叶覆盖下来的荫翳企图掩盖他心里的秘密,遗漏的阳光在他脸上碎成微小的光斑。

而我却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内心斗争,我依然在关心他的伤势,我想如果没有药膏的话,他的手可能会起水泡,流脓……我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办呢?谁有药水或者药膏呢?啊……对了,我听大人说,受伤了涂点儿口水就行。”

这自然是大人哄骗小孩的把戏,可我却相信了。我吐出口水,蘸在手指上,在打算涂在小宝受伤的手背上时,他却忽地站了起来。待他走出几步后,我才意识到他想干什么。

妈呀!我惊得差点儿尖叫出来。他想逃!逃离这所学校!

他正朝校门口走过去,越走越快。空地上正在玩耍的小朋友们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孩的企图,根本没人相信有人胆敢越过校门口的红线。

但小宝确实在朝红线走过去。

我吓坏了,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这一刻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陌生小孩的影像。那个叫小强的小孩,满身鲜血,样子凄惨骇人。他因为越过红线而惨死。而小宝很快也会和他得到同样的下场。

不要啊!小宝,别越过红线!我几乎要当场尖叫出来,但是,我明白这个时候惊动其他人没有好处。

我赶紧追了过去。

越过在空地上玩耍的孩子们时,我突然停住了脚步。我看见曾校监正站在教学楼门口,目光锐利地望过来。她发现了!她发现了,所以她才飞奔过来!

惨了……

我绝望地站在原地,全身仿若冻僵了一般。狠毒的日光炙烤着我的脑袋,耳朵嗡嗡作响,死亡的气息像一块海绵吸干了我的脑汁。我望向小宝,他仍在朝校门口走过去,丝毫没有注意到曾校监正飞快地跑过来,她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像极了童话里专抓小孩的森林女巫。

小宝,别过去!

我不能喊出来!如果我出声了,我就会暴露……虽然我从来未曾试图越过红线,可是我也会被当做小宝的同谋而受到严厉的惩罚。

一刹那,对死亡的恐惧堵住了我的喉咙,我的声带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眼睁睁地看着曾校监快速地接近小宝。他还没越过红线就会被抓住的!

我听到曾校监大声叱呵:“站住!别想跑!”

这犹如晴天霹雳。空地上的孩子们都停了下来,寻声望去。小宝也停了下来,他终于发现疾跑过来的曾校监,他也顿时呆住了,脸上飞快地浮上一层战栗的恐惧,两脚也在微微哆嗦。

无路可逃了!

我紧咬牙关,为即将出现的恐怖场面而战栗不已。

然而,曾校监却从小宝身边跑了过去。她的目标不是他!而是另一个蹲在校门口的孩子。那个孩子刚刚也在往校门口跑过去,难道他也想越过红线?

“小兔崽子!我不是叫你别跑吗!”

曾校监跑过去,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那孩子提了起来。

那孩子吓坏了,尿液从裤管里流了下来。

“呜呜——我……我……要捡我的球……呜呜——”

果然,他的手里抱着一个红皮球。

他只是为了捡滚到校门口的皮球而已。

虚惊一场……

这一次,小宝的计划虽然没有被识破,但是,我不能肯定他什么时候又会做出这种愚蠢的行为来。

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别越过红线呀,千万别!

因为这是香云小学的头条校规!

家长会(一)—我知道,她一定会来把我带走!带去那个可怕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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