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临界死亡

文章:临界死亡

(图:Chak M. Kit)

1.

我死了,死于2017年1月31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天特别冷,有雪在飘。不大,小米粒一般。

雪落在我眼睛里,我落在雪地里。

嘿嘿。

2.

“我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只剩下了这具躯壳。”

“尸体?”

“不,躯壳。”

3.

同事安怡给我打了个电话,我听见震动声在书桌上。

我很讨厌震动的声音,嗡嗡的让人抓心挠肝。

我把头插在被子里,污浊又闷热的逼仄空间,直到那惹人心烦的震动消失,才缓慢地从被子中探出头来,拿起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3:58,上午。未接来电:安怡,响铃45秒。

窗帘是遮光的,屋子里一片黑暗,适应黑暗的眼睛被手机的光线晃了一下,有一大块黑斑出现在视野中,半天撕不掉。坐起身子。

失眠是个筋斗云,能托起我的身体飘到半空中。

稳定了旋转的天花板之后,我悄悄地将窗帘拉开一个角,昏暗的雾霾蓝色天光撕裂了黑暗,对面的几栋楼没有亮灯的。于是将两扇窗帘都推到墙角,打开了窗户。

屋子里同我的被子里一样,空气污浊又闷热,但被子里更甚。现在有了外界的冷空气灌入,我才感觉到,屋子是个更大的“被子”。

室内有地热,温度与室外的冷风中和,失眠的人更失眠了。

我借着这种安全的昏暗,从床头柜上摸下了一块糖,撕开放到嘴里,是青苹果的味道。

这时候,对面那栋楼的有一个窗口,灯亮了,发黄的日光灯炸开了我所藏身的昏暗雾霾蓝,吓得我手一抖,糖纸飘到地上。几乎是同时,书桌上的手机又震动了起来,抓心挠肝的。

我飞快地将窗户关好,拉上窗帘,跳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去。

昏暗的天光没了,清新的冷空气也没了。现在和刚才的境地一样,黑暗,污浊而闷热,除了我嘴里的那颗糖之外。震动声消失后,我拿起手机,上面显示的时间是4:13,上午。未接来电:安怡,响铃43秒。

十五分钟过去了,什么都没变,但我嘴里多了颗糖。

放下手机后,青苹果味道化开,我失去了意识。

4.

殡仪馆里有个很漂亮的小男孩,他经常穿着黑白色的礼服,安慰那些哀嚎的人。

旁边的阿姨手捧着白色的玫瑰花,颤颤巍巍地走向前去,我拉住了她。

“阿姨,他喜欢红色的玫瑰。”

礼堂里很寂静,我的声音在穹顶上荡来荡去,回声是一阵唏嘘。

这里是葬礼。她激动地说。

“是的。”

所以应该是白色。她回头瞪着我。

“可是,他喜欢红色。”

红色代表喜庆。她的一双粗糙的手突然架在我的脖子上。所以你是凶手。

我被扼住咽喉无法讲话。

被安怡带出来时候,我的嗓子已经喑哑了。

“我是凶手?”

“不,你不是。”安怡递给我一瓶水。

“那谁是?”我把水拧开,还给了安怡。

“这个‘友好’的世界。”安怡把水倒在地上。

地面结了一层冰。

5.

我是一个怕吃苦的人,感冒药片包着糖衣的那种都一定要一粒配上一大口水,生怕有半点苦味沾到喉咙壁上,恶心一整天。

同一个办公室的王二是个小鲜肉帅哥,俗称小奶狗。他每天都要把一粒小小的药片放在一堆水果糖中,经常齁得嗓子沙哑。“趁着药片不注意一口吞下,就不苦啦。”他美其名曰。

安怡是个味觉极差的姑娘,我经常看见她直接把药含在嘴里,眉头也不皱。

而我,特别懒,从开始的一大口水,到后来的懒得倒水直接吞下,被王二竖起拇指。我多少有些害羞,因为他长得很符合我的择偶标准。

6.

其实我们同一个办公室的还有一个,漂亮的温柔的眼中饱含着忧郁的姑娘。

她比安怡早进办公室,安怡比我早,我比王二早。

她同我们很少讲话,平时王二安怡还有我拌嘴的时候,她总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忙着自己的工作。

她吃药的时候,总是规规矩矩地一口白开水咽下,十分乖巧。

因为王二符合我的择偶标准,所以我总是不经意地看看王二。而王二总是偷偷看着她,看样子她很符合王二的择偶标准。

我有些嫉妒,但同时也很可怜她。因为她的脸色太苍白了,几乎要透明起来。

她忧郁的眼睛里,除了忧郁,我什么都看不到。

安怡很不喜欢她,几乎不和她讲话。

我只和她说过几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呢?”

“陈寂。”

7.

殡仪馆事件之后,我有些担心。

之所以称为殡仪馆事件,不过是为了显得正式一些。

我想了想,要是当时没有安怡的话,那个阿姨的撕心裂肺和周围一堆质疑的眼珠,恐怕我真的要以为凶手是自己了。

想到此,我难得正经地在手机备忘录里打下:我不是凶手和坏人。

最近总能感觉到隐隐的悲伤,这让安怡有些开心。不是说我和安怡有什么深仇大恨,使我们的情绪呈反比例延伸。令她开心的是,我有些许真正的‘情绪’在了。

换句话说,像个真实的正常人了。

陈寂依旧是在窗边的位置一声不响,我看着她的脸颊愈发瘦削,有点难过,趁着安怡不注意跑去和她讲了几句话。

“隔壁办公室的张小六‘殉职’了,我去参加了葬礼。”我自顾自地说着。

“里面全是白玫瑰和黄菊花,可是张小六喜欢红色。”

“这场葬礼他肯定不开心。”

“他妈妈很凶,说我是凶手。”

我本没想着陈寂能回我的话,不想她转头看我一眼,又瞥向窗外。

“太多的人都是这场‘谋杀’的凶手,他们明知道自己的罪行,却拼死将责任归到无辜者甚至是死者身上,极力撇清自己,周遭的一切都要受他们的统治,哪怕是他们不了解的东西,哪怕只是当个执行官。”

突然听到陈寂说了这样一句话,让我发愣了很久,等我快要生锈的大脑终于转明白其中的意思时,陈寂早已沉默在自己的世界了。

我决定把这句话也记在备忘录里。

8.

陈寂眼中的光芒熄灭以后,也依旧是温柔的,只是没有焦点。我跟她讲话时候,她看着我。

我却觉得她什么也没看到,瞳孔中空无一物。

陈寂后来真的沉寂了下去。

“我们在现场发现了一具女性尸体,年龄25岁。经核实,属于跳楼自杀。”

王二低头低声说道:“都怪这个名字,陈寂,沉寂。”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这是因为底气越来越不足,名字只是个代词而已。

但我心里其实也不太开心,因为陈寂这个名字也的确有点清冷了些。

这次我们避开了葬礼,因为不想看到那个漂亮的忧郁的姑娘摔得七零八落的躯壳。

公墓前,我为我死去的同事献上了一束浅紫色的薰衣草,放到白色的石碑前,温柔的颜色和陈寂并没有什么两样。安怡难得地沉默着,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抹去的悲伤,即使她讨厌陈寂,但作为同事,却也不忍看到地上人躺在地下冰冷的泥土里。

“这么好看的温和的人,如今却化作了灰。”我本意想缓解一下沉默的气氛,不想这句话却以哭腔收了尾。

王二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

“走吧。”王二拽起了我的胳膊,我并没有感受到择偶标准象征性安慰所带来的受宠若惊,只是拉着安怡的手一同转过身去。

余光瞥见王二的眼睛里闪着一抹水泽。

9.

我想到了一句话。死亡总是悄悄进行的。你要是说它是蓄谋已久,那便是了。

在这个偌大的世界里,每一秒都有流逝的生命,又有谁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陈寂呢。

“陈寂的‘殉职’,实在不值。”安怡一边拿一把‘百适可’塞进嘴中,一边煞有介事地评价到。

我探个头表示洗耳恭听。

“要是我的话,就轰轰烈烈地搞出点大事件,让全世界都知道。”小小的白色药片却苦得安怡皱紧了眉头。

我从口袋里掏出最后一块上好佳青苹果糖,不舍地递给她。

安怡接过后却并没有撕开,反而揣到口袋里。

我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她没有解答我的疑惑,继续道:“真的不是我矫情,以其之道还至其身罢了。”

安怡的语气里藏着什么情绪,我没发现。但王二却突然说了一句:“安怡姐,你的胳膊……”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安怡手腕上的深深的疤痕,那是被针和线缝在肉上后留下的印记。之所以我十分了解,是因为我的左手腕上也有,只不过比安怡的要浅上许多。

“得三年了吧,还没好。”我努努嘴对着安怡的那道疤。

安怡点点头,拉下了袖子遮住它。“去他妈的世界……”

10.

这几天安怡没有在凌晨给我打电话了,但每次我按亮手机的时候,时间差不多都是上午两点三点或四点。我没什么长久的朋友,倒是失眠陪得我时间最久。

现在想来差不多失眠了快四年了。夜里睁大眼睛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床头上摆着的各种药盒,还有水果糖,厚重的窗帘外的天光,我卸下盔甲藏匿在一片黑暗中,等着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也许那一天就快要来了。我暗搓搓地思量着。

11.

快到元旦的时候,王二家里来了人,是他的爸爸和姑姑。

他们气势汹汹地冲进办公室里,大声辱骂王二,说他是个败家子,天天住在这里不赚钱反而大把花钱。

王二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清楚地看见他的瘦得只剩下骨架的手臂在高频率颤动。我跑上前去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后背。

结果他们却将攻击指向了我:是不是你这个小婊子,勾搭王二叫他待在这?

我傻了眼,一句话也讲不出,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王二。

李主任来的时候,王二他姑姑扯着他的衣领要把他带走,而王二已经面目呆滞地看着地面再无反应。

我啜泣着讲完了起因经过,等着主任给个结果。

李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和蔼的女人,她劝得了要上吊自杀的人,然而此时此刻却无可奈何。

王二被强行带走的时候,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虚无。

就像陈寂生前那样。

李主任拿出纸巾,把里面的最后一张递给了我。

可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也有水光。

还有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这些人啊……”

要是安怡在就好了,她肯定能将王二的直系亲属赶跑。

可惜她休假去了。

12.

已经快一个月了,我仍然没有收到王二的消息,暂且视他一切安好。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可是我最近比较担心安怡,在她休假回来十多天后,我才发现她又开始‘走向死亡’了。

因为我看见她在悄悄地‘忘记’吃药,证据是放在小药盒里的白色颗粒丝毫不减。

趁着安怡出去买午饭,我留了一张纸条在她的桌子上。

“先别准备了。记得吃药。”

等我午睡醒来之后,没有她的人影,桌子上的字条也不见了。

我想,她应该是看见了吧。

13.

凌晨三点半,手机突然震动。

来电显示:安怡。

我划到了接听键,躲进被子里。

话筒中传来了沉默,和细微的呼吸声。

“我可能,准备得太充分了。”她低声讲到。

“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你。”我低声回她。

拉开窗帘后,外面依旧是熟悉的夜色,我的伪装。

我披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扣上帽子,行走在我的伪装色中,谨小慎微。

手在口袋里紧握着一个坚硬的东西,和一些药片。

14.

见到安怡时,在办公楼的天台上。

她的手里握着一片金属,我猜想和我口袋里的是一样的。

她见我走来,伸出了手。我看见了满地的红色。手腕上裂出一道深渊。

小米粒大的雪慢慢地落着,却没有一丝风。六楼的天台上无比安静,我甚至听到了滴答滴答的流血的声音。

“我准备好了。”她握住我的手腕,触感是冰冷的。

我有些难过:“这样,我是不是杀人凶手?”

“你不是。”安怡声音有些飘,“你从来都不是。”

我正要说什么,安怡示意我听她讲。

“我每一天都在黑暗里度过,眼睛里从来都只有血腥。”

“周围的人从来都是冷漠无比的,他们永远不介意在我的身上再添上几道深入骨的伤疤。”

“所以我决定抛下我自己,这个灵魂早已千疮百孔。”

“百适可我今生大把大把地吃够了,希望往生不要再重蹈覆辙。”

我哽咽了起来,对着她难过地摇了摇头。

“别救我。你好好的。”

“对于我,活着就是炼狱,死才是生门。”

“我恨这个世界。”

「我恨这个世界。」

这是我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只是我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

15.

有谁能救赎一个终将死去的亡魂?

那小米粒般的雪,成了我无数次梦里的场景。

……

总是有谁在呼喊。

16.

黑暗里一阵喧哗,吵得我心烦。

睁开眼后,被窗帘外的阳光刺得个猝不及防。

李主任例行查房。王二坐在床脚画着速写,听见声音后朝我笑了一下。

“王二,你真的可以出院了。”李主任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王二嘻嘻笑着递给我速写的本子,道:“我怕像安怡姐一样突然想不开自杀。”

我看见速写本上画着我的侧脸,不由得老脸一红。

李主任转向我,面带蒙娜丽莎那神秘的笑容:“安怡,你也可以出院了,你的检测结果过关了。”

我挠了挠脑袋,“是……什么?”

“轻度抑郁。”

17.

我和王二一起走出医院,脱去了沉重的灵魂,感觉十分奇妙。

王二有些好奇:“安怡姐,你真的感觉身体里原来那个你死掉了?”

“嗯。”被王二盯着,我脸有些发烫。

“咱们病房总共三个人,两个都走出来了。真好。”王二眨了眨眼睛,随后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可惜了陈寂姐,不在了。”

“我们去看看她吧。”我咬着下唇。

随手按亮手机屏幕,2019年1月31日。

“好。”王二点点头。

我们并肩大步跨向前去。

18.

我身体里的那个大把吃着百适可打着镇定剂的重度抑郁安怡,在两年前已经死去,死因失血过多。

而现在,我是崭新的安怡。

世界怎么样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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