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1919年,38歲的魯迅寫了《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此時的他,還沒當父親,他的兒子周海嬰要十年後才出生。他說,“我知道我輩和讀者,若不是現任之父,也一定是候補之父,而且都有做祖宗的希望,所差只在一個時間。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我們便該無須客氣,儘可先行佔住了上風,擺出父親的尊嚴,談談我們和我們子女的事……”

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好個“為想省卻許多麻煩起見”,不知是否也有先堵住那些資格論者的嘴巴的考量。

魯迅還沒當父親,能不能談好“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這個話題?從他的文章看,他談得還不賴。

他直斥人們認為“性”不潔淨的觀念,認為“人人對於婚姻,大抵先夾帶著不淨的思想”,而在當今,性不僅不再是個禁忌,且幾乎已毫無禁忌。百年前他所處的社會環境,有這麼提倡的必要,然則百年之後,中國社會的性觀念早已與他那時大為迥異。

2013年清華大學和《小康》雜誌所做的調查顯示,中國人婚前性行為率達到71%;另一方面,婚外性行為亦呈氾濫態勢。潘綏銘教授1991年的調查結果大約是11%,2000年~2010年,婚外性發生率,男性從13.2%增長到28.9%,女性從4.5%增加到9.7%。對此,仍有聲音認為實際發生率比調查結果更高。

當時的性觀念,不是魯迅重點要談的,只是性觀念的變化能讓人看到,他寫文章時的社會環境與現今的社會環境已大不一樣,但是,他當時所主張的觀點,放在今日仍然不過時。

幼者本位和“經手人”角色

他談生命的保存、延續和發展,首先念念不忘的,是倡議人們“先洗淨了東方固有的不淨思想”,“先洗淨東方古傳的謬誤思想”。傳統文化在他們那個年代非但不能讓人感到自豪,而且還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在魯迅眼裡,這樣的“不淨思想”和“謬誤思想”,除了當時禁錮人性的性觀念,還有“長者本位”的家庭倫理。

他說,“後起的生命,總比以前的更有意義,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價值,更可寶貴;前者的生命,應該犧牲於他。”因此,從人類生命延續的角度看,“本位應在幼者”,然而現實情況卻“反在長者”;“置重應在將來”,然而卻因“長者本位”卻“反在過去。”他因此倡議人們要洗淨東方的謬誤思想,“對於子女,義務思想須加多,而權利思想卻大可切實核減,以準備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

這一倡議,對於有兩千多年父權思想的社會來說,相當離經叛道。但他們那一代人所承擔的歷史使命,就是要離經叛道,要讓“人”從家庭這個小共同體的束縛裡掙脫出來。一百年前,包括魯迅在內的許許多多的中國人認為,中國要富強,中國人就要改掉對權威和傳統唯唯諾諾的順服姿勢,敢於做“出走的娜拉”。一些激進的人甚至認為,正是老祖宗的東西導致了國弱民窮的落後狀況,要富國強民首先得把這些垃圾一股腦子全掃進垃圾堆。

魯迅沒那麼激進,還是要平和地說理。他說,“覺醒的人,應該先洗淨了東方固有的不淨思想,再純潔明白一些,瞭解夫婦是伴侶,是共同勞動者,又是新生命創造者的意義。所生的子女,固然是領受新生命的人,但他也不永久佔領,將來還要交付子女,像他們的父母一般。只是前前後後,都做一個過付的經手人罷了。

父母與子女關係,不是佔有與被佔有的關係。父母之於子女的人生,所扮演的只是一個“過付的經手人”角色。類似的觀點,也見於與魯迅同時代的黎巴嫩詩人紀伯倫所寫的詩歌《你的兒女》:

你的兒女,其實不是你的兒女。

他們是生命對於自身的渴望而誕生的孩子。

他們經由你來到這個世界,卻非為你而來,

他們在你身旁,卻並不屬於你。

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這樣的父母與子女的關係的定位,可謂人類文明的共識。但對於具有深重父權統制傳統的中國社會來說,這樣的觀念,仍屬稀缺之物。紀伯倫在詩裡說,“你可給予他們的是你的愛,而不是你的想法”,現在舉目四望,動輒就把自己想法強加給子女的父母,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懲戒不足以成才的父母,仍然可以用烏泱泱一大片來形容吧。

及至世紀之交,龍應臺在《目送》裡寫著:

“我慢慢地,慢慢地瞭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大家讀了,感動得一塌糊塗,不僅僅是因為龍應臺寫得好,也因為這樣的認知還沒成為常識。

魯迅: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

一百年前魯迅說父母就是“一個過付的經手人”;一百年後,有這等認知的父母仍不多。箇中的差別,在於能否意識到要讓自己和子女做一個自由的人,既不囿於小共同體家庭,也不囿於大共同體國家。

做父親的首要責任是愛己,但愛己不僅應愛護身體更須明辨是非善識真偽

魯迅說,愛己是保存生命的要義,也是繼續生命的根基。為何?因為“父母的缺點,便是子孫滅亡的伏線,生命的危機。

易卜生戲劇中的主人翁歐士華因父親不檢點而患了先天梅毒,他不堪折磨,要毒殺自己,便請求他的母親幫他,做母親的自然不願意,歐士華說:“我不曾教你生我。並且給我的是一種什麼日子?我不要他!你拿回去罷!”魯迅舉這一段描述,是要讓做父親的人感到“震驚戒懼佩服”,以期聞者足戒,做父親的人應意識到自己對子女的責任,“凡是不愛己的人,實在欠缺做父親的資格。

從愛護身體這個方面來說,我們周圍的很多父親可以說做得很好。很多人在特別時期都非常的注意保重身體,戒菸戒酒,規律作息,鍛鍊身體,都是出於不能給尚未出世的孩子留下任何身體上的遺患的念頭。這些朋友的自律足見其作為父親深切的責任感。

魯迅在文章裡僅僅舉了愛護身體的例子,但愛護身體不是愛己的全部。愛己還包括能讓自己明辨是非善識真偽。不然,把錯誤的認知教給子女,豈不是害了子孫後代?

做父母的,常常自信於自己的觀點是正確的,也常常要求子女遵循自己的指導,尤其是子女年幼時。但需要追問的是,父母們自己的認知總是正確嗎?吃飯穿衣的方式,一日三餐,冬天多穿點夏天穿少點,眾人的認識大抵無差,但涉及到一些沒有標準答案的情境,眾人的認知必然會出現分歧,這樣的情況在現實生活中常常出現,父母們能確保自己每一次都能明辨是非善識真偽?

肯定不能!更常見的情況,恐怕是父母們常常把一些錯誤的觀念灌輸給孩子,鼓勵孩子遵循錯誤的原則,去做一些錯誤的事情,當然,他們這麼教導時會認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情,還會自鳴得意。這樣的情況,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實在是太普遍了,會出現在我們舉目所及的任何地方,其氾濫程度讓人常常嘆息。人們之所以將錯誤當成正確,是因為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而這又往往源自做人們不愛惜自己的好奇心,過早扼殺了它們,放棄了獨立思考能力,早早就將自己的腦袋交了出去,交給了各種權威,接受了各式各樣的標準答案,甘受一些看上去很美的觀念的禁錮。而其他時候呢,人們可能是出於各種“聰明”的考量,在現實環境裡尋求一種相對舒服和便利的姿勢而主動放棄對一些本該堅守的原則​。凡此種種,都為錯誤之源。​

愛惜自己的智力是一種更高標準的“愛己”。

胡適有一個“社會不朽”說,認為“人”這個小我遲早會死,但“社會”這個大我會永遠存在,小我的一切善惡功罪,他的一切言行思想,無論是顯著的或細微的,對的或不對的,有好處或有壞處——樣樣都是生存在其對於大我所產生的影響上。

“人類之為現在的人類,是由我們祖先的智行愚行所造而成的。”那麼今後人類的命運,也必將由現在人類的智行愚行所決定。今人行為明智些,後人受的苦就會少一些;今人做的蠢事越多,不僅今人受苦越多,還會拖累後人受更多的苦。於這個層面講,“父母的缺點,便是子孫滅亡的伏線,生命的危機”更是體現在“愛惜智力”之上,要不然,身體強健而腦袋愚蠢,造下的禍更大。

胡適說,“但是到我們做完了我們分內時,我們將由人類量成為怎麼樣而受裁判了。我們要說,‘我們之後是大災大厄’嗎?抑或要說,‘我們之後是幸福無疆’嗎?”,他要激起的是考慮行為對後人的影響的道德責任感,魯迅則用“愛己”來提醒父親們千萬注意不要將精神上體質上的缺點交給子女,比胡適的關注面雖小但更直接更具體。

魯迅的這篇文章,還談到對子女的理解、指導和解放,但以上兩點,“經手人”的角色和“愛己”尤其是基礎。“中國覺醒的人,為想隨順長者解放幼者,便須一面清結舊賬一面開闢新路”,尤不易做。在他的眼裡,做中國的父親,就要扛起帶領子女走出黑暗、走向光明的責任,而不僅僅是讓子女衣食無憂,“自己揹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後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這個標準對於中國千千萬萬的父親們來說,恐怕仍是一個需要付出很多努力也可能達不到的標準。

父親們,你們願意為之奮鬥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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