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孟宏《陽光普照》影評
簽約作者 | 阿棧
尋找偽電氣白蘭。
很多人會將《陽光普照》與此前的《地久天長》對標，兩部影片都是關於家庭的風雲紀事。但主題上兩者的表達其實是反向的，《地久天長》是對傳統家庭倫理秩序的回首，《陽光普照》則以死亡與暴力，對傳統倫理規訓和家庭權力做了一次傾覆式的反思。
傳統父權的潰敗
父親陳以文有兩個孩子，阿豪與阿和。相比品學兼優的阿豪，無能的阿和被父親苛刻對待。對兩個個性迥異的小孩，陳以文以傳統訓誡意義上的優秀/聽話與否，作為唯一的衡量尺度，人文關懷和多元價值教育理念的喪失，最終造成兩個孩子在家庭中的畸形位置：一個在陰影裡被否定，自甘墮落；一個在陽光下被誤解，鬱鬱寡歡。
“把握時間，掌握方向。”陳以文對人生的理解是單向度的：在時間上爭分奪秒，在方向上穩走大道。這是很傳統的中國實用理性主義，它不容許犯錯，不容許失神，不容許逸出常軌，不容許標新立異。 陳以文以這種生硬的標準教育和對待自己的孩子，同樣也以這種態度面對其他人：對身世可憐的菜頭，陳以文沒有一絲的同情。
這套僵硬的理性標準最終也反噬了陳以文：看似他的訓導在阿豪身上很有成效，其實阿豪長久壓抑；看似他對阿和的暴力深惡痛絕，但後來他又以甚於阿和的兇殘親手製造了一場殺戮，形成深刻而悲傷的反諷。
在反諷裡，體現出傳統理性道德觀念在現代社會遭遇的失落，也是傳統家庭體系裡父權價值統治的失敗：父親的尊嚴和威信都變得非常可疑。
“光”與“影”之間
影片最令人難忘的段落，應該是阿豪的自殺場景。電影採取了反常的平靜敘事：鏡頭面前阿豪在洗澡、刷牙，畫面轉為牆上逐漸拉長的背影，再跳到父母得知死訊。
阿豪的死亡被藏匿在畫面的間隔裡，正如對阿豪之死的去凝視化，全片的影像風格總是偏陰暗，人物間的對話多發生在晦暗不明的空間裡，在造成壓抑氛圍之外，也彷彿在拒絕觀眾對這個家庭創傷的清晰凝視，使影片的情緒變得模糊和不安，因為它不是一種能夠被精準表達的愛或恨，而著重在為血緣關係所緊緊凝聚的四人，又在共同的血緣空間裡各自受傷的悲哀與無奈。
片中所有人物的傷痛都是明確的，但同時又是無人知曉的，他們同處一個家庭，卻又都處在孤獨的困境裡，與自己纏鬥。
也因此整部電影給人一種很奇特的觀感，影片裡存在很多隱晦、矛盾甚至是對立的情感表達和細節設置，就像光與影之間的模糊地帶。
如父親陳以文的行為反差，如影片之名“陽光普照”，本是一個寓意溫暖和希望的詞語，但其實出自阿豪的遺言“24小時明亮溫暖，陽光普照”，表達的是對生命的絕望。
此外影片在平靜的生活節奏裡，時時會突生戲劇化的悲情轉折，這些曲折橋段又在大量貼實的生活細節裡得到妥帖的安放，讓觀感不至於誇張。在這些“陽光”與“陰影”之間，電影所傳達出的，是對傳統主流教育理念的反思，對現代社會和現代人面臨的困境的思考，同時也是對快樂和悲傷交雜相生的家庭面貌與生活真相的展現。
行路難，多行路
電影裡有繁多的人物行走鏡頭，影片通常以尾隨視點來呈現這些行路畫面，開場鏡頭便是菜頭與阿和兩人在夜雨裡行走，阿豪死前在公園路上的行走，父親與阿和在夜晚和解的行走，睡夢裡父親與阿豪在夜晚重聚的行走，回憶裡阿和母親載著阿和在馬路上的騎行，四口之家的成員總是排列組合般共行一段路。
大量的行路鏡頭，人們從家走出，再回到家，在化解不開的憂鬱和愁苦裡，只能來來回回地走，無論在怎樣的絕境裡，似乎總是有路可走的，但能否走到一個光明的地點，卻是未知的。
這些或緩慢或陰鬱的行走畫面，營造出行路難的悲傷美感。影片裡的人物，好像無論再怎麼努力地行路，依舊沒有前進般地困在一些循環裡：以為阿豪能夠在明年成功考上醫學院，可是他卻自殺了；以為阿和終於能夠重新開始，可是他卻陷入菜頭的脅迫；以為一家要和諧相處了，可是父親和母親的往後餘生都將困於陰影。
好與壞、快樂與痛苦、罪惡與正義，這些二元分立的價值觀念，在影片的這些循環裡被模糊化和辯證化：在複雜的生活萬象裡，我們永遠得不到一個一勞永逸的結論。
劇情上那些無法挽回的失落和遺憾，配合形式上繁多的細碎鏡頭和清愁的配樂，共同在電影敘事裡組建起了很多陰暗曲折的迴環小徑，導演讓觀眾走入這些小徑，細膩地展現出其中的悲傷與創痛後，並未給出一個清晰的解釋和出口。
似乎我們被引導著進入，然後被留在了裡面，因為面對生活，解釋總是乏力的，天空湧起密雲時，我們只能經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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