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以建構自身來破除自身呈現的二律背反性的成功示範


《放大》:以建構自身來破除自身呈現的二律背反性的成功示範

電影是用影像與聲音創造出一個世界,然後邀請觀眾入內體驗。好的電影不僅使人們流連忘返,還能令我們對自己原先所處的現實世界有更深的洞察與反思。

要完成這樣一部“好”電影,在導演心中,必然有一幅現實世界的“鏡映”。鏡子是各不相同的,有些光線晦暗,有些則光華流轉,有些是上下顛倒的哈哈鏡,有些卻是形象扭曲的魔鏡。它們的不同取決於導演的自身氣質,及其切入審視世界的視角。

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的《放大》給人一種感覺,他心裡的鏡子映出的是虛實絞纏、難以把握的孤獨末世。具體與抽象,真實與虛幻,掌控與失控,個體與社會,孤獨與喧囂,單調與豐富,盲目與覺知……這一系列對立統一的命題共同構築起安東尼奧尼對於世界的理解。

他敏銳地察覺到,“個體”觀察到的“真實”是“具體”的、可被“掌控”的,但如果將範圍擴大,時間軸拉長,人們會發現“具體”可涵蓋的事實範圍極其有限。可若將大量事實“抽象”出來,則會帶來一種“虛幻”感,令人因“失控”而恐懼。我們可能會驀然發現自己在這個“豐富”的“社會”中,只是“孤獨”而又“單調”的存在,甚至有時因著慾望和成規施下的障眼法而“盲目”得可笑。

但是,如何將觀眾帶進這樣一個抽象世界而又不引起他們的恐慌與牴觸?這就需要鏡子本身清晰堅定而又洞悉人性,且富於技巧性。

《放大》這部電影最後呈現出的結果可謂完美,細細揣摩後我大膽設想,安東尼奧尼不是從一個具體的故事開始構築他的電影,而是先搭了一個思想框架,然後去尋找、創造合適的建構素材。

《放大》:以建構自身來破除自身呈現的二律背反性的成功示範


他首先找到了“攝影”這一令人拍案叫絕的載體。

“看見”,從古希臘起就作為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現象而被無數人所探索,而所有探索背後的原驅力,都指向人們內心對所見之物強烈的佔有慾。攝影技術自被人發明的那一天起,就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人們內心最古老最原始的渴望——通過拍攝影像,人們至少佔有了慾望的表象。

但表象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原物?表象能反映出多少事實?表象如何與其創造者互相影響?這些問題卻極少進入普羅大眾的頭腦,爆炸的圖片信息量讓我們看到,絕大多數人只想參與這場佔有的狂歡。安東尼奧尼卻看到了這其中蘊藏的自反性,思考它的結果正合乎他對於世界的理解。於是乎,一個攝影師托馬斯作為電影的主角,成為了他世界的第一個完美造物。

當托馬斯帶著不自知的自相矛盾開始他的行動時,觀眾們也就跟隨他開始進入這個二律背反的世界。

一方面,托馬斯是絕對的王,一切的人與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他挑逗女模的情慾,精準地捕捉到自己想要的照片;他將助理訓練得像個機器人,只要最簡單的指令就能完成功用;他粗暴且振振有辭地在公園裡拍攝簡與她的戀人,並在與簡的周旋中將她耍弄於股掌之間,既一親芳澤又給了她假膠片。

但另一方面,他又只是個不自知的、可憐的、被耍弄的對象——他“看到”了鏡頭中的一切,卻是在洗出照片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自己“目擊”的一樁謀殺案;他被人無形地跟蹤,但想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跟蹤他的人或留下假號碼的簡,卻難如登天;他的工作室被粗暴地闖入,所有膠片都被掃蕩一空;雖然他親眼看到過屍體,但到最後只剩下從桌子夾縫中找到的一張倖存照片為他佐證,可照片上的像素顆粒粗大到完全失去了具體形象,只能憑抽象思維才能勾勒出一個人體倒地的模樣。

這虛實難辨的一切被呈現得如此合情合理,使我們作為觀眾心甘情願地接受了他的世界觀,並被帶到那塊以一片鮮亮的萌綠掩蓋了殺意的草地上,去見證那段教科書級別的隱喻場景。

《放大》:以建構自身來破除自身呈現的二律背反性的成功示範


在我看來,隱喻對一部以世界觀作為內核的電影來說,用得好,是畫龍點睛,用不好,就成了畫蛇添足般令人討厭的存在。一個好的隱喻,會以一種渾然天成、大巧不工的方式出現,讓人見到它時只略帶驚奇地側目,但依然感到它是這個世界裡很自然的一個存在,而不會瞠目結舌地出戏。

在《放大》中,那隊臉上塗著厚厚白粉的行為藝術家或曰藝術乞丐們,就是這樣一個絕好的隱喻。藝術乞丐以自己特立獨行的裝扮和表演向人們乞討小費,他們出現在像倫敦這樣的大都市裡毫無違和感。雖然影片中的這幫乞丐們行止有些狂放,但依然在我之前所說的“略帶驚奇地側目”的範疇之內。他們在影片中出現了好幾次,最終帶著人們十分順當地目睹了他們的那場“草地網球賽”。

彼時,托馬斯的膠捲已被洗劫一空,找遍了街頭巷尾也不見簡的蹤影,白日裡拿著相機想去拍屍體卻撲了個空,他(和觀眾)已經被“究竟事實是怎樣的”這樣一個問題折磨得疲憊又茫然。這時,這幫乞丐出現在了托馬斯身邊,其中兩人在他面前手中空無一物地開始進行一場“網球賽”。他們打得十分認真,動作與情緒都相當到位,旁邊的觀眾也十分配合,不時為他們“高超的球技”和“比分的交替”而發出無聲的喝彩。托馬斯的注意力漸漸被他們所吸引,這時,“球”出界了,選手之一來到托馬斯面前,誠懇地請求他幫忙撿“球”。托馬斯陷入了兩難,但在周遭人等認真而又專注的目光下,他選擇了屈服,小跑著去撿起了“球”,並作勢放在手中拋了幾下,然後高高地將“球”扔回了場地。選手撿起了“球”,向他致謝,托馬斯也笑著回禮,轉回了頭。

《放大》:以建構自身來破除自身呈現的二律背反性的成功示範


這一段平靜祥和、溫馨有趣的畫面,竟讓我在觀看時遍體生寒。安東尼奧尼分明用他的鏡頭語言冷靜、犀利地說道:“綠草如茵,寧靜祥和嗎?你知道的,這裡是謀殺的現場。網球不存在,球賽也是場鬧劇嗎?那為什麼你還是配合了他們的演出?當頭腦被俗世成規捆綁,生活就一定要追求“應該”與“肯定”。當心靈被慾望需要矇蔽,他人的痛苦與眼淚就會被我們視而不見。

如果我們放任自己繼續不覺察,不思考地生活下去,就會變得像托馬斯一樣。你看——”

屏幕上,托馬斯立在草地中央,耳邊竟漸漸真的聽到了擊打網球的聲響,鏡頭越推越遠,他立在草地上成了一個越來越渺小的存在,某個時刻,他竟突然消失了!

《放大》:以建構自身來破除自身呈現的二律背反性的成功示範


至此,安東尼奧尼完成了他的隱喻,也以這個深刻而絕妙的隱喻結束了這部電影,完成了對鏡映世界的構築。觀眾被深深的不可知感包裹,原本平淡無奇的現實世界竟像被剝去了偽裝,顯露出某種隱約的崢嶸感:

我自以為認識的這個人,他真的是我理解的那個樣子麼?我自以為理解的這件事,真的是我認為的那般模樣麼?

我們找不到答案。絕對的真實確實難以抵達,但這並不是我們不去探究、不予思考的理由。假若如此,我們最終將被一片虛無吞噬,自身也成為不可觸及的虛無。安東尼奧尼確實是一位不可知論者,但他卻以一個理性主義者的沉重與準確構築了《放大》的世界,以這樣一個建構的動作向我們示範了破除二律背反的方法:真實不在某個事實中,而是在你努力去思考和追尋的過程中。

作者簡介:曹懷寧,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諮詢實踐超三千小時,主擅領域包括婚戀情感、人際交往、兩性心理、人生規劃、家庭關係等。自2011年開通新浪微博以來,粉絲六萬多人,堅持定期回覆私信,無私為近六千名求助者提供諮詢,諮詢解答超千萬字。《婚姻與家庭》雜誌特邀專家,多家媒體簽約撰稿人。微信公眾號:心理諮詢師曹懷寧(caohuaining)。新浪微博、知乎、頭條號:心理諮詢師曹懷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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