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霏雨散的日子(3)

一九七四年楊冬梅十七歲,參軍進了北京某空軍部隊,學會了普通話,在機場總機室擔任話務員。夏天,男兵女兵都發了西紅柿和雪糕。見多識廣的男兵知道西紅柿是好東西,營養遠勝於雪糕,一個南方男兵就用雪糕試著向女兵換西紅柿吃,北方女兵拿著換來的雪糕回到宿舍,悄悄的告訴了所有人,瞬間掀起一股熱潮。這個夏天,楊冬梅和其他女兵一樣,吃著用西紅柿換來的雪糕,開始過起了樂不思蜀的部隊生活。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部隊裡南來北往哪裡來的都有,戰友們一往家打起電話蹦出家鄉口音竟讓人感覺無法適從。南方兵不習慣北方的寒冷,東北來的女兵冬天照舊能吃雪糕,這些習慣,同在一個集體下的人們都當成了樂子笑談。楊冬梅從山東老家帶來了煎餅,外省的兵拿來像書本一頁一頁掀著吃,問道,你們山東人都吃紙麼。看到楊冬梅這個山東人示範煎餅的正確吃法,幾個外省的女兵紛紛效仿,沒一個成功的,有幾個抱怨說太硬太牙磣,滿嘴的牙都要掉了。

一九七六年黨的幾個重要領導人相繼逝世,繼而粉碎了“四人幫”,雖然國家高層有變動,但是基層形式還沒有變,一切還是按計劃供應。農村人殺了一頭羊,就用籃子盛著,蓋著塊籠布,挨家挨戶去推銷,大多數的漢族居民家裡只缺豬油,吃不慣羊的羶味,那時的羊確實羶的可怕,拿到家裡也沒有材料無人會做。冬梅從部隊回來探家,捎來了南京銷往北京的鹽水鴨,一家人吃了連連搖頭。那個時候人們的胃口也連同計劃經濟給拴住了,就像外地人不懂得吃煎餅一樣。冬樺高中畢業進了副食品加工廠,隔一天上一次夜班,夜班也是做餅乾,第二天魯南城有一半的餅乾出自楊冬樺之手。一年後到沂蒙化肥廠出差,汽車到了邳縣,住宿的時候,旅館服務員笑著說,魯南地區帶“沂”的縣真多,沂水縣,沂南縣,沂源縣,你是沂蒙縣……

由於楊冬梅在部隊表現突出,入黨後超期服役,一九八一年,也就是冬青上完技術中專的那年,從部隊復員回家分到了外貿局。楊敬禮自從一九七八年恢復工作以後,先去了“清查辦公室”,清查了一批造反起家的人。之後調到鄰近縣裡的一個工廠當廠長,楊敬禮雄心勃勃,響應號召大幹一場,覺得第一步先團結思想,第二步分步驟抓生產。那時候的人思想沒得說,具體到生產時,發現了諸多問題,工廠生產方式老舊,技工不願鑽研技術。市場經濟後發生的工資和績效掛鉤,工人雖然有工資但是獎金上不來,工廠的車間生產線形同虛設,楊敬禮自己也是個門外漢,和書記車間主任開了會,個人認為短時間很多問題無法整頓,上級又派發了生產的硬指標。楊敬禮認為工廠剛恢復生產,這麼短時間就給生產指標是上級沒摸透工廠的實際狀況,自己卻又比上級更難理解給出這幾個生產硬指標的正確性。楊敬禮對於市場經濟新放寬的生產政策有些拿捏不住,自己官太小,不能越級進諫,什麼時候路線調整回來,回到五年計劃時的正軌,什麼時候他楊敬禮再回來搞經濟工作。就這樣,楊廠長只能望塵莫及,對第一個委任後的工作難題並沒有放在臺面上研究,也沒有往死裡抓。心裡怕,怕什麼,自己也說不出。楊廠長就看破了這是一艘破船,到處漏水。楊敬禮沒有言語,任由工廠在歷史的轉折中自然解體。楊敬禮清醒地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在大運動結束像蜻蜓點水一樣,在這個工廠暫時落一下腳。果然,不久後楊敬禮和廠裡幾個領導又被派到其他崗位,還沒容得楊敬禮自己腦子裡挑肥揀瘦,上級經過研究,把辛辛苦苦的楊廠長派到了縣住房開發公司。

在縣住房開發公司的一間辦公室裡,楊敬禮正出神的盯著一個翡翠色的菸灰缸,手裡的菸灰一截一截的斷在地上,來不及擦,腦子裡浮現出許多年前在一個小鎮下放勞動時,參加批判大會的情景。楊敬禮正站在臺上覆述著自己的錯誤,抬起頭來,在人潮裡模模糊糊看見一個人很是熟悉……

忽然,一陣喧鬧從窗外傳進來,楊敬禮回到現實,只見石秘書滿頭大汗地跑進來,說道,楊書記,那幫人又來鬧事了!還打人。

楊敬禮把香菸摁在菸灰缸裡,抬起頭看了看外邊,說,還是龍玉集團的那些人?

石秘書咕咚咕咚的喝著水說,可不是,我陪他們聊了一下午。想當初他們可是擺出財大氣粗的樣子,一口氣買我們新蓋的四棟商品樓,光定金就給一百萬,把廖經理樂的,到處誇他親戚拉來的這批業務。可等手續一切辦妥,他們集團的職工都住進去了,龍玉集團的負責人說錢橫豎就這些了。我們當初只看了定金不少,既沒和他們籤合同也沒有任何文字材料作證,有人建議停水停電,老廖說這些對付文人的客氣辦法就別拿來對付這些滾刀肉了,龍玉集團給的這一百萬定金剛夠成本,這一兩年單位等於沒了收益,老廖從此一病不起。前幾天領導開會,給龍玉集團下了最後通牒,要訴諸法律把那四棟樓原封不動拿回來,把錢退給他們。

楊敬禮問,剛才外面是怎麼回事?

石秘書說,他們今天拖兒帶女的來了不少人,我對他們說,你們不要急,天塌下來個高的頂,真打起官司也是讓龍玉集團的領導人負責,一切都在他們手裡掌握著,要鬧,找你們自己集團的負責人鬧去。要買我們房子也可以,這房子我們要估好價履行手續賣。哪知這夥人都說我挑撥他們集團內部團結,把我在人堆裡又揪領子又扇耳光,現場亂成一片我才藉機逃了回來,楊書記,他們這麼多人要不退,我們也不敢下班哪,要不通知附近派出所,讓他們來處理?

楊敬禮說,老竇?竇所長那次不是親自來過一次了嗎,這夥人的親戚多,勸走這波來那波,這事要從根上找法子,你先出去,我一個人想想,明天開會,咱們著重討論這件事情。

石秘書一點頭,捂著被打青的半張臉出去找水管降溫了。楊敬禮又開始思索起事發前自己腦子裡那個片段,批判大會臺下人潮中看不清的那個人的身影,楊敬禮眯上眼考慮起明天在會上應該如何提出解決辦法。

第二天開會,所有的領導都討論著在法院開庭前,應該如何防止龍玉集團的人搞對案件審查工作的滲透。楊敬禮揮了揮手,說,我許多年前在一個小鎮上被下放勞動,批判大會開得很熱鬧,我也是被批判的人之一。可是這個鎮上的批判大會之所以沒稱呼它為批鬥大會,實際上它和其他地方搞的類似的批鬥大會內容上沒區別,只是因為它只批不鬥,沒有把問題擴大升級,也一樣能解決問題。有人說,不鬥就是革命性不強,但也不能一口否定不鬥就沒有教育意義。那天我正在臺上覆述著自己所犯的種種錯誤,抬起頭時在人潮裡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你們猜是誰,就是我今天的老伴尹映嶸同志領著我們的四個孩子在遠遠的看著我,我當時心裡只有一個要求,要能每天和他們說上幾句話就好了。楊敬禮說到這裡停住了,開始喝水,其他人都開始思考,石秘書低頭不語。

楊敬禮說,龍玉集團和我們的糾紛,主要在於我們急功近利了,沒有在全局上衡量好,這是一個警鐘。倘若把房子統統收回來,報紙一登,大街小巷眾人皆知,縣住房開發公司的臉面何在?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我們的心胸也顯得狹隘了一些吧?那些集團的職工大都是進城的民工,並沒有親屬,咱們這個小縣城沒有足夠房源可租,房子收回讓他們拖兒帶女睡馬路嗎?這場官司打贏了,會不會影響到龍玉集團的聲譽,對於改革下新出現的民營企業還得有刀下留人的胸懷。我的意見是,開庭前,和他們的帶頭人協商,我們撤訴,由他們掏出訛去的錢。

楊敬禮話說盡了,便沒去管下一章節。幾周後從石秘書那裡知道了法院沒有開庭公開審理此案,龍玉集團答應分期三年把錢一併付清,楊敬禮聽說廖經理的病好了大半,要回來繼續主持工作了,就開心地躺在實木沙發上看起了報紙,哼起了《沂蒙山小調》。

五十多歲這個年紀,很多仕途的人開始開竅,有了當官的概念,尤其到了這個歲數,科一級的幹部開始悶悶不樂,仕途人生即將謝幕。楊敬禮不懊惱這些,自己的工資漲了,工作別出錯,再跋涉幾年能安穩的離休就是目的。但是歲數和工作還是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楊敬禮的書記工作其實就是上年紀的幹部在二線先做著的隱退工作,楊敬禮的來與走,毫不影響這個自收自支的單位的運轉。

楊敬禮的脾氣有一天變爆了,並不知曉那就是後來醫學刊物上所指的“更年期”,經常揪著某個同志小問題不放,喋喋不休的批評,轉而又唉聲嘆氣。早上上班的人見了他繞著圈走,楊敬禮心裡漸漸明白了自己的無趣,就用一盒盒的香菸來糊弄人,吸引人,大家嘴裡耳朵上都夾著老楊送的菸捲,心裡想這個老革命瘟神什麼時候走,再不走怕有更多的聒噪和麻煩。楊敬禮在家裡,沒有矛盾也製造矛盾,老伴尹映嶸成了老楊的出氣筒,幾個孩子一下班,剛走到巷子口,想起了父親更年期的嘴臉,彷彿家裡住進了一個喜怒無常的侵略者。想到父親若是等到離休那一天,喊罵更會成為家常便飯,便覺得苦日子沒了頭,像當代人看《三言二拍》,心裡被封建的世俗禮教碾壓的喘不過氣來。

正當楊敬禮被自己的潦倒現狀折騰的進退兩難時,有人為小女兒楊冬梅說起了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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