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老家老穆:生命的無花樹

上個世紀80年代,老穆的棺材店坐落在夕陽下的陳街老巷,緊靠街坊且終日充斥著木屑和燻煙的腥臭。

老穆深愛著這套祖傳的手藝,這套手藝讓他蠻橫無理嗤嗤啦啦在樓沿衚衕折騰了一輩子,穆姓在樓沿衚衕是別姓,僅此一家,在久遠的年代,村裡人對當年棺老大和他的一家子從遙遠風塵遷到樓沿衚衕的記憶非常模糊,只知道他們是來自河東的外鄉人。

老穆棺材店的生意一直很紅火,老穆靠棺材店養活一家子,對死者於“死”的營造,使他堅定一種對生者於“生”的現實,說實在的,老穆沒有考慮太多生死,他只關乎生,這倒不是說他不夠憐憫,只是窘境千重來得猛烈使他不得不太多在乎生存,在乎活著,這也體現在他慢工細活的每一個環節。

幾十年過去了,老穆也真的不行了,出大力拉大鋸的活再也扛不住了,老穆第一次大撒手讓兩個兒子做出來的棺材讓他失望,他說別指望賣出去,後來那口桐棺在棺材店放了兩天就被老穆和兒子弄進後院,最後老穆決定把這口棺材留給自己,從此那口棺材就成了他的壽棺。

老穆最後還是退居後院讓兒子獨掌店面。

他的壽棺就橫在自家客堂,沉靜而莊嚴,老穆每天從不忘看一眼,那口糙木桐棺置放的角度和姿態令人滿意,偏堂一隅,隔帷臨窗,旁邊有糧倉,竹筐和其它雜物,當門的老式八仙桌和兩把漆色斑駁的舊椅,牆壁上斯大林元帥寬闊的頭像,不可一世的八字鬍上蒙著一層灰塵,院裡犁耙、鋤頭、板車的擺放極不規則,這就是老穆的家,一個極富破敗而又生機的世界。

鄉土老家老穆:生命的無花樹

老穆為自己準備的“喜棺”,老穆老認為自己得留一口。

老穆經常從後院出來到棺材店看看,免不了對兒子一番指點,兒子忙活的情景常常讓他想起過去激動而難忘的歲月,兩條三米多長的大長凳各綁一頭縛在一根背靠大樹的木材上,他和兒子伏虎降龍大叉步站在長凳上。

隨著鋸口的深入,鋸齒從木板夾縫傳出的“吱吱嗡嗡”紡車一樣的聲音讓他興奮、著迷而又終生難忘,解好的木板被整齊地碼在後院的土牆上,顏色猶如破碎的蛋黃,然後是濃烈的燻膠味傳出西屋低矮的門窗,瀰漫整個後院,於是後院顯得僻靜而擁擠!

如今解板的大活兒他是幹不了了,大方的木材拉到集上找人解,成本太大,兒子愛咋弄咋弄,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對於上個世紀90年代初發生在豫東平原“平墳擴耕”的那場運動,老穆到死都忘不了,一輛吉普車,一紙縣文件,前後不到兩天他幾十年的棺材店說沒就沒了,他當即懵了,兒子倒異常平靜,說不讓幹就不幹,老穆說不干你吃啥喝啥?老穆火了。

兒子說去山西打工,幾天後兒子就真去了山西,兒子一走,老穆真的結束了他苦心經營一輩子的偉大而腐朽的事業!

老穆在棺材店後面的小院苦苦度過了五個不眠之夜,深巷裡清晰傳來他拖拖嚓嚓的腳步聲和沉悶的咳嗽聲,後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老穆都一直住在後院,只是絕大多數人家都已經從衚衕搬出去了,老宅舊院就成了廢墟,廢墟又無情遺漏在毫無規則的老巷裡。

鄉土老家老穆:生命的無花樹

老穆孤獨地忙活兒。

稀疏的喧鬧和吆喝從北頭新戶人家傳過來,老母雞撲撲噠噠盲目跳進院裡又咯咯噠噠跳出來,鴨子慢慢挺進又突兀掉頭,老穆臨街棺材店已經冷清很長時間,很大一間他幾十年的簡易房裡從此失去了一種聲音,即使現在在他耳膜還依然響起的他熟悉的斧鋸的嘈雜聲。

後院依然騰起炊煙,他知道,他會面對另外一種生活,老穆一直喜歡獨處,兩個兒子分出去差不多都快十年了,他很少去誰家,他不想看誰臉色,再說他自己也沒好脾氣,他知道兒子有好過也有難處,只是守棺材店的事早被他們遠遠拋在腦後。

春天,春風闖過衚衕口,繞過牆角,擦過屋瓦,衝進深巷,雞窩的神廟在風中緊貼地面,牢牢攬著香龕,大年乞討的香火灰飛煙滅,衚衕小王八蛋沒跑出來玩,凡夫俗子吃透了風塵,渾身沾滿塵土,衚衕北頭挨家挨戶的木門被颳得吱嘎響,

老穆棺材店後院,乾草垛搖搖欲墜,老母牛五天沒有被他牽出來曬太陽,牛槽的乾草加了一回又一回,西屋牛房裡散發著濃烈的牛糞的臭味,牛鋪無論如何都該清理了。

老穆的脾氣有些變壞,常常莫名其妙對母牛無動於衷的反芻咒罵,是下小牛仔的時候了,老穆早早準備了充裕的小米,可小牛遲遲不肯出世,三天,四天,五天,風又把小牛吹進母牛肚子裡了。

第六天,風停了,春光明媚,老穆心情舒暢地把母牛從西屋牛房牽出來拴在木樁上,老穆皺皺眉頭,看看兒子,心裡又湧起一陣波瀾,他總覺得兒子的命運讓縣裡的那幫傢伙給毀了,無情給毀了,這曾使他對另外一種生活感到陌生而孤獨。

鄉土老家老穆:生命的無花樹

老穆家賣出去最後一口棺材,從此,生意就不在做了。

天氣轉好,衚衕的老人矗立分佈在衚衕每一個突兀的角落,頭頂新發的枝丫改變了衚衕一如冬季的蕭條,在賣貨郎身影伴隨著吆喝悠悠挺進的同時,老石的咳嗽聲從不間斷。

後來,我不知道老穆病了多長時間,也不知道他經歷了哪些病痛的折磨,我也不確定我是哪一天回的家,只記得那一天老石死了,死得唐突而茫然。

小人物小角色老把式老穆以他平凡的生命不平凡的壯舉在他堅守了一輩子的同一個地方拉下了他人生的帷幕,那一天夕陽如血,染紅了西邊天空夾縫裡烘出的狹隘的天河,夕陽穿過燃燒的河水沉向河底,籠罩在老穆家後院上空,門前屋後老穆原本打算做棺材的大樹油亮的枝葉正堆積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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