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與王國祥:同性戀人的生死半世情

“你一生中如果有那麼一段路,有個人與你互相扶持,共御風雨,那麼,那一段也就勝過終生了。”

——節選於白先勇 散文集《樹猶如此》


我是一九七三年春遷入「隱谷」這棟住宅來的。

這個地區叫「隱谷」,因為三面環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當隱蔽,雖然位於市區,因為有山丘屏障,不易發覺。

當初我按報上地址尋找這棟房子,彎彎曲曲,迷了幾次路才發現,原來山坡後面,別有洞天。那日黃昏驅車沿著山坡駛進「隱谷」,迎面青山綠樹,只覺得是個清幽所在,萬沒料到,谷中一住迄今,長達二十餘年。

白先勇與王國祥:同性戀人的生死半世情

房子本身保養得還不錯,不需修補。問題出在園子裡的花草。屋主偏愛常春藤,前後院種滿了這種藤葛,四處竄爬。幸虧那年暑假,我中學時代的至友王國祥從東岸到聖芭芭拉來幫我,兩人合力把我「隱谷」這座家園,重新改造,遍植我屬意的花樹,才奠下日後園子發展的基礎。

聖芭芭拉附近產酒,有一家酒廠釀製一種杏子酒,清香甘冽,是果子酒中的極品,冰凍後,特別爽口。

鄰舍有李樹一株,枝椏一半伸到我的園中,這棵李樹真是異種,是牛血李,血紅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實特大。那年七月,一樹累累,掛滿了小紅球,委實誘人。

開始我與國祥還有點顧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樹,光天化日之下,採摘鄰居的果子,不免心虛。後來發覺原來加州法律規定,長過了界的樹木,便算是這一邊的產物。

有了法律根據,我們便架上長梯,國祥爬上樹去,我在下面接應,一下工夫,我們便採滿了一桶殷紅光鮮的果實。收工後,夕陽西下,清風徐來,坐在園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勞,很快也就恢復了。


那年我剛拿到終生教職,《臺北人》出版沒有多久。國祥自加大柏克萊畢業後,到賓州州大去做博士後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時他對理論物理還充滿了信心熱忱。

我們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來命運的兇險,我們當時渾然未覺。

十年樹木,我園中的花木,欣欣向榮,逐漸成形。

那幾年王國祥有假期常常來聖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頭一件事便要到園中去察看我們當年種植的那些花木。

他隔一陣子來,看到後院那三株義大利柏樹,就不禁驚歎:"哇,又長高了好多!"柏樹每年升高十幾呎,幾年間,便標到了頂,成為六、七十呎的巍峨大樹。三棵中又以中間那棵最為茁壯,要高出兩側一大截,成了一個山字形。

山谷中,溼度高,柏樹出落得蒼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輝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間,園中的茶花全部綻放,樹上綴滿了白天鵝,粉茶花更是嬌豔光鮮,我的花園終於春意盎然起來。


1989年,歲屬馬鬥,那是個凶年。

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後院三棵意大利柏樹中間那一株,葉尖露出點點焦黃來。起先我以為暑天干熱,植物不耐旱,沒料到才是幾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尺的大樹,如遭天火雷擊,驟然間通體枝焦而亡。

奇怪的是,兩側的柏樹卻好端端的依舊青蒼無恙,只是中間赫然豎起槁木一柱,令人觸目驚心,我只好教人來把柏樹砍掉拖走。

從此,我後院的兩側,便出現了一道缺口。柏樹無故枯亡,使我鬱鬱不樂了好些時日,心中總感到不詳,似乎有什麼奇禍即將降臨一般。沒有多久,王國祥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國樣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國二十多年,身體一向健康,連傷風感冒也屬罕有。他去看醫生檢查,結果出來後,國祥打電話給我:“我的舊病又復發了,醫生說,是‘再生不良性貧血’。”國祥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鎮定,他一向臨危不亂,有科學家的理性和冷靜,可是我聽到那個長長的奇怪病名,就不由得心中一寒,一連串可怕的回憶,又湧了回來。

王國祥第一次患“再生不良性貧血”時在臺大物理系正要上三年級。

一九六零的夏天,一個清晨,我獨自趕到臺北中心診所的血液中心,黃天賜大夫出來告訴我:“你的朋友王國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貧血’。”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陌生的病名。

黃大夫大概看見我滿面茫然,接著對我詳細解說了一番“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病理病因。這是一種罕有的貧血症,骨髓造血機能失調,無法制造足夠的血細胞,所以紅血球、血小板、血紅素等統統偏低。這種血液病的起因也很複雜,物理、化學、病毒各種因素皆有可能。

這種棘手的血液病,迄至今日,醫學突飛猛進,仍舊沒有發明可以根除的特效藥,一般治療只能用激素刺激骨髓造血的機能。

另外一種治療法便是骨髓移植,但是臺灣那個年代,還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

那天我走出中心診所,心情當然異常沉重,但當時年輕無知,對這種症病的嚴重性並不真正瞭解,以為只要不是絕症,總還有希望治療。事實上,“再生不良性貧血”患者的治癒率,是極低極低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的人,會莫名其妙自己復原。

這樣一來國祥只好休學,而這一休便是兩年。

白先勇與王國祥:同性戀人的生死半世情

國祥的病勢開始相當險惡,每個月都需到醫院去輸血,每次起碼五百CC。由於血小板過低,凝血能力不佳,經常牙齦出血,甚至眼球也充血,視線受到障礙。那時我只能在一旁幫他加油打氣,給他精神支持。

西醫治療一年多,王國祥的病情並無起色,而治療費用昂貴已使得他的家庭日漸陷入困境,正當他的親人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刻,國祥卻遇到了救星。

他的親戚打聽到江南名醫奚復一大夫醫治好一位韓國僑生,同樣也患了「再生不良性貧血」,病況還要嚴重,西醫已放棄了,卻被奚大夫治癒。我從小看西醫,對中醫不免偏見。

奚大夫開始給國祥的藥方裡,許多味草藥中,竟有一劑犀牛角,當時我不懂得犀牛角是中藥的涼血要素,不禁嘖嘖稱奇,而且小小一包犀牛角粉,價值不菲。但國祥服用奚大夫的藥後,竟然一天天好轉,半年後已不需輸血。


我跟王國祥都太過樂觀了,以為「再生不良性貧血」早已成為過去的夢魘,國祥是屬於那百分之五的幸運少數。

萬沒料到,這種頑強的疾病,竟會潛伏二十多年,如同酣睡已久的妖魔,突然甦醒,張牙舞爪反撲過來。而國祥畢竟已年過五十,身體抵抗力比起少年時,自然相差許多,舊病復發,這次形勢更加險峻。

自此,我與王國祥便展開了長達三年,共同抵禦病魔的艱辛日子,那是一場生與死的搏鬥。

那三年,王國祥全靠輸血維持生命,有時一個月得輸兩次。我們的心情也就跟著他血紅素的數字上下而陰晴不定。如果他的血紅素維持在九以上,我們就稍寬心,但是一旦降到六,就得準備,那個週末,又要進醫院去輸血了。

輸血早上八點鐘開始,五百CC輸完要到下午四、五點鐘了,因此早上六點多就要離開家。

由於早起,我陪著王國祥輸血時,耐不住要打個盹,但無論睡去多久,一張開眼,看見的總是架子上懸掛著的那一袋血漿,殷紅的液體,一滴一滴,順著塑膠管往下流,注入國祥臂彎的靜脈裡去。

那點點血漿,像時間漏斗的水滴,無窮無盡。

事實上,只要王國祥的身體狀況許可,我們也儘量設法苦中作樂,每次國祥輸完血後,精神體力馬上便恢復了許多,臉上又浮現了紅光,雖然明知這只是人為的暫時安康,我們也要趁這一刻享受一下正常生活。

開車回家經過蒙特利公園時我們便會到平日喜歡的飯館去大吃一餐。我們常去「北海漁村」,因為這家廣東館港味十足,一道「避風塘炒蟹」非常道地。

吃了飯便去租錄影帶回去看,我一生中從來沒看過那麼多中港臺的「連續劇」,幾十集的《紅樓夢》、《滿清十三皇》、《嚴鳳英》,隨著那些東扯西拉的故事,一個晚上很容易打發過去。那一刻,「再生不良性貧血」,真的給忘得精光。


王國祥重病在身,在我面前雖然他不肯露聲色,他獨處時內心的沉重與懼恐,我深能體會,因為當我一個人靜下來時,我自己的心情便開始下沉了。

我曾私下探問過他的主治醫生,醫生告訴我,國祥所患的「再生不良性貧血」,經過二十多年,雖然一度緩解,已經達到末期。

他用「End Stage」這個聽來十分刺耳的字眼,他沒有再說下去,我不想聽也不願意他再往下說。

自從王國祥生病後,我便開始到處打聽有關「再生不良性貧血」治療的訊息。

我發覺原來大陸上這種病例並不罕見,大陸中西醫結合治療行之有年,有的病療效還很好。於是我便決定親自往大陸走一趟,也許能夠尋訪到能夠醫治國祥的醫生及藥方。

我把想法告訴國祥聽,他說道:「那隻好辛苦你了。」

王國祥不善言辭,但他講話全部發自內心。他一生最怕麻煩別人,生病求人,實在萬不得已。


一九九〇年九月,去大陸之前,我先到臺灣,去林口長庚醫院拜訪了施麗雲醫師。施醫生告訴我她也正在治療幾個患「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病人,治療方法與美國醫生大同小異。

施醫生看了王國祥的病歷沒有多說甚麼,我想她那時可能不忍告訴我,國祥的病,恐難治癒。

我攜帶了一大盒重重一疊王國祥的病歷飛往上海,由我在上海的朋友復旦大學陸士清教授陪同,到曙光醫院找到吳正翔大夫。

曙光是上海最有名的中醫院,規模相當大。吳大夫不厭其詳以中醫觀點向我解說了「再障」的種種病因及治療方法。吳大夫與我討論了幾次王國祥的病況,最後開給我一個處方,要我與他經常保持電話聯絡。

我聽聞浙江中醫院也有名醫,於是又去了一趟杭州,去拜訪一位輩分甚高的老中醫,老醫生的理論更玄了,藥方也比較偏。

有親友生重病,才能體會得到「病急亂投醫」這句話的真諦。當時如果有人告訴我喜馬拉雅山頂上有神醫,我也會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時,搶救王國祥的生命,對於我重於一切。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個夏天,我與王國祥同時匆匆趕到建中去上暑假補習班,預備考大學。

我們同級不同班,互相併不相識,那天恰巧兩人都遲到,一同搶著上樓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樣,我們開始結識,來往相交,三十八年。

白先勇與王國祥:同性戀人的生死半世情

王國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順父母,忠於朋友。可是天不假年,五十五歲,走得太早。

我與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於兩人同心協力,總能抵禦過去,可是最後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塗地。


我替王國祥料理完後事迴轉聖芭芭拉,夏天已過。

那年聖芭芭拉大旱,市府限制用水,不準澆灑花草。幾個月沒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黃。由於經常跑洛杉磯,園中缺乏照料,全體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懨懨,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廢園一座。

我把國祥的骨灰護送返臺,安置在善導寺後,回到美國便著手重建家園。

草木跟人一樣,受了傷須得長期調養。

我花了一兩年工夫,費盡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退休後時間多了,我又開始到處蒐集名茶,愈種愈多,而今園中,茶花成林。我把王國祥家那兩缸桂花也搬了回來,因為長大成形,皮蛋缸已不堪負荷,我便把那兩株桂花移到園中一角,讓它們入土為安。

冬去春來。

我園中六、七十棵茶花競相開發,嬌紅嫩白,熱鬧非凡。我與王國祥從前種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後,已經高攀屋簷,每株盛開起來,都有上百朵。

春日負暄,我坐在園中靠椅上,品茗閱報,有百花相伴,暫且貪享人間瞬息繁華。

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棵義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楞楞的空白來,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雲,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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