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足山的歸客

世事本是無常,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不衰的盛會,人生如逆旅,過往的都只是客人,緣起緣落,花落花開,人生比之歷史,恰如芥子之若須彌對於一座聖山,個人的際遇只是星河之內不起眼的一個浪花,物質是瞬逝的,生命的渺小的,而精神是永恆的,偉岸的,就如雞山峭壁一樣直問蒼穹,哪怕經過滄桑迭變,即便削成泥土,墟埋於際內,當來者翻開,一個個名字,一具具靈魂,都如明燈一般熠熠生輝,光彩動人。

說雞足山,繞不開的是大迦葉,釋迦佛的大弟子,宋釋普濟《五燈會元》載,“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我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是為禪宗初祖,釋迦牟尼圓寂後,迦葉尊者持金縷袈裟入雞足山在華首門入定,等待彌勒佛降生,時周孝王五年丙辰歲。無疑雞足山成為華夏佛教最古之山,古來爭議也喋喋不斷。

雞足山的歸客

現在的雞足山祝聖寺鎮寶亭

儘管記載南詔之時,此處亦有建寺之盛事,當年的南詔大理時期,一片天花亂墜之境況,一看大理三塔和昆明東西寺便可窺一斑,由於塞閉滇中,中原之地對其並無多少記載,那些曠世的文豪亦未其留下隻言片語,再加上元末明初的文化大滅絕,南詔大理一切史冊牘籍毀於一旦。一定程度上說,雞足山聞名於世是從明朝開始的。

浮屠西來,南傳由緬甸泰國傳入中國,北傳分為兩支,傳入西藏的稱為藏傳佛教,由西域經河西走廊傳入的稱漢傳佛教,南北殊途,又恰恰歸於南方絲綢之路的大理,完美地交匯在此交匯,碰撞出絢麗的火花。在這樣的地理歷史文化之下,結合由來已久的儒家和道教思想,形成了具有滇省特色的傳承阿叱力佛教,其與具有印度原始佛教色彩的瑜伽派密切相關;又有雙修、灌頂等形式的藏傳密教色彩;其宗教儀軌則來自白族民間巫術;而其水陸道場、頓悟等又有漢傳禪宗之韻味。當年的洱海地區就是以密為用,以禪為主體,以這樣一種形式流傳,整個洱海流域都呈現出這樣一種傳承體系,並向西向北擴散,無疑三塔寺,雞足山都是這樣鮮活的例子。

雞足山的歸客

八十年代的雞足山祝聖寺鎮寶亭

民國以前,雞足山的中心是以金頂、迦葉殿等為主體,清末民初,虛雲重修缽盂庵以後,雞足山佛教又以祝聖寺為中心。這一改建的完成,一定程度上改變了雞足山佛教式微的現實,高僧虛雲兩度登山,最終排除萬難,在新加坡、泰國、緬甸、臺灣、日本等地募化,陸續將錢財匯往雞足山由戒塵和尚改建傾頹已久的缽盂庵,當其在上海登岸時,祝聖寺已經落成,光緒三十二年(1906)清政府頒佈上諭:雲南雞足山缽盂庵(迎祥寺)加贈名護國祝聖禪寺,欽賜《龍藏》一部,鑾駕全副,欽命方丈,御賜紫衣、缽具、玉印、錫杖、如意,封虛雲佛慈宏法大師之號,奉旨回山傳戒,護國佑民。自此雞足山又興盛起來。

雞足山,與另外一位高僧也是密不可分的,由於歷史原因,一度使其光輝黯淡,即便在他的故鄉祥雲亦或是在他的第二故鄉富民,他的一生總是譽謗相加。雞足山是他生命的起點,也是他晚年精神最後的歸宿。野雲普道禪師,清光緒三十三年五月(1907年)生,家境貧苦,十三歲時,慈父王公病逝,與母兄相依為命,目視人生無常,猶如風中燭火,瓦上輕霜,瞬然而逝,朝不保夕,遂萌發出家為僧的念頭。1919年,因緣和合,在雞足山禮佛時結識避難清修的照開和尚,在表明出家意願未得應允後,遂皈依其座下,向其學習佛法,同年隨其來到富民九峰山,1922年,住持九峰的海月和尚圓寂,照開和尚接任方丈,命普道回雞足山躬研佛理,再做深造。經過幾年的苦習,打下了深厚的佛學基礎,深得照開和尚喜愛,民國十四年,因緣和合,在雞足山祝聖寺正式依照開和尚剃染出家,得號普道。

雞足山的歸客

九峰山住持普道和尚照片

普道禪師在雞足山,尚未出家時便親近禪門耆宿虛雲法師,與修圓、懷空、自心、自性、真貴、崇尊、餘慧、素禮等高僧有深厚的友誼。親良師,近益友;習妙法,研精義,精研禪宗義理,頌習主修《法華經》,經年不斷,深入經藏,趣遊書海;苦修禪那,冬夏不輟,依初祖摩訶迦葉宗風,效仿前賢大德,以苦勞形,謹持戒律,不敢稍有懈怠,於是親自咐傳臨濟正宗四十六世法脈。在雞足山時,條件艱苦,礪磨道心,每日晨起洗漱僅用一塊毛巾蘸水,毛巾溼透以後,一頭漱口,一頭洗臉;冬季用餐,食用凍壞變黑的紅薯和南瓜,這段艱苦的修行生活經歷讓年輕的普道和尚深刻認識到禪者的艱辛和求道的不易,那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就是在這個時候養成的。

富民之九峰山,是藥王菩薩化身——臨濟宗三十三代靈藥禪師的道場。鹹同兵變期間,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銅鑄佛像除韋陀外全部被申有謀馱走毀壞,佛事器皿,以及銅鑄的生活器皿也全部被盜、被毀。鎮山之寶紫青銅彌勒佛(佛底鑄有九峰山西華禪寺字樣)隨馬幫流離輾轉被倒賣到了西藏布達拉宮。民國十八年(1929年)普道奉師命由雞足山起程,前往西藏去討要。風雪兼程,志不退減,普道和尚藉此良機,朝次藏地諸大廟宇,詣拜諸僧大德,遊學演習密教經義,一路上得到僧俗兩眾的支持和幫助,後憑藉佛底字樣據理力爭,僧人感其精誠至此,同意歸還九峰山舊物。迎請此佛歸山後通稱為藏佛,供奉於禪堂之內。

雞足山的歸客

富民九峰山西化禪寺

民國十七年(1928年),普道和尚仰慕祖節宗風,在雞足山發願刺血寫經,刺指血書寫《法華經》,刺舌血書寫《梵網經》。1934年,普道和尚帶著未完成的血經辭別了苦修數年的雞足山,在賓洱一帶遊學苦修,其向西北雲遊至感通寺外瞻禮擔當和尚塔,離感通寺後,行至在洱海邊,碧波渺渺,煙靄已無,海天宛成一色,爽氣西來,心生喜愛,遂在此靜坐;後遊至鳳儀縣時,見左右兩山搏抱,一寺位於半山的平地上,似二龍含珠,風景尤佳,頓時心生歡喜。得恩師允許後在此增建茅廬數椽,發心在此掩關苦修十五年。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照開和尚在白衣庵圓寂,臨終前寫下遺囑,其大意是命師返回九峰山主辦喪儀,並繼任九峰法席,並由師叔照福和師弟普印輔佐,重建九峰山西華禪寺。閉關之事只得作罷,該寺於解放後荒廢,今已不存。

普道在富民九峰山,提祖師法印,宣三乘妙法,入世出世,不甘人後。至民國廿七年(1938)歷時十年,刺指血書寫《法華經》七部,又刺舌血書寫《梵網經》一卷,土地改革時不幸丟失。在九峰山主持重建工作,開辦九峰小學,編修《九峰山志》,保護山林。至1949年,常住僧人七十餘單,恢復大小天井十九個,房屋一百三十餘間,九峰已頗具中興之氣象。

中年孑然入獄,南冠苦悟,碌碌而不可求,在金馬寺外的街道上,在歌聲之內,他豁然破盡三關,充滿了悲劇的色彩,卻又在這極具悲哀的際遇之內讓他再次拔勢橫出。幾番夢境,幾番回憶,古稀之年的他多次夢臨這雞山勝境之內,在那依稀婆娑的樹影之中,想必現於目內的會有那未上山參禮的印度老僧;會有香爐之內紛飛的白鶴;會有虛雲和尚的音容笑貌;還會有的便是迦葉尊者依稀的背影和囑託。1980年春,得許回鄉探親,然而家中直系親屬已然全部辭世,僅存長兄一孫女在世,在祭掃雙親墳塋之後。西望山影流離,日光散馳,觸及他內心的,除了雙親的思念,更多的便是雞山的記憶。一次次地回憶,一次次地思念,淚水打溼了他那佈滿褶皺的眼角。

雞足山的歸客

祥雲觀音閣

1980年秋,被安排到華亭寺養老的他經不住楚雄潘居士和祥雲劉居士的盛情邀請,加之在昆明生活多有不便等原因,他毅然回到家鄉祥雲。先住在祥城觀音閣,主持重建工作,翻修大殿,著手主持各種宗教儀式,恢復講經。由於各種原因,他輾轉流落於祥雲賓川的各個寺院,最終,他來到了賓川飲光堂,在此居住甚久。當他遙望那雞山之時,心中流連難以忘懷,他,終於回來了,日日思念的聖山。當他在徒眾的陪同下,四十年來第一次登上雞山,儘管來時對山中殘破境況早有耳聞,然而親眼目睹之後,心中頻起幾多悲涼與無言。山中寺宇經歷了各種磨難早已不復存在,當他走到山門之際,抬頭仰望的,金頂的楞嚴寶塔刺破虛空,恍然也刺入在他的心門,遙然一瞥,當天上的禽鳥飛而唳天,簇而影集之時,在憶及自身,來來去去,不就如同這紛飛的禽鳥一般,金頂的霞光與雲海,迢然撫慰了他心頭的那片抹悲傷。無常啊!始終沒有離開分毫,他的命運是不幸的,卻又在這不幸之中破圍而出。當他在獄中豁然開悟明心,最終得以歸鄉為慰,不得不說又得到命運的垂青。然而就是在這樣的一種際遇之中,吐露著濃厚的悲劇色彩。他的命運,盡同於那位卓錫雞足山的虛雲和尚。他們同樣在花甲之年開悟明心,虛雲的際遇,源自於水杯破碎,開水燙到雙手的瞬間,而他,則在那嘹亮的歌聲之內,找到了歸處。雲捲雲舒,總該有個棲息之處,那朵來自虛空的雲,將自己定格在了雲居之上,而他,這多羈旅無依,漂泊放蕩的野雲,也終將在這雞山危壁與萬古祥光之間得到永恆。

當他沿著古道上山之際,古樹依舊,山溪飛瀉,禽鳥啾唧,彷彿經歷了亙古的滄桑與迭變,然而卻又在這陌生之中透出幾分熟悉。山中沒有了當年朝山禮拜的各族信眾,沒有了金碧輝煌的叢林故剎,沒有了的還有昔日的溫馨和熱鬧。人的一生,或許就是這樣親眼看著身邊的至親至愛一個個離開自己,而自己只能抱著這枯廢的軀骸無可適從。他還記得自心、自性、懷空、素禮等摯友,還記得迦葉殿旁那塊巨大的打坐石,還記得迦葉殿裡那些年的青春記憶。站在華首門那嵯峨崢嶸的石壁前,不知他心底激起的時萬分感慨還是無限的從容。四十餘年來的榮辱譽謗不再重要,當他在華首門前的地上叩拜完畢靜坐之時,那轟然而來的晴雷豁然撕裂了虛空,轟然作響,這不就是迦葉久待的夙嘆,他默默地承受著著來自虛空的寂寞與寥落的同時,又享受著亙古不變的寧靜與自在,心底猶如一潭澄澈已久的碧波,在這晴雷的轟鳴聲中在此產生了共鳴,此時的天空,飄來數朵祥雲,在日光的透射之中透著幾分黃暈。他在流落了一生的征途之內,終於回到了起點,回到了屬於他自己的家,回到了屬於這朵漂泊無依的野雲的一方棲息之地。

雞足山的歸客

八十年代的雞足山楞嚴寶塔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無論你經歷了人世的輝煌和熱鬧還是飽嘗了這濁世的辛酸與悲楚,當你驀然回首,瞥見自己出發時的種種意氣風發或是一腔抱負,在經歷了這無數風雨之後,無論是昔日的光輝還是屈辱都將歸於寧靜,在這華首門,青赭色的石壁之後,有入定待佛降生的大迦葉,在這石壁的面前,千百年來,飄過無數尋覓歸處的雲彩,然而就是在這峭立孤絕的石壁面前,如今靜靜的飄過了這無依恣蕩的野雲,他將如千百年來的朝拜者一般,終會在這華首門留下或帶走屬於自己的東西。“身自雲中一孤鶴,隨緣飄蕩無著落”是他後半生最真實的寫照,當這隻雲中孤鶴,久久寂坐於這華首門前,一生的漂泊無依,一生的譭譽榮辱都將洗刷的乾乾淨淨,在一剎那,當他幽邃的心田再次閃爍的火花,早已將他的心與迦葉的心連在了,彼此早已合而為一。

他的晚年,一方面承負著親人離去,愛徒辭世的悲痛,家中親屬全部辭世,唯一可以依靠的侄孫在車禍中去世,繼而又受到通理在車禍中往生的消息,自己孑然一人,獨自存留在世間。另一方面,雖然回鄉之後納徒五人,但鮮有能夠繼承自己衣缽的人,儘管不忍九峰法脈就此斷絕,自己也將法券咐傳有緣之人,然而太多的歷史與傳承早已隔斷,已然無法流傳。他就如一盞快要燃盡的油燈,明知燈油已然所剩無多,卻依然倔強地要照亮更多的人,等快要枯了,他的生命也恰如其分地就像這風中搖曳的燈芯,越到最後,越發耀眼和動人。

當離開華首門是,一路上月白風清,花鳴鳥笑,一輪圓月直照天心,映耀著華首門的石壁,一段歷史走向了沒落,一具生命獲得了永恆。心悟學人贊曰:雞山巍巍,洱水泱泱;衲子孤客,古道蘭芳;彌陀淨土,禪門龍象;續演三乘,重振宗綱;德韶高古,樹正法幢;跡銷斯遠,人天共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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