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小津安二郎，喜歡他電影中的那個演員笠智眾多年。朋友問我，你到底看了幾遍小津的電影？我仔細算算，似乎也沒有很多遍，但是為什麼總覺得有很多遍呢？因為常常能在生活裡看到類似的情節。比如一個長鏡頭在地鐵中開始：車廂裡，對面坐著一箇中年父親和他的女兒，她斜靠著父親快睡著了。這時候不是早高峰與晚高峰，周圍沒什麼人說話或咳嗽，從地鐵的一頭可以看到地鐵的另一頭，覺得時間恍恍惚惚。我們總覺得生活無限延續，但是日常生活卻感覺接近永恆。一直重複一直重複，是了，在每一個偶然的瞬間或者拐角的地方，總能與小津的電影遇見。
導演：小津安二郎
一、電影時間如生活時間一樣漫長
我是很久很久之後才慢慢開始懂得小津安二郎的步調，電影時間就像是生命時間一樣，好漫長好漫長，看《京東物語》和《秋刀魚之味》時，恨不能兩倍播放。常常看著看著，覺得怎麼這樣乏味，快睡著了。但那恰恰是對小津的誤解。當真正慢下來看時，覺得電影怎麼就可以等於人生呢？而且那樣真實。
生命中最平淡的畫幅在一幕幕上演，是最平常，最普通不過的瞬間。這些瞬間拼湊在一起。讓你覺得，生命不好不壞，就是在這樣的瞬間中慢慢流逝，最後你也分辨不清楚到底什麼是電影，什麼是真正的人生吧。
電影《晚春》劇照
《晚春》中，女兒一遍遍對自己的父親說：我寧願這樣和爸爸在一起一輩子。“這個場景，在民間的新聞裡也可以看到。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對走失了妻子一言不發的父親說：沒關係，我會照顧爸爸一輩子。《秋刀魚之味》中已經盛裝打扮好的新娘，一遍遍與自己的父親告別，無比美麗也無比哀傷。這樣的鏡頭不是一遍遍在我們有限的人生中上演嗎？
電影《秋刀魚之味》劇照
他的電影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淡，不僅僅是故事內容表達得很淡，且在技巧層面也極為簡單。
二、故事內容的清淡
在故事內容方面，所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和衝突幾乎可以降到最低，乃至讓你覺得平淡到像我們大多數人的幾乎無大波瀾的人生一樣。比如：寫一個已經出嫁了的女兒回孃家向母親抱怨自己的丈夫不懂得自己，老是不記得重要的日子。這時候，母親安慰她說：“丈夫不記得重要的日子有什麼要緊，我連你爹的忌日都不記得了。”隨後，女兒不再說話了。
這本可以是一個抱團吐槽現場，在中國式的家庭倫理劇中，這常常可以成為其他衝突的導火索，總之，它可以為下一個情節或者為塑造人物作出非常獨特的貢獻，但是，在小津這裡，他把一切都淡化了。但是，這淡化的感情並不是說明它不深，而是說，不那麼執著，是一種看開與豁達，這是小津處理情感的另一種獨特方式。
電影《東京物語》劇照
再比如：一起走過幾十年風雨的老頭老太太，經常會坐在一起，靜靜地看著天空，看著夕陽，或者一起在海邊散步，常常是保持一定的距離，沒有很熾烈的對話，也沒有很激烈的動作。只是淡淡地，讓時間慢慢流逝，他們同日常一樣。
這種處理情感的方式，讓我想起日本作家夏目漱石的一個趣事，夏目漱石讓他的學生翻譯：“我愛你”。很多學生脫口而出：“I love you”。但是夏目漱石認為翻譯為”今晚月色真美“足矣。他們處理感情的方式都是“節制”的。
三、不賣弄電影技巧
再說一說技巧層。經典好萊塢製片以建立、維持清楚的敘事空間與時間製造出一個風格系統。連續性系統確實提供給導演一組準確可循的製片準則。然而，導演可以不使用這套準則，而自己發展出經典形式外的風貌。
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就是極佳的例子。不同於很多好萊塢的電影，以事件為組織劇情的中心原則，小津安二郎嘗試以淡化劇情為主，反而製造出影片獨特的魅力。且小津安二郎總是把機位放得很低，只放到幾乎人的中部，常常用這種低機位來展示人物與生活的日常。
無論《東京物語》，還是《麥秋》，《秋刀魚之味》，《早春》，《晚春》等，都是處理一些生活細節的段落：祖父與朋友在酒吧談論對子女的失望，或祖母與孫兒們在週日午後的散步，或者只是祖父祖母在週末對著遠處的風景發呆，這截然不同於經典敘事手法，重要的情節總是被刻意淡化，呈現在觀眾眼前的，盡是簡單且輕描淡寫的劇情。
電影《麥秋》劇照
除了故事清淡，小津還在空間上做文章。即一場戲的開場鏡頭中，畫面上絕沒有重要的敘事元素。而且，不用疊或淡的手法，小津總是在場景中加上切進來的幾個空鏡頭作為轉場，而這些空鏡頭並不與事件發生地點連在一起，而是附近的地方。
小津的敘事策略是，在事件發生的場景與插入的空鏡頭間交替，以引導觀眾進入或離開事件本身。當我們看電影時，通常會對這些加進來的鏡頭形成期待。小津就是以製造這種讓觀眾期待：到底轉場什麼時候會出現，或接下來的是什麼戲，來強調他的風格——延遲觀眾的期待，增添驚奇效果。往往故事進展到一半過去之後，才恍然覺得故事原來已經到這裡了。
尤其每到電影結尾，隨著背景音樂響起，總覺得，人生似乎是這樣過去了，好荒誕和空無，可是事實如此。假設結局能有幸福感和滿足感，這已經是極好極好的了。
小結
小津的電影似乎讓人可以洞穿生命，讓人冷靜和剋制。沒有熱血和狗血，就是靜靜地看，靜靜地品，靜靜地走，走完看完，人生似乎差不多了。就像他的攝影機從來都是低機位，不玩花樣，真實記錄，人生大抵如此，最後竟有一種與《紅樓夢》一樣，透露出的空無和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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