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無恨月長圓——納蘭容若


(作者簡介)納蘭性德(1655—1685),字容若,號欏枷山人,滿洲正黃旗人。原名成德,後為避太子諱,改為性德。容若天資穎慧,文武雙全,在騎射、書法、詩詞等方面皆精,尤以小令堪稱為清代之最。十七歲為諸生,十八舉鄉試,二十二歲殿試賜進士出身,後晉一等侍衛,常伴康熙出巡邊塞,終年三十一歲。

納蘭容若停在半空的指尖,如行止間的一個沉吟,停頓在盧氏生命的琴絃上,來回徘徊,不肯離去。故事自琴絃溜走,空留下生鏽的琴絃,每日任由日光拍擊空空的琴箱,如他空洞迷離的眼神。自她走後,他再也沒有打開過琴箱,再奏合韻之曲。

而今夜,不知不覺,又是一個月圓之夜,他眺望遠逝的愛情,深邃的眼神穿過窗外的月色和柳影,穿過往日的雪月與風花,夜風掀起了他濃濃的思念情結。

無盡的夜,猶如他思念的無盡,等待的無盡。每天,他最害怕的是黑夜的來臨,無法關熄的往昔,如洪水般湧來,充斥整個夜空,緊緊將他包圍。牽牛與織女,每年尚有一次鵲橋相會,而他們呢?誰來搭一座愛橋,讓他們的思念每年也有一個固定的,可以釋放的地方,以慰孤寂?

他有了一絲為她彈奏一曲的衝動。思憶驟起,離歌已成。此恨何時已?三載悠悠,若是夢,早該醒悟,若是真,也應面對,何以,剪不斷,放不低,拋不開,離不了?

他踏上夜臺的最高處,伸出手去,卻無法為她添衣,添上一絲暖,消減這愈夜愈濃愈夜愈寒的秋意。

愛情,今夜你在何處泊岸?而今,我們已是情濃情轉薄,薄到我們無法再輕握,再相擁,再穿戴,再著色。人間,已是如此冷清,天闕,只恐更是不勝寒意。

夜闌人靜時份,鴻聲雁語,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寒來暑往,它們不分日夜的飛馳,解了多少人間兩地守候的痴心苦。其實,他多麼希望,她也能借鴻雁一聲,遙寄尺素一束,好讓他得知,她年來苦樂,與誰相倚?在世上,是輕而易舉的事。而現在,他和她和它,都無能為力。多少新愁舊恨無處寄,鴻雁,代替不了他,也代替不了她,上窮碧落下黃泉。通音訊。

一顆痴心無處投遞,任由它在思念的海來去遊蕩,無處落腳。

納蘭容若倚欄遠眺,對愛無計可施,思念才下心頭,又泛上眉頭。遙想她的一紙容顏,應該也如今晚的月光般皎潔。只是一夕如環,夕夕成玦,月亮在最圓最亮之時,是他思念最濃最強之時,然後隨著她的下弦,他的心開始下沉,他的願望也在逐漸單薄,最後融為黑夜的黑,太空的空,蒼白的白。

他永遠銘記康熙十六年的五月三十日。這一天,他失去生活的重心,生命的意義。傳來她噩耗的那一刻,他已是以貼身侍衛身份與皇上西域巡視。對著首次接觸的塞上風景萬帳穹廬詩心顫動,他要描下更多對塞外的感覺,回去向她訴說。

歸夢雖隔狼河,又被河聲攪碎,這個時候,分離給了他一個思念的距離,給了他更多的創作靈感。小小的分別,是一次小小的受傷,在歸來的時候就能痊癒。只是,想不到這一次分別,竟是永別。人生啊,千萬不要隨意說分離,特別和心愛的人!

每天,他在心中吐絲成繭,織心為結,踏破冰雪的千里風霜,來到她的身旁,為她握一手的暖香,撫燙她短暫的一生。

織就相思成網,撈不住她滔滔決絕的去意,祈得同心為結,暖不透她逐漸冰冷的身軀。來世有盟還結髮,今生無緣枉銷魂,盧氏,想不到我們一世情緣竟是短暫如斯。

看著她的容顏,在他的懷中一點一點的褪色,生命在一滴一滴的流逝,納蘭容若覺得,這一刻自己是多麼的無助。任你如何富貴滿天,名動國都,至尊俯首,冠蓋京華,又如何?卻不能換回和她多一刻的相聚,令她的血脈再度溫熱,令自己心愛的人重返翠綠。

他開始對侍衛厭倦至極。他甚至想,如果能換回和她的長相依,他會立馬交換,毫不遲疑。要知道,上天對他是何等的眷顧,賜他如花美眷,又賜他愛情結晶。這比朝庭賞賜什麼都強,這比世間任何讚揚都好,他接受得心安理得且心滿意足。只是,眷顧如一場過雲雨,剛找到盛接的器皿,還來不及裝載,更談不上烹調,上天轉眼又將這恩賜收回,連本帶利連根帶本的狠狠掠奪而去。而以後,他只能活在回憶裡,靠回憶的養分供需身體跨向明天的每一步。

(鏈接:1674年,容若二十歲時,娶兩廣總督盧興祖之女為妻,賜淑人。是年盧氏年方十八,成婚後,二人夫妻恩愛,感情篤深。但是僅三年,盧氏因產後受寒而亡。)

回顧所來徑,他們的腳印在短暫的重疊後,她就走向了另一端。縱使相逢,也只能錯過,一個天上,一個人間。從相惜到相分,剎那喜悅,就給陰陽的銀梭一劃,從此,再也各不相干。有緣比無緣更短,孤衾比雙衾更長,遺憾比無憾更多,短短的相聚,長長的相分。而且,要用今後的一生來遺忘。

但是,曾經深印心中的往昔,一直忠貞於他的記憶呢?也能從此背叛,說忘就忘嗎?再回首,兩人賭書潑茶之時,雪落滿天,梅花也歡喜異常,他橫笛而歌,落她一身無言的溫柔。窗外飛雪連天,落紅梅一身雪白,一如他白潔無暇的心,蓋在她粉紅的心事上。她紅箋向壁,在火爐下,寫下對他的愛意:“願月常圓,妾心常潔。”

一盞小小的燈下,重疊出無數的歡欣盛景,一段段當時只道是尋常的片段,化為一個個陽春白雪的符節,撫成他的陽關三疊後,去留之間,訣別之際,千種滋味,百般交集。幸福隔著春帷,看似很美麗卻無法擁抱。窗外已黃昏,她小小的心窗早已緊閉。如今憶起,夜夜貼緊他的胸口,痛並快樂著!笑並流淚著!苦並甜蜜著!

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滿天飄飛的柳絮,那是一種誰的痛在飛舞,完美的愛情啊,為什麼總不能結出芬芳的果實?而今,什剎海旁,淥水亭下,梨花謝後,他的惆悵累累成果,只是,摘得下滿樹的果子,卻摘不去滿樹的悲傷!

三年前的她,也是在這枚月光下,為他在這片梨花林中飛舞。她舞著一袖花香,將夢兒高掛樹上,他踏著一地的快樂伴奏。月色為證,花香為憑,他願意從此迷失在這片芳香中,不復它想。她的笑伴隨春風中盪漾的梨花,令他未語先醉,醉倒在她的蝶舞中。他們卻不曾預料,梨花會生出孤絕的離情,如漢江的潮水將他們推向兩岸,南北永遠的分開。

今年,梨花仍在怒放,一如同去年那樣茂盛潔白,只是再也看不到蝶舞之人。誰曾言猶在耳:“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但一夕之環,如何能解他無邊的思念之渴?相思相望不相親,誰能明瞭他的碧海青天夜夜心?

月到中天的時候,愛情進入永夜,渴望達到極點。納蘭容若多想伸手去輕撫那張令他朝夕思念的面龐,向她訴說別後的依依:“這已是我和你最近的距離了,一夜西風獨自涼,零落的,四散的,是我一瓣又一瓣凋謝的心,親愛的,你看到了嗎?”

冷冷清霜卻刺得濡溼的語言無法啟封,多年蘊藏的思念之酒只能繼續沉澱。清風中飄來一陣幽香,風動簾櫳,似是她曾回來過的腳步聲。知道嗎?愛人,滿天星輝是我思念的淚,滿天星輝是我傾訴的音符。

它們代替我,守護在你身邊,重重圍住你,不讓你孤寂,不讓你寒冷。

如果有前世,會不會是因為我們在前世已將情緣耗盡,導致今生只能譜一闕短歌,穿行於彼此的夜空,縱使交錯,也是隻能吟唱,不可同行。納蘭容若想,如果有來世,我願做湖邊的一株垂柳,因風吹過輕拂你的波心,作一度淺淺的散聚,僅此而已。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們不是愛得那麼深,結局就不會這麼傷心!

人生若只如初見,他願記取她最初的溫柔,填滿他的愛海,願意用生命之杯,盛飲她的痴情。燈下,他又拿起思念之筆,刻鏤對她的愛意。這個冬天,誰在冰雪中犁出決絕,割斷他所有的幸福喜悅。讓原以為豐滿的一生,從此日夕消瘦,哀傷成為人生的底色,生命的驪歌,除了思念,還是思念。

虞美人

銀床淅瀝青梧老,復履粉秋蟄掃。採香行處蹙連線,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地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經十年蹤跡十年心。

納蘭容若握筆的手早已字不成行,因情深刺痛的淚眼早已泣不成聲,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悔多情,又到斷腸回首處,淚偷零。她是他心中惟一的詞令,是他詩詞創作永恆的主題,他多想用緊鎖的雙眉,剪一段月光,來緩解愛情的冰霜,怕只怕藏於心中的這片月色,更蝕人心懷,無處可卸。

這樣的日子,他漠不經心的漂浮著,空白著。當她離去後,他的男歡女愛,從此終止。他知道,失去了她,再精緻的眉目、再溫馨的聲線,再呵娜多姿的身段,都無法令他心動,抬起高貴的頭一看。

填滿了他心緒的,是可恥的空白。

他知道燕子有再來的時候,春天也有再來的時候,愛情也會在不遠處等待著他,可是,他無法抹去她在他心底的樣子。

後來,他不能不遂父母之意,接二連三的再娶,希望把心打開,把心中的寂寞全部驅散。他在她們的身上,尋找她當初的樣子。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他把每個女子幻想成她的樣子,將她遺下的金鈿釵細細端詳。一次次燈下凝思,將她的樣子思之念之,把之玩之,不忍不肯不捨放下闔上;每一次陪同康熙出巡,街頭佇立,城頭眺望,每一輛來來往往的馬車,每一乘高高低低的轎子,開門關門進進出出的身影,他都假設假想假如這是和她的一次美麗邂逅。

曾經觸動生命的那根弦,那個音符,在這個流動的城市裡,她漂移到了何處?他能否重拾重溫舊情舊夢,只有等待上天的安排,它把答案寫在故事的結局裡。

他知道,他是負了她們,錯落的心,再收不起,給了她的心,再也收不回,眼前無論有多少春意,都不是他心底的那片綠,他的枝伸不過來,結不了連理枝。

在她之前,曾經有人為他守候,在她之後,他在為她痴痴守候。生活,曾經令他七彩繽紛,因為有她的存在,而現在,生活令他習慣了無言。除非有一天,在喧譁的街頭,在他漫無目的浪蕩的腳步中,她俏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的看著他,靜靜等待他的反應。

他們看不到,他們也不知,這一襲錦衣下,隱藏著一顆受盡創傷的心,他們看到的,只是華麗的外表。

也不是無人知,除去天邊月。多年以後,顧貞觀是知道的。不然,他不會千里迢迢的,將一朵江南小花遞給他,囑他百般憐愛。這一澤江南的溫存,柔柔地將他受創的身心沐浴,浸泡,讓他忘記過往的哀愁,讓他將昨日翻越,回到現在,投向未來。

只是這朵花,開過之後,也結不出一枚甜蜜的果,也無法帶著他,將生命走成完滿。她,解不了他的遠愁。天上那一盤滿滿的遠愁。

梨樹結的果永遠是別離,納蘭啊納蘭,文武全才的你,怎麼就想不到?

京城的夜空,到處有他的詞在高唱低酬。人們把他的心事當成自己的心事,一聲聲,在湖面,在柳枝,在屋簷。只是,他們都不能唱出他對她隱約的耳語。納蘭心事有誰知,家家爭唱飲水詞。詞如池,如江南一彎承前啟後的春水,在行經他的心腔時,多了幾分溫存婉轉,讓人讀得心醉,心碎。

月過中天,夜空有畫角聲響過,鐵馬金戈掠過。他越來越喜歡留在塞上。只有到了邊塞,他的思念方略有所減,天山雪蓮,把雪山當芙渠,餐風飲露,冰肌玉骨地怒放。他略有所思,似乎明白,他的世界,只為她而駐足。

它也是。所以只在塞北盛放,開在他行經的路旁。

何處淬吳鉤,一片城荒枕碧流。在年輕的歲月中,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他用寶劍玉弓在邊塞揮寫壯志豪情。千古江山無定據,而今,他要揮劍彎弓,引領邊塞的勇士,再定江山的國界,掛到這片月色上。

但他註定只能是邊塞的過客,溫柔在另一頭呼喚他,金蘭在另一頭尋找他,征塵如海,無法淹沒她給他最初的容顏,喚歸他的行色。

他也無法忘記“季子平安否”那一聲聲追問,顧貞觀的一字一句,字字斷腸,句句揪心,在他的胸中來回洶湧。在顧貞觀的瞳仁中,他讀懂了他們的堅貞。在書信的中心,他看到人世間最真摯的友情在疾風中攜手抗擊。吳漢槎仍是幸運的呵,在風雨飄搖的路上,畢竟有人願與他同行。

《金縷曲》: 顧貞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 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 甘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 置此札,兄懷袖。


《金縷曲》(二)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 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 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潺愁。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從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詩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鏈接:顧貞觀,生性狷介,為人有俠氣。他與吳漢槎是至交好友,吳漢槎因舉人考試風波而被流放寧古塔。顧貞觀寫了兩首《金縷曲》詞,無意中給納蘭容若讀到,被他們的友情深深感動,以五年為期,想方設法將吳漢槎救出。)


他願意成就他們的不朽,當所有的希望都已擱淺時,他在惟一的期待中喝下了這杯知交酒。共君此夜須沉醉,我本不是富貴花,我願卸下身上所有的錦繡,鋪成一條通向寧古塔的路,將另一個生靈牽引出來。

雁兒高飛,他的思潮也在高飛,遠處有流星劃過,點亮他微翕的雙眼,月斜西樓,他的塵緣也在搖搖欲墜,在晨曦到來前,他要完成在人世最後的一個承諾。

五載光陰,他不復它想,惟一要做的事,就是將一個人救出。他幸而不辱使命,歷盡滄桑千劫,愛意與執意不曾有半點退減。這年的寒冬,在他們相逢時悲喜交集的淚臉上,他的心中也有一股暖流在緩緩流淌。金蘭的芳香,是人世間最美的一種香味啊!他願意一生痛飲!

惟有在他們面前,他才可一卸烏衣門第之身,一解素日小心侍候之念,一放狂生放浪形骸之態,一醉落寞無人知會之心。身世悠悠何足問,今天,且將門前的教禮條文通統拋掉,我們的身份,只留下一項,最原始的一項,最基本的一項,最有人情味的一項——人,同等的人,將世間的不平與無奈,都融進樽前,一飲而盡。

就算這一醉之後他再不能醒來,也是心甘情願的。不負所愛,不負所托,此生夫復何求?在明日醒來時,他希望看到最熱切盼望的那張溫柔面孔,一起攜手回到他們的梨花林中,共舞月光,以解今世無窮的思念。

(鏈接:康熙二十四年暮春,他抱病與好友相聚一醉,席間一詠三嘆,之後一病不起,七日後溘然而逝。)

雖然能征善戰、富貴錦繡生與俱來,只是這些無法令他有絲毫的眷戀。如果可以選擇,他願做江南一隻溫柔的燕子,和她在細雨溼流光中雙宿雙棲,繾綣一世。

月色已將他的所有悲歡離合掛過,將他的愛與哀愁灑過,他的故事將在曉風殘月中闔上。三百年後,我回來將他尋覓,卻不敢將他和他的往事驚醒,因為我怕我的膚淺,筆尖無法寫出他的情深。他的故事就像今晚的這片月色,永遠的,灑向人間,就像他的愛,千百年後,仍然照進我們的心扉,滋潤我們的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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