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若:聽雨的聲音

納蘭容若:聽雨的聲音

“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臨江仙

點滴芭蕉心欲碎,聲聲催憶當初。欲眠還展舊時書。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燈孤。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

詞的大概意思是:窗外,雨打芭蕉的點滴聲,使我記起了當初的情景,讓我的心都快要碎了。臨睡前又翻檢舊時書信,看著那寫滿相思情意的書箋,便記起當時她初學書寫還不熟練的模樣。

看著這些散亂的書冊,不禁淚眼模糊。在這個冷冷的雨夜裡,幽暗的窗前,我點著一盞孤燈,原以為情緣已盡,可誰又說得清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呢?

納蘭容若:聽雨的聲音

容若聽著雨打芭蕉的聲音,心欲碎,那聲音彷彿是打在心頭的錘子,一下下,敲打著心口處最軟弱的那塊地方——那是過去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因為過於幸福,所以不堪回想。

“雨打芭蕉”,也許是因為芭蕉寬大的葉子最容易凸顯出雨水的聲音吧,如果是驟雨,那聲音便急促而壓抑,如果是疏雨,那聲音便淅瀝而憂傷,所以有“疏雨聽芭蕉,夢魂遙”,有“深院鎖黃昏,陣陣芭蕉雨”,有“點點不離楊柳外,聲聲只在芭蕉裡,也不管、滴破故鄉心,愁人耳”,還有一個是捲心芭蕉,芭蕉葉子是聚攏在一起的,隨著不斷成熟而漸漸舒展開來,正像愁人心緒的舒與卷,所以有“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

“點滴芭蕉心欲碎”,這一句從字面理解,“心”首先是芭蕉的心——芭焦在雨絲無休無止的敲擊中,“心”已經快被打碎了;而後,“心”才雙關為容若的心——雨水打壞的是芭蕉的心,也是容若自己的心。

芭蕉的心,這就關聯到芭蕉那個“束”與“展”的意象。要知道,芭蕉本是沒有心的。當初,禪宗的五祖準備交授衣缽,神秀和慧能分別做過兩個著名的偈子,一個說“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一個說“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陳寅恪質疑說:這兩人都搞錯了,不能拿菩提樹來打比方的,該用芭蕉。

菩提樹高大堅固,常青不凋,根本無法形成“空”的意象,而細考當初中、印兩地佛學比喻,普遍所用的都是芭蕉一類的植物。印度佛學裡有不少內容都是講述觀身之法的。他們有一個很好的比喻,人的身體如同芭蕉。

為什麼比作芭蕉呢?因為芭蕉有個特點,葉子是一層一層的,剝完一層還有一層,再剝完一層還有一層。如果有人沒見過芭蕉,那就不妨想想洋蔥,還有捲心菜,反正就是這種剝完一層還有一層的東西。

芭蕉,或者洋蔥、捲心菜,剝呀剝,一層又一層,裡面到底藏著什麼呢?剝到最後,咦,原來什麼也沒有呀!

納蘭容若:聽雨的聲音

剝盡層層,中心空空, 這便是芭蕉在佛學中的特定意象,以比喻肉身之空幻不實。所以“身是菩提樹”也好,“菩提本非樹”也罷,本該是“身是芭蕉”的。

那麼,“點滴芭蕉心欲碎”,容若到底用的是哪個意象呢?或者兩層意象交相併用?換作別人,這般解讀也許要算過度闡釋了,但在容若身上卻也未必。容若的空幻不實之感是由來已久的:髮妻之死、天性與環境之錯位,乃至天生的體弱多病,這都使憂鬱越積越多,使他過早地倒向了佛學。很年輕時,容若第一次為自己設計書房,題名為“花間草堂”,兼取《花間集》和《草堂詩餘》的字眼,何等明麗爽朗;為自己的第一部詞集題名“側帽”,又是何等風流自賞;但他迅速地衰老了,迅速地在華貴的生活裡消沉不起,開始自號為“楞伽山人”,恍恍惚惚地在今生的鬱結裡證悟來生。

過去越快樂,現在回憶起來也就越痛苦。容若於下片轉回當下,“倦眼乍低緗帙亂,重看一半模糊”,是說:我的眼睛已經疲倦了,低頭看去,書亂亂地堆著,看上去模糊不清。

緗帙,本義是書套,色為淺黃,也可以代指書籍。這些書為什麼看上去“一半模糊”呢?因為眼睛倦了,因為眼裡都是淚了。過去的日子是“鴛鴦小字”,是“弄筆偎人”,而現在呢,只是“幽窗冷雨一燈孤”——窗是幽窗,雨是冷雨,燈是孤燈,這些孤獨的意象都只因為你離我而去,我,才是最孤獨的那個人。

可是,話說回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情再深也應該談了吧,盡了吧,但在這個雨打芭蕉的夜晚,為什麼我還會想起你來,為什麼我還會淚流滿面?“料應情盡,還道有情無”,如果可以重新來過,容若會不會甘願捨棄那段短暫的快樂,以求免除這一生一世的刻骨憂傷呢?我們無從知曉。

納蘭容若:聽雨的聲音

今夜秋雨瀟瀟,金風細細,我獨坐在桌前,翻看著納蘭的詞句,思緒翩然,耳畔雨聲的滴答,恍若就打在當年的芭蕉葉上,一樣的寧靜,典雅,憂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