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真:那個永遠不老的女子

朱淑真:那個永遠不老的女子

01

晚清著名詞家陳廷焯曾將宋代幾位文采風流的女詞人放在一起比較,得出這樣的結論:

朱淑真詞,風致之佳,詞情之妙,真不亞於易安。宋婦人能文者不少,易安為冠,次則朱淑真,次則魏夫人也。

從前讀書,我總覺得李清照如同黃蓉,年少時有黃蓉少女時白衣金帶燦然生光的那份活潑俏麗,中年時流落南方,亦有如同黃蓉般死守襄陽為國殉身的愛國情懷。與李清照齊名一時的朱淑真,則沒有易安晚期那樣深沉的苦痛與悲涼。

朱淑真這名字真妙,既有大家閨秀的淑嫻情態,又有少女心事的一片真情。縱然她日後婚姻不幸遇人不淑,又因與情人相會被世人貶作淫泆,晚景悲苦,我卻始終覺得她只是少女,溫柔調皮嬌憨,好像世間雖有無限愁苦,都一一被她拋低過去。

02

朱淑真的出生年份不清,籍貫身世也不定,只知道她生於北宋神宗元豐二年到元豐三年間,世代官宦,家境優渥。有人說她是錢塘人,《四庫全書》裡又稱她是浙江海寧人。無論具體出生於何處,她都是文學作品裡令人心嚮往之的江南女子,是杏花插鬢楚楚動人的小家碧玉,是雨巷裡撐著油紙傘的丁香姑娘。

年少的朱淑真,就像香港作家亦舒在《圓舞》裡寫的那樣: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華,然後再反射出來,明亮雙目,緊繃皮膚,整個人如罩在霧中,朦朦朧朧,似懂非懂,身體是大人的身體,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討的餘地。

她是父母嬌寵的幼女,是富貴人家的小姐,那時她心裡眼裡,筆底詩句,無處不是世間的溫柔美好。

十一二歲時,她的詩裡滿滿都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詞風明朗而輕快,筆調稚嫩而柔軟,連感嘆都帶著孩子氣。她就像沈從文在邊城裡極力讚歎的翠翠一樣,“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那樣的乾淨又明朗,隔絕了世俗的煙火氣。

她看著窗外一場春雨,打落了多少春天的痕跡,嗔嘆漫天飄飛的落花,也留不住一刻寶貴的春光:

一陣催花雨,高低飛落紅。
榆錢空萬疊,買不住春風。

——朱淑真《書窗即事》

她的筆下,還留著那昔年元宵時穿著新年衣衫、學著姐姐們打扮一新、同一群年歲都尚小的夥伴們相互追逐嬉戲在火樹銀花的美好場景。小鳳鞋擠疼了她的腳,可為了漂亮,她還是蹙著眉套上了:

彎彎曲,新年新月鉤寒玉。

鉤寒玉,鳳鞋兒小,翠眉兒蹙。

鬧蛾雪柳添妝束,燭龍火樹爭馳逐。

爭馳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朱淑真《憶秦娥 正月初六日夜月》

清明節那日,桃花展瓣吐蕊,燕子飛還,在屋簷下築下了溫巢。小朱淑真雖口口聲聲說著清明“惱人”,卻還是換上了輕薄的春日羅衫;縱使獨自一人寂寞自艾,也不過是“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是少女獨守春閨的春日傷情。

春巷夭桃吐絳英,春衣初試薄羅輕。風和煙暖燕巢成。

小院湘簾閒不卷,曲房朱戶悶長扃。惱人光景又清明。

——朱淑真《浣溪沙 清明》

朱淑真的豆蔻年華,就在這觀花賞月中,晃晃悠悠的過去了。

03

少女時代的朱淑真,有了心愛的情郎。

他們就像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一樣,在花前月下傾吐著對彼此的愛意,享受著屬於他們的良辰美景、黃金時代。

沉浸在愛情中的朱淑真,寫下了她此生最佳的詞作:

惱煙撩露,留我須臾住。

攜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黃梅細雨。

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

最是分攜時候,歸來懶傍妝臺。

——朱淑真《清平樂》

朱淑真:那個永遠不老的女子

清代吳衡照在《蓮子居詞話》中說:

易安‘眼波才動被人猜’,矜持得妙;淑真‘嬌痴不怕人猜’,放誕得妙。

易安雖有閨房之樂,大都是“賭書消得潑茶香”的雅趣,連思念寫的都淡,純是白描,一字一句都精雕細琢:“人比黃花瘦”“一種相思,兩處閒愁”。

淡有淡的好處,只是哪裡有濃墨重彩吸引世人目光。朱淑真的詞,好就好在這一點上,大巧不工,卻分明每字每句都是情之所至,特別是“嬌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懷”一句,少女對愛情的大膽追求足以石破天驚。

雖說這首詩還有“嬌痴不怕人猜,隨群暫遣愁懷”這樣一說,可這樣便俗了,流於一般的閨閣少女思春不得的愁悶情狀,哪裡有“和衣睡倒人懷”的嬌憨美妙,簡直與史湘雲醉臥芍藥裀有異曲同工之妙。

自然,後人對她的批評也多源於這些大膽露骨的詩詞。

在以女孩兒“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為準則的古代,朱淑真的所作所為,的確不符合對一位大家閨秀的要求。

可當大家閨秀們都遵守著文靜嫻雅的準則時,有這麼一個敢於追求愛情又敢以自己的方式大膽向全世界宣告的朱淑真,太醒目了,她不管不顧的愛著,代替那些崔鶯鶯、杜麗娘們做了一切她們想做卻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事。所以她的詩句不用精雕細琢,不需要任何技巧性的東西,那些對朱淑真來說只是浮於表面的沉重贅餘。她的感情那樣真切,靈魂那樣勃勃的躍動著,就已經超越一切。

04

朱淑真的婚後生活並不美好。

魏仲恭在為她的《斷腸集》做序時寫道:

早歲不幸,父母失審,不能擇伉儷,乃嫁為市井民家妻,一生抑鬱不得志,故詩中多有憂愁怨恨之語。每臨風對月,觸目傷懷,皆寓於詩,以寫其中不平之氣。竟無知音,悒悒抱恨而終。

朱淑真:那個永遠不老的女子

明代周清源在他的《西湖二集》中,也寫到朱淑真遇人不淑之事。他寫朱淑真有一孃舅吳少江,為賭博借了金三老官的二十兩銀子,卻又無力償還。為了還債,將外甥女兒說與金家做媳婦。可這金家兒子外號“金罕貨”,又叫“金怪物”,長得奇形怪狀,種種驚人,“連三分也不像人”,朱淑真父母未加考證,信以為真,如花似玉才貌雙絕的朱淑真便只得嫁與此等人物,鬱鬱而終,死時不過二十二歲。雖說《西湖二集》不過是小說家語,不足為信,才女也非二十二歲便香消玉殞,但朱淑真婚姻生活並不美好卻是公認的。

不過我卻相信,朱淑真在新婚燕爾時,也一定曾享受過愛情的美好。她寫過這樣一首小詩,筆調活潑,情致俏皮:

相思欲寄無從寄,畫個圈兒替。話在圈兒外,心在圈兒裡。單圈兒是我,雙圈兒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會圓,月圓了會缺。整圓兒是團圓,半圈兒是別離。我密密加圈,你須密密知我意。還有數不盡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兒圈到底。

——朱淑真《圈兒詞》

這畫滿圈兒的薛濤箋從書頁中落下時,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這份真情打動吧。

05

有評論家評價女詩人餘秀華:

她的詩,放在中國女詩人的詩歌中,就像把殺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閨秀裡一樣醒目——別人穿戴整齊、塗著脂粉、噴著香水,白紙黑字,聞不出一點汗味,唯獨她煙熏火燎、泥沙俱下,字與字之間,還有明顯的血汙。

古代那麼多女詩人,文姬激昂酸楚,易安清麗慷慨,玄機嫵媚動人,但只有朱淑真,真正一生都是少女,少女情懷自成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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