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锦瑟年华谁与度

01遇此良人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锦瑟年华谁与度

却把青梅嗅


那一日,太阳像一枚红彤彤的柿子挂在天边,晴空如洗,一片红云若莲静开。青石墙壁上几朵蔷薇含苞待放,像一粒粒粉珍珠嵌在绿叶间。

小花朵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恰似小丫头片子争不到糖吃的眼泪。枝上一只花喜鹊嘎嘎吱吱地叫着,像是谁正急着打开了装满秘密的松木匣子。

我和篆儿说笑着下了秋千,秋千还兀自摇晃着,旁边的凌霄花也随之摇曳。我的额上沁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手也略微有些酸麻,正慵懒地打量着花园清晨的景致,却见一位公子如清风朗月般翩翩而至,我匆忙向回廊跑去。

勿匆跑了几步,才发现没有穿鞋子。幸亏篆儿心细,拎着我的鞋子跟了上来,手里还有我掉落的金梅钗。

九曲回廊的小门旁正是一株开得正好的青梅。真是天助我也,我赶忙藏到门旁,满树的梅花遮挡着我们,心还扑通扑通地乱跳,像揣了十二只兔子。透过枝条的缝隙,一抬眼却看见了那位公子指点着一片兰草。

“小姐,这不是明诚公子吗?还是上元灯节见过,这一晃几个月可过去了。前几日还听香儿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白胡子老头给他一个签子,上面说什么‘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小姐,你可知是什么意思?”篆儿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笨丫头,这不就是“词女之夫”的意思吗?我的脸早羞成了一朵红云,明诚,你好坏,亏你想得出这唬人的鬼话。

犹记上元灯节那天,车如流水马如龙,满天银花绽放,月下香尘妖娆,楼外江白,几度流光飞转。一杯清盏,烟花烛花几度风情。你轻吹一阕《梅花三弄》,我细抚一曲《高山流水》。你眉目似秋水一抱,我笑颜如胭脂留醉,忘了今夕何年。

四月天气,一树芳华,满地莹白。我细数落花,悠然长叹,玲珑心事君知晓。

不久,我便如愿做了明诚的新娘,那一年,我十八,他二十一。

02谢女檀郎

丑 奴 儿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李清照:锦瑟年华谁与度

却对菱花淡淡妆

窗外,窸窸窣窣的小雨轻轻敲打着着园中的荷叶,天气清凉的如井水湃过的青梅。我卸掉白日里繁复的重重装饰,只着一身绛红薄绡,纤纤十指,轻拔慢捻,弹奏一曲《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明诚望我轻笑,携我之手,移步菱花镜前,轻执眉笔,为我细细描画一双新月蛾眉。

鲛绡薄衣上,双双蝴蝶花间缠绵。颈边盘扣,琐成繁复的丁香心结。抬望眼,你眉目含情,殷殷期盼。我手执小扇,以掩笑颜。你在我耳边细语喃喃,若幽兰惆怅香径,若粉蝶穿流于花间。我如痴如醉,沉湎于夜的幻觉中,如一株红莲花于一片淤泥中幽幽绽放。

纱帐低低垂下,鸳鸯戏水的汴绣淹没于一片暮色迷茫中。玉簟清凉,锦被温软,这世间的美艳和浮华不过如斯,我静静地期待潮水汹涌而至,如一尾游鱼温柔回溯。明诚,我想在你枕边如藤如蔓,不理今夕何年。

清照,今生得妻如此,是我大幸。我愿与你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03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锦瑟年华谁与度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荷已残,香犹在,园外雨打荷叶点点滴滴,尽是离愁!

我独坐轩窗,纱帐若影,流苏如风,冷滑如玉的竹席浸满秋天深深的凉意。

今天是我想你的第19天,你不在的日子分外冷清。那时我们整日访名画,觅古籍,赌书泼茶,笑语朗朗,而今书犹在,茶却凉,原来你在,便是晴天。

雨收云断,远山如黛,天气清明如一抹淡绿的薄荷。

我轻轻的撩起浅紫罗衣摇曳的裙摆,一个人独自上了兰叶小舟。落日镕金,雁群阵阵。古人云大雁是忠贞鸟,雄鸟若亡雌鸟必不能活。

雁群成“人”字排开,一行行飞向天边,是谁高楼独倚,望穿秋水,萦损柔肠,托了雁儿将锦书寄来?

不知不觉,月光皎洁浸人,洒满西楼。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相思,这离愁,如影随形,却怎能消除?它刚从我微蹙的眉间消失,又隐隐萦绕心头。

花,自顾地飘零,水,自顾地漂流。我思君如此,料君思我应如是。

04望断章台路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明朝,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即难留。念武陵春晚,云锁重楼,记取楼前绿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更数,几段新愁。


李清照:锦瑟年华谁与度

明诚,你我之间不知何时有了距离?

元祐党争时,我写过“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我苦苦哀求,公爹却无动于衷;我忧心如焚你却只劝我早点歇息!

公爹的冷漠你的懦弱让我愤而离家,原来你我情分如此凉薄,过往温柔不过是一场绮梦,原是我错看了你!

我回乡独居,你日日鸿雁传书,嘘寒问暖。明诚,你说你恋我如飞鸟恋林,若游鱼恋水,我不在,你了无生趣!我痛一分,你便痛十分,只恨造化弄人,你我只是司命手下无关轻重的棋子!

那时,人虽远,情却近,你的无奈我渐渐明晓。桃花落,杨花飞,你我之间冰消雪融。

官场上你方笑罢我登场,你我误落尘网中,身不由己,只愿携手红尘,任凭周围熙熙扰扰,我们只守着彼此,一世清白,不忘初心!

然而明诚,你终究还是负了我!

屋内凄冷如斯,狻猊铜炉黑沉沉如喑哑的怪兽,熏香已经冷透,红色的锦被乱堆床头,如同肆意横行的波浪,我也再无心绪去收拾。

曾经有多少个相思刻骨的日子,曾经有多少把酒言欢的岁月,耳畔还有你绵绵的情话,然而如今,我不顾千山万水的车马劳顿,来到你身边,却发现早已不是你的惟一。

秋娘绿娥绕你身旁,我的到来不合时宜。

晨起,菱花镜中的人容颜憔悴,篆儿要为我梳向来最喜欢的“同心髻”,我却懒怠梳妆。嵌满珍珠玳瑁的楠木梳妆匣落了一层灰尘,朝阳的日光照上帘钩,屋内一片刺眼的明亮。

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千山万水,是我就在你面前,你却不再懂我!

新近我渐渐消瘦起来,不是因为喝多了酒,也不是因为秋天的影响。多少事欲说还休,你若懂我必不忍心看我流泪,若不懂我,只觉我的泪眼如此可憎。

罢了,罢了,我也留不住你,即使唱上一万遍《阳关》离别曲,你的心早已不在我这。

庭院深深,暮春的桃花落英成阵,高楼独倚,云遮雾绕,只有那楼前的流水,还顾念着我,与我相对无言,只用一双明净的眸子凝视着我。

从今而后,于你日日是新天地,于我不过又平添一段日日盼归的新愁。这世间对男子太多优待,对女子太多不公,你我原来不过如此!

05覆巢之下

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李清照:锦瑟年华谁与度

至今思项羽


那一年的桃花如血,那一年的柳叶似刀,金兵铁骑横扫中原,如恶狼,似魔鬼,所到之处鸡犬不宁,生灵涂炭,从此世间再无桃源!

靖康耻,臣子恨,这恨无声无息却椎心刺骨,我不再伤春悲秋,只愿天天守着你抵御外侮!

然而,那一晚,你却缒城逃走,置全城百姓不顾,置我不顾,置我们辛苦收藏的金石字画不顾。漆黑的夜里,我在一片兵戈声中惊醒,枕边却空无一人,各种猜测纷至沓来,一夜无眠。第二天我知道了你逃走的确切消息,目瞪口呆,羞愧难当。

你饱读诗书,我不明白那个口口声声忠义救国的丈夫,国难当头之际却为何如此贪生怕死,甚至不如一只蝼蚁?

果真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

滚滚江水,数声凄厉的猿啼,船如患了沉疴宿疾的老人一般慢慢前行。你被免职,狼狈不堪。我们之间隔着天堑鸿沟,相顾无言。

船行到乌江镇时,我忽然想起这正是当年项羽兵败自刎之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明诚,我生平第一次觉得你是那般渺小,而纠纠武夫的项羽是那样高大!

明诚,我宁愿陪你死!古今多少气吞河山的好男儿,你偏生如此脓包,我看不起你!

清照,我每天也经受着煎熬,只不过一介书生,几曾识过刀剑兵戈,你的指责我如芒在背!如果朝廷可以让我复官,如果我可以再回到抗金前线,我必竭我所能,不让你失望!你还愿意再相信我吗?

我思绪万千,无语叹息,江水无情匆匆而逝。这烽火连天的乱世,不相信你,我又能相信谁?

06谁人与我立黄昏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锦瑟年华谁与度

怎一个愁字了得


我百无聊赖拿起一本书,却读得毫无兴味,又强自梳妆,却惊心地看见丛丛白发。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伤痛都能随着时间淡化,我多么希望一切只是噩梦一场!然而多少个凄冷的夜里,惊醒独坐,我真切地意识到你再也回不来了!

命运给我们开了个多么残忍的玩笑!本来我们已打算归隐池阳,你却接到依旧任命你为湖州知府的圣职,那一日你目光炯炯,对不计旧过的圣恩感激涕零!我虽恐慌于别离却也欣慰,却不想那一别就酿成了终生伤痛!

炎炎夏日,你快马加鞭赶往建康谢恩,不幸中暑染上重疾,待我匆匆赶到建康,你已病入膏肓,气息奄奄,我泣不成声。你艰难地握住我的手:“这一世,我有很多对你不住的地方。下一世,若能相逢,愿我为女来你为男。”

生命只是过客,你却先我而别。过往的一切嗔怨,在生死之间,那么微不足道。

我们的生活早已物是人非,我们的爱情并非美玉无暇,然而你永远是我生命画卷中那一抹暖暖的明黄底色!

豆蔻年华时,曾天真地期待“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永恒,后来逐渐明晓这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感情。我不是你的唯一,你却是我的唯一,对你失望了那么多次,却也只有想起你我才会笑,只有你在我才安心!

又是一年橙黄橘绿,又是满地黄花堆积,斜阳慢慢地坠下去。窗外的暮色一点点地漫上,无边的寂静淹没了我。这个乍暖还寒的时候,很想倒上两杯淡酒,我们坐在黄昏里,东篱把酒,对饮夕阳,忘却乱世的忧愁。


李清照:锦瑟年华谁与度

我又想起很久以前那许许多多个黄昏。

曾经年少不知愁,我和一帮小姐妹,嘻闹着玩到天黑,才急匆匆地划船回家,越急越找不到路,船打着转儿,惊起了荷花丛里一滩呱呱咕咕的鸥鹭,那个黄昏是那样的热闹活泼。

还有上元灯节的那个明艳的黄昏,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你我相遇相知。芙蓉一笑,眼波才动被人猜,那一树青梅记住了我的玲珑心事,绾一把柔媚青丝,我们的故事刚刚上演。

新婚燕尔,我笑语媽然,云鬓斜簪一枝花,徒要教郎比并看。雨后黄昏,菱花镜前淡淡妆,我执扇轻笑,你拥我入怀,时光带着芬芳缓缓流淌,若芳草迢迢,若落英缤纷。你的轻吻,如东风吻住新芽,如春阳融化冰雪,在暖暖的醺然里陶醉,黄昏是如此多情。

不经意间,为你染上如烟似水的轻愁薄怨,你离家不归的黄昏,花自飘零水自流,雁群阵阵寄相思,那个时候的思念是溪水淙淙的泠响,是流云恋恋的飘荡,是娇憨无邪的海棠花满溢着温婉的惆怅。

到如今,生死两茫茫!

菊蕊残香,梧桐寒立,雁憔悴,换了人间!

肃秋黄昏,斜影孤去,雨寂寞,只一愁字绕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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