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冰(代表作:《大宋提刑官》《白鹿原》)這人,說話太直。
2017年有檔網綜叫《超次元偶像》,節目組請了何冰來給一眾“小鮮肉”指導演技。
有場戀愛戲,何冰反覆指導幾次,小鮮肉愣是沒領悟。
守著鏡頭,何冰半點情面沒留,厲聲道:
“我跟你說了半天,你怎麼什麼也沒給我記住?”
末了,還蹦了個髒字兒:
“這能看見你演個屁啊?”
“屁”被消音了
另有次,陳赫第一次拍戲,就碰上了何冰。
詞兒沒背,戲接不住,氣得何冰直冒火:
“昨天晚上你沒有看臺詞,我敢保證,你沒有看臺詞。”
說完轉身就走,留陳赫一臉錯愕。
這事兒,是後來陳赫自己爆料的,臉上沒見一絲慚愧。
相應的,演技也沒見幾分長進。
而《超次元偶像》那次,指導的小鮮肉叫王鶴棣,指導的戲出自臺版《流星花園》。
一年後,王鶴棣飾演新版《流星花園》男主。
豆瓣評分,3.3。
你看,一檔綜藝,一場戲,何冰較真兒,說對了、罵對了、急眼了。
可,沒人聽啊。
反倒讓這份較真兒,顯得可笑又不合時宜。
不禁悵惘。
若時間往前倒推三十年,那還是個對演戲處處較真兒的年代。
01
1987年,何冰報考中央戲劇學院和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以下簡稱“北京人藝”)聯合開辦的中戲人藝班。他自侃放棄北電,是聽說那兒要求得漂亮。
然後照了照鏡子,算了,奔中戲得了。
濮存昕的父親蘇民,是負責中戲人藝班的老師。
考核選人,他有自己的標準:
“女孩兒拿腔拿調作美的不要,而大大咧咧男孩子氣質的可以,反過來男孩兒身上有女孩兒氣質的堅決不要。”
直接點說,作精不要,娘炮不要。
外形條件上,不選美,選角兒。
生旦淨末醜,各種型的角兒兼顧,按一齣戲的配置來。
到最後,87級表演班成型。
除了何冰,班裡還有徐帆、江珊、陳小藝、胡軍、王斑、韓青......
今時今日再看,竟無一人轉行,也無一人愧對“演員”這名號。
大學畢業之後,何冰如願進了北京人藝工作。
北京人藝什麼地方?
成立於1952年,得到老舍先生支持,首任院長是劇作家曹禺,當家導演是焦菊隱。
往前數有演員於是之、鄭榕、藍天野、英若誠.....
近處數有濮存昕、楊立新、馮遠征、宋丹丹......
用何冰的話就是:
“這裡是離表演真理最近的地方。”
但,近是近了,不一定待的住。
人藝的戲是有個“槽”的。
要想入這個“槽”,導演起碼要在人藝待上15年,才能獨立署名;
演員起碼要待5年,才能演正式的角色。
哪怕你是科班畢業。
哪怕你是中戲和人藝合辦的科班畢業。
誰來,都要先從龍套跑起。
進了人藝的何冰,在話劇《蔡文姬》裡舉旗杆兒,俗稱“戳大杆兒”;臺詞,更是一句沒有。
徐帆、濮存昕版《蔡文姬》
這龍套一跑,就是四年。
但在楊立新看來,何冰算是“苗期短”的演員,有的演員龍套一跑就是八年。
可這龍套,跑得值啊。
何冰剛去的那幾年,正趕上人藝一個時代的謝幕。
這是最後跟大師近距離觀摩學習的機會。
1992年7月16日,焦菊隱版《茶館》原班人馬做告別演出,演到那天,已是第374場。
《茶館》演員表
這是人藝的金字招牌。
英若誠的兒子英達,這樣形容《茶館》:
“開場大傻楊兩個牛胯骨一打,最後說了一句臺詞,往外一走,幕就拉開,裡面的舞臺上悄悄地已經坐下有三十多個人,憋著不出聲。就像一揭鍋蓋的時候,蒸鍋裡的蒸汽,幕一開,一下子聲浪就起來了。”
“觀眾像被迎面推了一下。”
他帶著《末代皇帝》的攝影師斯托拉羅去看《茶館》。
直接把斯托拉羅整愣了,驚呼:
“開場這一幕,簡直就是倫勃朗的油畫。”
但,再好的戲,都有散的時候。
飾演主角王利發的於是之老先生,患了阿茲海默症,記憶力衰退。
最後一場,在臺上吃了“螺絲(忘詞)”,觀眾照舊看的如痴如醉。
於是之飾演的王利發
謝幕時,有人在後排大喊“於是之老師,再見了”。
接著有人喊:“是之,你好;是之,再見”。
有兩個年輕人送了幅字,上面寫著“戲魂國粹”。
觀眾不散,掌聲不息。
大家知道,這一別,以後就再也沒有了。
於是之幾次出來謝幕,走回後臺化妝間時,淚灑衣襟,險些撞到門上。
臺上臺下,觀眾演員,這是怎樣的敬重寬容?
放在今天,現實已把我的想象榨乾。
難復昨天。
02
90年代,影視行業蓬勃發展。
人藝的工資還在一個月150塊錢左右,電視劇的片酬已漲到了千元一集。
江珊從大學畢業就拒絕了進人藝的機會。
胡軍在人藝跑了一年半龍套,月工資164塊錢,連煙錢都供不起。
得吃飯啊。
像何冰說的:“加上男孩特別不會算計,極限對經濟的考量,能算到20號就不錯了”。
一冬天,就用煤爐煮白菜湯喝。
人藝的演員們,不得不走下話劇舞臺。
謀生求出路。
1993年,英達拉著人藝一夥人,宋丹丹、楊立新、李永強拍了《我愛我家》。
人藝的許多老前輩,前來客串。
何冰,也在裡面飾演“胡三兒”一角。
本是玩票性質拍的一部劇,最後卻成了國產情景喜劇難以逾越的高峰。
不知應該是喜,還是悲。
在人藝受過訓練,出演影視劇,幾乎算得上游刃有餘。
97年,何冰出演馮小剛的賀歲電影《甲方乙方》,飾演樑子。
至今忘不了,他貼著個狗皮膏藥、拉著嗓子和點了麻子的葛優那段對話:
“地主家也沒餘糧了”,多經典的詞兒。
扮得了小人長慼慼,也演得了君子坦蕩蕩。
2005年的《大宋提刑官》,幾乎是一代人的記憶。
演活了,演絕了。
眼裡透著光,嘴角繃著勁兒。
郭達說,第一次和何冰對戲就被嚇住了。
又過了幾年,何冰聊起提刑官,卻直搖頭:
“我的那種表演枝蔓叢生,子彈庫裡有點裝備就恨不得傾囊而出。”
他是對自己不滿。
99年,何冰憑藉話劇《雨過天晴》獲得了梅花獎;2004年,又憑藉話劇《趙氏孤兒》二獲梅花。
有次《人物》採訪,他情緒激動:
“有些戲,我在臺上已經聽到掌聲了,都拿了獎了,你不知道吧我嚇得呀,你知道嗎,是為什麼,是為什麼?”
“打亂仗,打亂仗,其實你不知道在舞臺上幹嘛呢,還在那兒假惺惺謝幕呢,你知道嗎,滿臉笑容。我還跟人談體會呢,狗屁,根本不懂。”
他說:“是上帝在扶著我”。
對演戲的那種誠惶誠恐,那種謙卑,今日演藝圈又懂幾分?
圖源:《人物》
這些年間,人藝的工資上調,但一級演員的月工資也不過2000多塊。
演一場話劇,再加500塊。
何冰倒是沒想過走。
問他原因,他總愛提一件事兒:
有次一場話劇演到第四幕,觀眾裡有一小偷正動手,被抓了個現行。被偷的人請場務報了警後,抓著小偷不讓走,倆人手牽手看完了話劇,到了笑點還一塊樂呵。戲演完,才讓警察把小偷帶走。
這出話劇叫《喜劇的憂傷》。
2011年排的,何冰搭檔陳道明,只有倆人,串完整場。
總共演出18場,賣了16200張票,創了人藝票房紀錄。
好的表演是可以推倒人心的壁壘,流出甜水來的。
03
《茶館》之後,人藝有一部挺絕的群戲,叫《窩頭會館》。
何冰、宋丹丹、濮存昕挑大樑。
這戲太好看了。
那種未經閹割的生猛、辛辣、有勁兒,看時像被人敲著腦袋殼兒,越敲越清明。
劇本頂尖,演員頂尖。
應了話劇常講的那句,“拉開大幕看真的”。
真本事。真手藝。
兩個多小時的戲,詞兒是一字不落、一字不錯。
但,這是最基本的功夫。
更高級的是,它從不煽情。
演到最後,何冰中了槍,臨了也沒哭天搶地。
只說,快拿窩頭蘸自己的血,給兒子治癆病。
看的人心口鈍痛。
演好人容易,演壞人容易,但演人難。
最後這個“人”,指人的複雜性。
後來,何冰在《圓桌派》講到演戲:
“有一個最大的雷區就是演戲,絕大部分都在表演情緒,灑狗血,但是現在已經成為金科玉律了。”
“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控制情緒,而不是釋放情緒。”
他還講到了於是之老先生:
“於是之真正偉大的地方在於,他從不跪舔觀眾”。
放如今,娛樂圈又是怎樣的“媚粉”成風。
所以,何冰跟當今風氣不對付是註定的。
也不止他自己不對付。
有次電視劇論壇上,演員王勁松站前臺發言,摔了稿子,說:
“什麼時候我們這個職業變成了背臺詞也要被表揚的職業了,多不要臉哪?”
溫和如李雪健,講演員用一二三四五六七說臺詞,直留了倆字兒:可恥。
濮存昕更是諷刺道:
“別批評人家孩子,人家孩子玩兒呢。”至於這麼不留情面嗎?至於把話說到這份兒上嗎?
太至於了。
這是在糟踐這些老演員們所珍視的。
“戲比天大”,是老前輩留下的規矩。
北京人藝排練廳
可,這不對付裡是有真心的。
《超次元偶像》那節目,何冰忙前轉後。
一個一個的指導,一把手一把手的教:
“怎麼剪輯是導演的事兒,我就做自己該做的。”
今年,他和胡軍又一起去了《聲臨其境3》。
陪著青年演員們一遍又一遍的磨戲,動用自己的人脈給青年演員找指導老師,上了臺又甘心當陪襯。
說話直的人,心腸卻格外軟。
同樣嘴“毒”如李成儒,在《演員請就位》裡,炮轟過郭敬明,懟過小鮮肉。
在《我就是演員》歌手楊坤上了場,他嘴上也沒留情:
“超級模仿秀這是,我也真的不能誇你演得好,誇你演得好我有點昧良心,要不然咱們全國影視演員都沒飯吃了。”
接著他又鼓勵楊坤,如果真的愛表演:
“一會兒可以加個微信,咱倆探討演戲。”
微博上,他又發了一遍。
這群老戲骨們,愛演戲這個行當。
也求一份“後繼有人。
但,總歸今時不同往日了。
04
87表演班之後,人藝再沒辦過學員班。
話劇市場凋敝,影視劇來錢那麼快,誰還耐得下心來打磨。
眼看著,就要後繼無人。
直到去年。
一紙告示:招演員,沒有地域限制,22-45歲都可報名,名額30人。
4000個人參加,有老有少,很多參試者都在業內打出了名號。
初試。複試。筆試。面試。
馮遠征,人藝表演隊隊長,正巡視考場
圖源:網絡
說是30人,進入筆試的就只剩22人。
寧缺毋濫。
有考生出來說,複試時,何冰動了火,覺得大家在糊弄考試,虛假的表演不動真情。
他急了。
怕傳下來的手藝,無法往下再傳。
但又能怎麼辦呢?
87班不止一個學生曾提過,蘇民第一次上課,在黑板寫下了幾個字:
“演員要痛飲生活的滿杯。”
演戲,是要把戲融進骨血裡的。
當今,幾人做的到?
退一步講,又有幾人願意做?
演員蘇民與兒子濮存昕
圖源:網絡
竇文濤曾問何冰:“就是說我們會不會被時代拋棄,你有這個焦慮嗎?”
何冰如實答:“我有啊,而且我覺得終將被拋棄,這一天已經看見了,就馬上就會來了。”
演戲,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
讀書排第五,終究抗不過運數大勢。
他說:
“我的選擇是這樣,就是不屈不撓地工作,我可能會準備這麼一條道路可走,因為畢竟它屬於我自己的一個職業,我很熱愛這個職業。”
“我不能放棄它,然後不管你外邊怎麼樣,反正我就這麼來吧。”
大浪滔天,無人能攔。
做好自己吧。力所能及吧。
有些悲觀,有些執拗。
我知道有些東西正隨著“何冰們”的老去在消逝。
比如,演員與觀眾之間相互的敬重;
比如,對自我的不滿與對獲獎的惶恐;
比如,對作品本身的高要求和精神追求;
比如,對青年人和社會文化哺育的自覺。
比如恪守。比如信仰。
我想起《白鹿原》開拍前,原著作者陳忠實老先生曾親手把一本《白鹿原》交給即將飾演鹿子霖的何冰。
並對他說了句:
“您見證,我死的時候拿這個當枕頭,拜託了”。
那時候,一本書,一場戲,就是一輩子。
1.《北京人藝招學員,不求最好,但求“合槽”》,北京日報,2019.11.06
2.《“人藝”之亂》,三聯生活週刊,2006.03.13
3.《口述中國|演員何冰,現在演藝界一些人沒手藝誰都知道》,澎湃新聞,2018.5.30
4.《何冰:上帝扶著我》,人物,2017.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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