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年前,一場“以德治國”的曠世大辯論

回溯上下三千年中華文明,重德傳統由來久矣。“以德治國”思想的淵源,上可溯到西周早期的周公,下可接到中國夢的當下。

兩千年前,一場“以德治國”的曠世大辯論

殷商時期,當國家的雛形出現之時,自稱是“天”、“上帝”在人間代表的最高統治者,卻因奴隸的暴動,致使“天命改降於周”。這一歷史大變革,使得獲得執政權的周王朝最高統治者警醒,他們悟出了“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的“天命觀”,並清醒地認識到,“天”只輔佐那些有德之人。

也就是從那時起,“德”在周公那裡被提到治國安邦的高度來認識。“以德配天”、“敬德保民”遂成為兩千多年前治國理政的重要韜略,這便是“以德治國”的最初萌芽。

800年周朝天下被春秋戰國所接管,人類文明進入空前繁榮期,思想、文化和智慧得到極大的釋放與張揚。儒家、道家、法家、墨家……紛紛登上歷史舞臺,你方唱罷我登場,可謂淋漓盡致人盡其才,給後世諸多啟迪和深思。

由是,便開啟了“以德治國”的曠世大辯論。可以說,春秋戰國縱橫五百餘年,其意識形態基本上就是在“以德治國”和“以法治國”的無盡糾纏與較量中,翻開新篇章的。

儒家鼻祖孔子最先提出“為政以德”,這與周王朝的執政理念一脈相承,所以很大程度上迎合了統治者們的主張。孔子所說的“德”,就是“仁”和“禮”。儒家的“藥方”是“克己復禮”。最初是孔子對顏回提出來的。仁,是孔子的核心價值;禮,是孔子的政治主張。

兩千年前,一場“以德治國”的曠世大辯論

而對於孔子的這一套仁和禮,墨家、道家、法家……均群起而攻之,全都反對。

爭鳴最初是從墨子批孔子開始的,這是春秋與戰國之間的事。墨子反對仁愛,也反對禮樂。他主張兼愛。兼愛類似於西方人的博愛,主張不分男女老少、親疏遠近、尊卑貴賤,都一視同仁。這樣一來,諸侯間就沒有戰爭,大夫間就沒有掠奪,庶民間就沒有殘害,天下也就太平無事了。在墨家眼裡,儒家不過江湖騙子,禮樂則既虛偽又無聊。《墨子》一書中的《非樂》、《非命》、《非儒》中的“三大批判”,集中起來可謂“禮樂之批判,天命之批判,儒學之批判”。

一個極其重要的歷史背景是,孔子所處的時代,正是“禮壞樂崩”的時代——此典故出自孔子的學生宰予。一次宰予對孔子抱怨說,父母親去世,守喪三年,時間太長了。一個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儒家看來,禮和樂俱為一體,沒有樂就沒有禮。孔子對學生的觀點十分生氣,他說,喪期定為三年,就因為“三年乃免於父母之懷”。也即是說,孩子長到三歲時,父母才不抱了,反之,爹媽抱你三年,你不該為他們守喪三年嗎?一句話,愛必須得以回報。

墨家學派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並未能真正撼動儒家的根基。

墨家之後,儒家的主要對手是道家。對孔子的“德治”主張,道家顯然不苟同。莊子甚至極端地認為儒家和儒家倫理是大奸大偽。在他看來,一個好的天下,是不需要拯救也不需要愛的。“相呴以溼,相濡以沫”何以抵得上“相忘於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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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

莊子的見解堪稱“無政府主義”。這與老子的觀點如出一轍。老子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輕賤萬物,君主無視萬民。這也應了,君無為,則民自治;君無情,則民自富;君無能,則民自由。道家認為,政府和領導最好不要作為。是無德才有德,不愛才有愛,越治越沒治,越救越沒救。老子也認為,禁忌越多,人民越窮;器械越多,國家越亂;技巧越好,怪事越甚;法令越明,盜賊越兇。都是因為統治者太有作為。

“君不治,則民自治;君無為,則民有為”。用今天的話來翻譯,就是,有政府,無作為;小政府,大社會。

這跟當下世界倡導的政府“有所為有所不為”一脈相承,要知道,這可是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國時代。所以,人類在孩提時代的思維,越天真越豐富越有創意越能啟迪後世。

儒家與各派爭論升級的焦點,更多的集中在一個發生在公元前513年的故事。這一年,晉國決定將刑法的條款鐫刻在刑鼎上“使民知之”,而這一公諸於眾的做法卻遭到孔子的強烈反對。他的理由是“維護禮治”,而禮治的核心是“尊尊”(即尊貴、尊崇),“民在鼎矣,何以尊貴?”

德治的手段是禮,法治的手段是刑。正所謂,德治就是以德治國,法治就是以法治國。我們不禁要問,孔子為何要如此嚴厲地反對法治和刑治呢?孔子給出的理由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用政令來引導,刑罰來規範,人民不敢犯罪,但沒有羞恥心。用道德來引導,禮儀來規範,人民不但知羞恥,還能自律。

原來孔子所要的結果,是“治標”又“治本”。在他看來,“德”乃“治本”之“方”。

但在法家代表人物韓非子看來,孔子的這一理想設計根本不可能實現。其理由,“利之所至,趨之若鶩;害之所加,避之不及。”他認為,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高壓之下必有良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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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非子

韓非子所說的法治,實際上也是鞏固封建君主的統治。為此他甚至不惜文化專制和思想專制。“故明主之國,無書簡之文,以法為教;無先王之語,以吏為師;無私劍之捍,以斬首為勇。”無德之德,必是偽善;非法之法,必為惡法。德治與法治之爭,其實就是禮治與刑治之辯。

韓非是荀子的學生。荀子又是先秦儒家第三位大師。他的名言是:“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數矣,君子有常體矣。”說的是,天,不會因為人們怕冷就沒有冬季;地,不會因為人們怕遠就不再廣闊;一個君子,不會因為小人吵嚷,就停止行動。

荀子眼裡,道,就是規律;數,就是法則;體,就是標準。天有恆定的規律,地有恆定的法則,君子有恆定的價值觀,也有恆定的道德規範和行為準則。君子的常體是什麼呢?荀子又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荀子的學生韓非循著師父的名言,行走到了儒家的對立面,他在《韓非子》一書中,用了大量的方法和案例講“防範”,比如人臣欺君竊國的“八奸”,比如人君喪權失位的“十過”當然。這些方法和案例雖然大多在“術”的層面,但他的觀點卻顯露無遺,根本的在於法,即制度。他認為有什麼樣的制度,就有什麼樣的文明。

兩千年前,一場“以德治國”的曠世大辯論

不僅如此,韓非子與儒家的二號人物孟子也有過思想上的交鋒。孟子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由此產生了以“德”為核心的仁義禮智。惻隱之心是謂仁,羞惡之心是謂義,恭敬之心是謂禮,是非之心是謂智。正所謂,水性向下,人心向善。只要努力追求,“人皆可以為堯舜”。

對此,韓非子也有不同見解。以伯樂相馬為例,伯樂如果討厭那學生,就教他相千里馬;如果喜歡那學生,就教他相普通馬。千里馬百年不遇,好處來得慢;普通馬天天都賣,佣金來得快。正所謂“君以計畜臣,臣以計事君。君臣之交,計也。”

儒家出道的韓非子並非要與儒家交惡,正所謂實現其“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韓非觀點深刻之處就在於,人是靠不住的,只有靠制度。在韓非看來,唯一能做的,是用制度來防範人們作惡。而最為管用的,就是“兩面三刀”,兩面即賞與罰,三刀就是勢、術、法。這些加起來,就是韓非所謂的“法治”。

莊子的理想是“上如標枝,民如野鹿”,墨家和法家的設計是“上如蜂王,民如工蜂”,儒家的主張是“上如父母,民如子女”。這,就是封建社會。

道家講道,儒家講德。德的最高境界,是中庸。孔子有云:“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中,就是不走極端;庸,就是不唱高調。故而,歷代統治者都是兼用儒法,道家思想則一直為文人士大夫所青睞,因而不但有“外儒內法”,且有“儒道互補”。唐代以後,更形成了儒釋道“三教合流”。只有墨家思想萬劫不復,被逼成了“地下黨”。

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男耕女織,四世同堂,這就是儒家所倡導的“小康”,小康是相對於大同而言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天下為家,則因“大道既隱”,所以,前者 稱大同,後者叫小康。如果說小康是“德的時代”,那麼大同就是“道的時代”。

失道而後德,所以周公講德;失德而後仁,所以孔子講仁;失仁而後義,所以孟子講義;失義而後禮,所以荀子講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歷史學者易中天曾戲言,大同之世為何“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是因為物質匱乏,根本沒東西可偷。

兩千年前,一場“以德治國”的曠世大辯論

“德”字最早源於殷商,出自於甲骨文,見於卜辭。其字形是路口或路上的一隻眼睛。意思有兩層,“視線通直”,所以德通直;其二“看見了什麼”,所以德通得。卜辭中還被借用來表示“失”。有得有失,有治有亂。文化密碼,自古神奇。

德,首先是得失,天命的得到與失去。必須“有德”,首先得“有心”。所以西周的青銅器上的德,在眼睛下面加了“心”,意即“心中所見”,內心世界的得失與曲直。

古人果真了得。對這一本真,最初的周人悟得最為透徹。他們的獨到之處,在於新政權誕生之際,即把它變成了治國理念和施政綱領。

道德與其說是一種品質,不如說是一種智慧。它是在“通過損人來利己”和“通過利人來利己”之間,做了明智的選擇,是謂“聰明的自私”。

或許這也是兩千多年來,歷代統治者高興道德大旗以治國之關鍵,一以貫之,使得中國傳統的德治思想獲得了充分的發展,並形成相當完備的行政倫理體系。

這些遺傳下來的成果,都得益於兩千多年前諸子百家關於德治的曠世大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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