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在村口公園散步，迎面走來一位老大爺，他白髮蒼蒼精神矍鑠，斯斯文文，衣著間透露出這個城市裡難得的低調和樸素。他一臉從容，既沒有京城老爺子的霸氣，也沒有上海老頭的精緻時髦。只是腰間別了一大串鑰匙，隱約彰顯著他不俗的身份……
……
本村雖地處深圳最新貴的南山區，但因為靠近二線關，位置偏僻，地鐵舊改什麼的似乎從來不搭邊，常被人戲稱“深圳最窮城中村”。但這並不妨礙村北的張大媽通過收租早早地實現了財務自由，並買了一輛蘭博基尼代步。
我的鄰居、樓下張大爺，最近終於用上了智能手機。因為他發現，竟然可以直接用手機收房租——移動支付，省卻了房東們原先最繁忙的唯一工作。大爺除了從此掌握現金流而不讓中間商賺差價之外，甚至還可以一邊環遊世界一邊收租。上個月，他就在峨眉山頂收齊了房租，併發朋友圈留念。
我也蠻想過這樣的生活。前兩天準備把房子賣掉去旅遊，可房東沒同意。
01
2017年，深圳人口淨增長62萬，繼續保持強勁勢頭。這裡的人們普遍尊重市場經濟，尊重奮鬥者，從不虛偽地掩飾追求暴富的野心。她如此美好，以至於人們總是願意抱著夢想來到這裡，前赴後繼。很多人的夢想和歸宿，是最終能在這座城市買上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才算站穩腳跟。
而城中村，從誕生之初就是無數剛到深圳打拼之人——無論是剛畢業的大學生白領，或是建築工人、小商小販們最先落腳的天堂。走在深圳的大街上，你遇到的每2個人中就必有1個住在村裡。農民房便宜的房租、不錯甚至絕佳的區位、便利的步行範圍生活圈，往往能夠讓大多數人在這個城市，暫時立足和容身。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有人終其一生在城中村裡生存，融入市井，再未離開；也有人將此作為過渡，拼搏出了自己的紅本。城中村在一批批來深圳的人之間轉換，就像一種傳承，訴說著這個城市裡無數人奮鬥的心酸和拼搏的榮光。
年初，因新房裝修，需要放幾個月除一除甲醛和異味，我們搬回了剛畢業時待過的城中村。這次找的房子，房東是一個老大爺，屬於早期來深建設者。老爺子自己在市區有房，不在這裡住。自打他直接手機收租掌控了家族經濟支柱——現金流之後，大少爺也就不管事了，水電網絡出了問題還是得找老爺子處理。
與村裡其他整日只是沉迷於麻將的房東或二代不同，大少爺開了一家小賣部，獨立做起了生意，順便……額，打麻將。
新浪《月入百萬租金的深圳房東：生活無趣 只剩麻將和旅遊》
總體上，這次的房東一家，與大多數深圳城中村有樓的土著們一樣：以收租為業，從不為衣食煩憂；時間、財務自由，每天開開心心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自得其樂；他們兒孫滿堂，經常聚會，比起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家庭，似乎更多一些休閒和歡聲笑語。
人們常說人格無尊卑，但人的地位卻是有現實尊卑的。有些東西你出生的時候買不起、得不到，這輩子就可能永遠買不起、得不到了。
02
隨著城市包圍農村的腳步加快，苦等數十年，深圳的城市佈局終於不可避免地擴展到外圍和偏遠地段了——也包括本村。
因為要修地鐵和拆遷的利好，最近全村上下又興起了一股建設熱潮：推土機平地挖路埋管，大貨車運磚運沙絡繹不絕，原先就缺少停車位擁擠不堪的村子，因為各處的開挖和工程車穿行，車位不足和道路擁塞嚴重。
因為大多屬於違建，村民們常在晚上到半夜、或者週末一大早施工，推土機轟隆隆作響，空氣中瀰漫著難聞的油漆味。也許是太過肆無忌憚擾民，而常被投訴。最近白天，總有城管隊員不定期到樓下轉悠，但很巧的是，繁忙的施工現場每當此時，就會提前消停。
大多數房子結構簡單，鋼筋骨架+鐵皮頂棚+外牆刷漆，即可完工，所需的工期更是短到驚人：只需一天，就可以建成。其顯性成本可能就是2個人工加一些材料費，而未來可能獲得的賠償利益則無法計算。
△ 外部鐵皮包裹，再運磚頭沙子進去
從民間總結的規律看，過去深圳對於小產權房的態度是：不承認概念、不允許建設。但一旦完工，則很少查封或銷燬，相當於默認它們的存在，加之今時今日的建築成本，相對於源源不斷的租金收入和預期的拆遷賠償，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以至於很多人願意冒險一試。
截至2016年12月，根據深圳市規劃國土委及市查違辦的數據，深圳市的違法建築已達到37.94萬棟，建築面積高達4.05億平方米，是深圳市總建築面積的49.27%，佔深圳市總建設存量的半壁江山，可以說是非常深圳了。
03
舊改拆遷，是村民一夜暴富的最佳捷徑。
深圳主城中心的村落舊改，向來是一場村民造富運動。2007年，名噪一時的蔡屋圍“天價釘子戶”蔡珠祥夫婦一棟6層農民房拿下1700萬元天價補償；同年福田中心的崗廈舊改，一夜出現近10個資產過億的富豪及20多個億萬級家族；2009年，南山大沖舊改啟動，全村持有1萬平方米以上物業的家庭超過10戶，其回遷物業價值如今保守估計也是數億元……
2017年11月16日，位於深圳北站規劃核心商圈、號稱“深圳最牛釘子戶”的民治華僑新村68號爛尾樓正式開拆，隨著兩臺大型挖掘機同時啟動，鐵臂高揚，爛尾樓轟然倒下。
有好事者以其1000㎡建面，及周邊10萬+/㎡的新房均價計算，這棟連外牆都沒粉刷的爛尾小產權房獲賠數額可能超過1.3億（後政府闢謠稱傳言不實，實際“僅賠”3000萬）。
△ 堅守7年，價值3000萬的房子
2017年6月16日，位於南山區核心地帶，市值2500億的舊改航母白石洲啟動拆遷。作為深圳最大的城中村，白石洲0.6平方公里土地上有2527棟、50473套出租房。此次萬眾矚目的舊改，又誕生多少位億萬富豪家族？
……
造富神話如此動人，以至於在各種可見的報道事實之外，謠言四起。比如“手握66套回遷房的大沖村民阮女士寫信向政府哭窮”、“水貝村拆遷人均獲賠2億，83個姑娘待嫁……”之類。而這些謠言中超越理性的賠償額，卻被吃瓜群眾深信不疑，箇中原因複雜，卻不難理解。
深圳原住民，與被人詬病“嚴重排外”、動輒數百萬上千萬級別的北上廣原住民不同，是作為一種聽說過但很少見過的物種而存在的。他們太過於低調，以至於人們常常自覺忽視了他們的存在（除了交房租時）。但實際上，他們所擁有的財富和社會資源才是真正的水下巨獸。
奮鬥一生，不如選擇出生——富人的子宮或者深圳籍貫。外來的人們在這兒高唱“來了就是深圳人”。但其實，大多數人頂多就是個深圳戶口，最終還是要為真正的深圳人打工。
04
另一條財富自由路，則是收租。
深圳2000萬管理人口中，有80%的人租房居住，租賃住房佔比極高。其中的1100萬人口租住在城中村，市場規模巨大。
以前，村民們自建或通過村委集資統建小產權房來出租，親自或轉交二房東進行管理，雖然每月收著穩定的租金，但仍需勞心勞力。且由於缺少專業設計規劃，城中村的居住環境往往很差，各種違建、私拉線路也造成了極大的安全隱患，一句話：租戶體驗極差。
近年，國家大力推行房住不炒、租售同權，使得各大房企和投資公司開始盯上巨量的城中村出租屋，紛紛搶佔先機進行公寓化改造。
在專業炒房團的概念裡，有一個叫做“鳳變冰”的流派。他們的模式就是花最少的錢，買下那種沒人看得上的老破房子，然後施展裝修神功讓它們變得極度高大上，再高價賣出或租出去給小清新們，這波操作被形象地稱作“鳳姐變成范冰冰”。大多數城中村握手樓的改造，就是另一種形式的“鳳變冰”。就像某網約車平臺直接洗白黑車司機一樣，城中村裡的握手樓經過敲打粉刷，外觀煥然一新。
△ 不刷牆1500/月，刷牆後3000/月。刷不刷？
這看上去似乎是一個多贏的局面：村民裝修改造還有政府補貼，從此有專業化公司運營收租，更加省心；參與改造裝修升級的一方則獲得管理權，成為新的二房東或管家，開闢新的租賃市場；租戶拎包入住，有專業的物業管理，租住環境看上去會更加美好。
網絡上也是一派喜氣洋洋，“城中村華麗變身”、“這樣的城中村，你一定沒見過！”
但實際上，長租公寓化改造中最受傷的可能仍是租戶：首先，封閉式的改造施工需要所有租戶全部搬出，另尋落腳點，而搬家對於拖家帶口的人群成本巨大，尤其是孩子上學所需的租賃合同等資格，影響面巨甚。
今年4月，《第一現場》報道了深圳龍崗城中村甘坑新村的此類案例。因為村民要將房子轉給萬科進行公寓化裝修改造，便直接貼通知單要求租戶全部搬出。
其次，雖然房間內環境有所改觀，但農民房本身的設計缺陷，如採光、通風、隔熱、隔音，以及整個城中村擁擠不堪的佈局並沒有得到根本的優化。
最重要的是，改造之後租金暴漲，甚至直接翻倍。甘坑新村的案例中，有租戶表示前一天房東剛通知漲租400，第二天又通知再漲500。原因為“萬科都租這個價，我們不能虧本。”
雖然萬科迅速回應稱，自家的改造並不會引起城中村房租暴漲，但在深圳其他地方，已經有很多人無奈地面對房租暴漲，被迫從城中的“城中村”搬到郊區的“城中村”，乃至心生退意。但卻最終發現自己已經回不了家鄉，也逃離不了深圳。拿什麼再去愛你，深圳。
曾經，城中村作為解決“來了就是深圳人”成本過高的一個臺階，還能讓人有喘息和攀爬的機會。如今，這個臺階越來越高，似乎正在將什麼人慢慢地拒之門外……
△ 《第一現場》報道的萬科進駐甘坑事件
05
開蘭博基尼買菜的房東張大媽又開始蓋樓了，樓下的鄰居大爺也開始了下一次旅程，大少爺的便利店依然煙霧繚繞長城高築…
因為生在深圳，他們天然就是富人。他們可以用極低的成本撬動巨大的財富，無論是拆遷還是租賃。無數人還在朝著深圳湧來，這些成本最終將攤到後來者的頭上。
在可以預見的將來，村裡的房東們將繼續接受著一波又一波租戶們的供養，就這樣安安靜靜低調地、安逸地生活下去。而這，可能是絕大多數來深奮鬥者們一輩子無法企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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