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大學教育在剝奪學生身上的靈氣?北大教授陳平原這樣解釋……

北大中文系有一次的測試題目,是讓學生分析《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結果答卷裡百分之七八十舉例是《范進中舉》———一篇中學語文課本里的文章。


這讓陳平原教授很受“刺激”。他憤怒地問道:“大學裡有沒有讀《儒林外史》?”

沒想到學生們回答說:“那麼多課程和內容,我們哪裡有時間讀書啊,根本學不過來。”

中國大學教育在剝奪學生身上的靈氣?北大教授陳平原這樣解釋……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句話用在人文學科的發展進程中,真是是否恰當。


世界範圍內,人文學科的步步後退已是不爭的事實。對此,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平原在華東師範大學舉辦的“語文之美,教育之責———第三屆語文教育論壇”上說:


人文學科讓大學充滿“靈氣”,承載著學科本身之外的文化教育作用。這種時代背景下,綜合大學的人文學者應該大聲地、理直氣壯地、有禮有節地說出人文學科的意義,並使人文學科變得重要起來。


在陳平原看來,人文學科的課堂教學、評估模式以及教師人格魅力,都還有反思的空間。


01

人文學科逐漸邊緣化

是全世界的趨勢


上世紀80年代,國內的人文學科正值“黃金時代”。進入上世紀90年代後,人文學科的地位步步後退,而在發達國家,人文學科也差不多在同一時期逐漸邊緣化。及至2001年,互聯網的興起,給全世界的人文學科都帶來了衝擊。


“以前學生們都很膜拜人文學科教授,學生向老師提出一個問題,人文學科教授會告訴你這在《漢書》第幾卷可以找到答案。而互聯網時代數據庫的出現,改變了以記憶為中心的人文學科,沒有人再會佩服記錄在腦海中的知識檢索技能。”


陳平原教授說,這不禁讓人思考,人文學科還有什麼比其他學科更進步的地方?


2005年,許多大學的人文學科開始“突圍”。


在陳平原看來,所謂的“突圍”,就是讓大學裡的人文學科變得“有用”。不論是政府層面有什麼決策還是社會上有什麼熱潮,人文學科就會立馬衝上去說“我也可以!”。


但,“正是‘變得有用’的學科建設思路,傷害了人文學科的根基。”


陳平原說:“人文學科與社會學科存在差異,談城市建設、交通、大氣汙染等實際問題時,社會科學解決實際問題有強大的能力,人文學者最強大的解決方案應該是‘天人合一’,還能有什麼具體的解決方案呢?”


在他看來,人文學科發展最主要的動力是學術,這是在上世紀90年代前的現象。而到1992年後,政府加大了對於人文學科的投資,人文學者可以支配的經費日漸增多,但大學學者的“趣味”卻日漸淡化,強調思考、注重品味,擅長把玩的人文學,在這些學者“有用”的思想主導下,變得越來越僵硬、平淡、了無趣味。


陳平原認為,“學問中有人、學問中有精神、學問中有趣味,是人文學最大的特點。而今日看來,人文學的特點讓人可惜。”


人文學科的日漸式微,也是世界範圍內的發展趨勢。去年6月,日本文部大臣下村博文給全日本86所國立大學下達指令———希望國立大學採取必要的步驟與措施,取消社會科學與人文學部組織或者轉型,以便更好地滿足社會需要。


起初,日本部分大學校長對此表示反對,但並沒有撼動文部大臣此項政策的推行動作。今年1月,陳平原再次訪問日本時與日本大學校長談起這個政策,日本的大學校長解讀說:“不是不允許國立大學興辦人文學科,只是不給經費,自行解決。東京大學、京都大學可以堅持,其餘很多學校都在壓縮名額,過幾年就慢慢消失了。”


在陳平原看來,日本文部大臣的思路似乎可以理解———政府給國立大學的撥款,納稅人的錢,希望做有用的、實用性的知識。


在美國,人文學科發展較好的高等院校,確實也都以私立大學為主。


當然,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對於不同的國家而言,私立大學是否存在、地位如何情況各異。在當下社會發展背景下,參照國外發展的思路,人文學科退居較為邊緣化的地位也是正常現象。


02

人文學者應該走出

學科的“偏見”


陳平原認為,人文學科的發展路徑與整個社會的大背景息息相關。對於學科發展的進程,個人力量無法逆轉。那麼,如何恰如其分地理解人文學科的變化,尋求人文學科發展的新規律,成為了人文學者應當思考的問題。


“想要了解當代大學,必須先要理解學科文化。”


陳平原說,人文學科的發展變化,除了政治的權威、市場的經濟、大眾的傳媒等因素的深刻影響,還有一個被忽略的因素———社會學科的思路對人文學科也進行了改造。


“每個學科經過自己的發展,會逐漸形成自己的興趣和興奮點,一個學科出來的人,都有自己的‘偏見’。這些年來,學科文化的複雜性沒有得到深刻的理解。”陳平原說。


整個學科發展過程中,某些學科佔據主流,某些學科被邊緣化,這是有發展規律的。整個“學科盤子”就這麼大,哪些學科站出來、得到關注,其他學科就會被擠到邊緣。只有理解整個學科狀態,才能來討論問題。


時下,在代際、文化、政治等分裂因素之外,“學科分裂”常常被忽略。不同學科的文化“分裂”,造成了同樣具有深厚學科涵養的學者對同一事物的看法各異。


陳平原說,某種意義上,長期的學科訓練導致了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努力走出自己學科的偏見,理解外面的大千世界,是人文學者必須做到的。


“人文學科所推崇的獨立的精神、人文的思想,有迅速恢復的可能性。當下,參照國外的經驗,人文學科退居邊緣是正常的,人文學在中心反而不正常。在‘正常狀態’中,在綜合大學裡,人文學者如何大聲地、理直氣壯地、有禮有節地說出我們的好處,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讓其他專業、不熟悉的專業也都能理解我們的價值。”


對於大學而言,人文學科的意義究竟何在?


陳平原給出了這樣一個比喻:人文學科之於大學,就好比北京大學裡的未名湖,華東師範大學中的麗娃河,是一所大學“靈氣”之所在。人文學科,讓大學充滿詩情畫意。


1912年,蔡元培擔任教育總長時曾立下規矩:大學以文理為中心,民國年間規定,文學院+理學院+第三個學院就可以成為大學。文理學院缺一,再多的學科也不能成為大學,只能成為學院。


王選在研發計算機激光照排時,時任清華大學校長的王大中院士曾說,“王選這種工作清華大學做不了,只能北大來做,因為這項工作本身不但是技術上的突破。沒有一流的文科,單純擁有一流的工科,清華大學也不能成為一流大學。”


而時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許智宏說,為什麼談及北京大學歷史時,講述老北大、新北大的故事時,被廣為傳唱的永遠都是人文學科教授,尤其是中文系教師。


陳平原分析說,“人文學科關注的是人的精神之氣,中文系教授通常‘飛揚跋扈’,有各種各樣的色彩值得記憶。人文學科知識容易理解,而自然學科知識過於專業,乃至大眾很難理解。也有部分原因是因為中文系中有文采斐然的學生,他們總是把教授們渲染得‘奇奇怪怪’,妙趣橫生。”


基於此,在綜合性大學裡,不同學科的人必須站出來讓大家理解各自的專業是學什麼的,專業的魅力和意義是什麼。


03

人文學科承擔

學科外的文化功能


“本國語言文學的教育,承擔著遠遠超過教學本身的任務。”

陳平原說,各個大學之中,走出校園參與社會對話、干預公共事件的,往往是中文系教授。中學裡的語文教師同樣具備影響學生的能力。


陳平原曾帶教過一名優秀的中文系碩士生。碩士畢業之際,陳平原鼓勵其繼續攻讀博士,從事文學研究。但被這名同學拒絕了,因為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中學語文教師。


他告訴陳平原,自己在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讀書時,語文教師對其影響深遠,那時他便立志站在中學三尺講臺。如今,他在清華附中擔任語文教師,深受學生喜愛。


“就對學生的影響而言,高中教師超過大學教師。尤其對於男生,青春期受到教師的影響最大。形成怎樣的氣質、未來走什麼樣的路,是中學教師、尤其是語文教師的影響很大。”


陳平原說,“有的課程過了還會回來,這就是語文課。”如今不少出版機構還在印刷民國時期的語文教材,從這個意義上來看,語文學科對孩子們的影響值得關注。


魯迅先生筆下的章太炎,是一位好老師。魯迅先生寫《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中提及,“所以直到現在,先生的音容笑貌,還在目前,而所講的《說文解字》,卻一句也不記得了。”

中國大學教育在剝奪學生身上的靈氣?北大教授陳平原這樣解釋……


教師的人格魅力,對於學生的成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


但晚清後,對於中文系教師的評價逐漸傾向於著作,而忽視了教師那些瀰漫在課堂裡、影響學生的聲音。


聞一多為人稱道,與他同時期在西南聯大執教的羅庸同樣才華橫溢,他的古詩詞解析課程學生喜愛有加。但很少有人瞭解羅庸,因為他的著作只有一本小冊子。


葉嘉瑩曾說,“別的老師是一首百科詞典,顧隨先生是一首詩,他站在講臺上一言不發也是一首詩。”


近20年來,葉嘉瑩每逢演講都會提及顧隨的偉大,才讓人逐漸知曉顧隨先生。


英文專業出身的顧隨同時熱愛古代文學,他上課時從不需要教學大綱,一首詩可以賞析幾個星期,將這首詩與國內外的詩歌聯繫起來,憑藉自己對於文學的興趣和熱愛馳騁在文學的天地。


他的課程體會、鑑賞為主,留下的著作很少。


中國大學教育在剝奪學生身上的靈氣?北大教授陳平原這樣解釋……

顧隨先生


如今的大學校園裡,仍然有這樣的教師,得到許多學生長期的追隨。


吳組緗只指導過1個碩士4個博士,林庚只指導過1個碩士2個博士,季鎮淮只指導過4個碩士,王瑤先生有10個碩士5個博士。


而現在,每教授指導過三四十個博士都很正常。


對此,陳平原很是感慨:過去,北京大學這麼多好教授為了給中年教師“騰位子”,帶教的學生並不多。而如今反思,卻也有些可惜。


如果當年的這些老教授,能如南京大學程千帆、北京師範大學的鐘敬文、蘇州大學錢仲聯那樣堅持帶教,會讓學生受益很多。


“老教授”指導學生的意義,主要是精神薰陶和人格薰染。此外,文科教授與指導學生之間有一定的年齡差距,不用在學術研究上存在重合或者衝突,做學問的“氣”和“精神”還在。


04

表面的文學系統性教授

反而影響文學修養的養成


具有傳統文人趣味的顧隨、羅庸等人文學者與現代教育體制相遇時,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一方面,沒有著作等“成果”,如何來評價這些教師?另一方面,學生們期待的是,教師將教學大綱、講稿、PPT放在網上,根據講稿來學習語文課。


陳平原印象深刻的是,一次中文系測試題目中讓學生分析《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結果答卷裡百分之七八十舉例是《范進中舉》———一篇中學語文課本里的文章。


這讓陳平原很受“刺激”。他憤怒地問道:“大學裡有沒有讀《儒林外史》?”沒想到學生們回答說:“那麼多課程和內容,我們哪裡有時間讀書啊,根本學不過來。”


這讓陳平原反思,北大、華師大中文系講文學課的時候,會不會受到學堂文學史教科書的限制,講了一大堆學生們不看的作品、不知道的人物?這樣的課堂,只能培養一批趣味不佳、技藝很好、出口成章但都沒讀過書的學生。


“有必要教那麼多東西嗎?”陳平原說,今天任何一箇中文系畢業的學生掌握的文學知識,都超過任何一個清代的大儒。


清代大儒只需要知道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就專攻李白,就喜歡杜甫。如果沒有文學史,中文系教師還知道如何讓學生了解文學知識嗎?還是說有了文學史,就像梁山上給英雄排座位一樣,把文學知識排列給學生?


“沒有一個英國人會說莎士比亞不偉大,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讀過莎士比亞,沒讀過他們也知道莎士比亞很偉大。”


陳平原說,表面上知識傳遞的豐富性、完整性、系列性,其實妨礙了我們對具體作品的接納和文學修養的提升。


作者:陳平原,中國教育三十人論壇成員,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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