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槳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畫堂春》)
有多少人最先牢記的納蘭容若詞,便是這一句“一生一代一雙人”。
而納蘭容若筆下的那“一雙人”,指的又是誰呢?
既是一雙,定是一對戀人,其中一人,毫無懷疑,白然是納蘭容若,另外一人,大概便是少年容若的初戀納喇氏了。
納蘭容若一直清楚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
當那天,父母、姑姑把自己和表妹都叫了過去的時候,見到滿屋子的長輩,還有長輩們臉上那種嚴肅的神情,納蘭容若心中,就隱隱有了不妙的預感。
與他同樣心思的,自然還有惠兒。
這樣的預感讓惠兒不禁輕輕咬往了唇,擔心地看了看錶哥後,便看向了自己的母親。
果然,長輩們接下來的話、讓納蘭容若與惠兒都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無法可避的一件事。
小表妹已經到了選秀的年紀。
那時候的旗人少女,每一位都會得到一次“選秀”的機會,這是屬於旗人少女的特有的“福利”。
通過“選秀”,也許就能一夕之間飛上枝頭變鳳凰,然後全家雞犬升天。
那時候的明珠,尚未成為康熙最器重的大臣,又因為先祖的關係,對自己在朝廷中的前途,是有些惴惴的。
納蘭明珠的祖父金臺什,是葉赫部的貝勒,後來被清朝的開國皇帝努爾哈赤給斬殺。他的兒子尼雅哈、德勒格爾歸順了努爾哈赤。而明珠,正是尼雅哈的第二個兒子。
對於自己的出身,明珠一直擔心會影響到自己的仕途,而娶了阿濟格的女兒為妻,這對天生就是個政治動物的明珠來說,不能不說是個冒險的選擇。
阿濟格雖然是努爾哈赤的兒子,又軍功赫赫,貴為英親王,卻在殘酷的政治鬥爭中落了下風,最後被收監賜死,家產也被悉數抄沒。
大概正因為如此,當時只不過是個小小大內侍衛的明珠,才有機會“高攀”上愛新覺羅氏,成為皇親國戚之一。
在納蘭容若少年的時候,父親在朝中的地位雖然正在不斷地上升,可並未完全穩固,所以,父親需要再找一條渠道,來把自己的家族和愛新覺羅家族牢牢地聯繫在一起,從而達到自己穩固地位的目的,而這樣的渠道,莫過於讓自己家族的少女成為康熙皇帝的後宮妃子一途,是最好的選擇。
這時候,納蘭容若與小表妹才第一次清楚地認識到,橫在他們之間的,是多麼殘酷的現實。
家族的利益當然被放置在了第一位,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為此讓路!
包括兩小無猜的愛情!
於是在多年之後,我們看到了這樣的一闋詞。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
槳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於是,這樣天造地設的“一生一代一雙人”,卻是“爭教兩處銷魂”。
心心相印的一對戀人,只能分居兩處,互相思念著,如何不銷魂?更加殘酷的是,兩人之間並非是永遠的相離,也不是從此天涯海角,連一面都見不到,相反,是近在咫尺。
彼此能夠相望,彼此相思著,卻不能相親,何等的殘忍!
如果當真愛有天意,那麼,那燦爛的春光又是為誰而來呢?
怨不得納蘭容若會在上闋詞的最後一句,幾乎是從自己心底喊出這四個字——
“天為誰春”!
我們彷彿能夠看到這樣的畫面。
當納蘭容若最終與小表妹再度見面的時候,早已是斗轉星移,物是人非。
昔日嬌羞的少女,已成了皇帝后官之中的妃嬪,給家族帶來了另外一種榮耀。
也許是省親,也許是因為入宮慶賀、總之,納蘭容若終於再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表妹,那記憶中的少女。
可是,見到了又如何呢?
四目相對,千言萬語,最終只能化為他與她之間深深的凝望。
納蘭容若寫詞,善於用典,在這首詞裡面也不例外。
這首《畫堂春》的下闋中,開首的兩句,便是兩個典故。
槳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
兩個典故,一是裴航乞藥,二是嫦娥奔月。
裴航乞藥是出自唐人筆記裡面裴航藍橋遇仙女雲英的故事。
傳說裴航為唐長慶間秀才,遊鄂渚,夢得詩:“一飲瓊漿百感生,玄霜搗盡見雲英。藍橋便是神仙宮,何必崎嶇上玉清。”裴航買舟還都路過藍橋驛、遇見一織麻老嫗,航渴甚求飲,嫗呼女子云英捧一甌水漿飲之,甘如玉液。航見雲英姿容絕世,因謂欲娶此女,嫗告:“昨有神仙與藥一刀圭,須玉杵臼搗之。欲娶雲英,須以玉杵臼為聘,為搗藥百日乃可。”裴航終於找到月宮中玉免用的玉杵臼,娶了雲英,夫妻雙雙入玉峰,成仙而去。
第二個典故便是大家都耳熟能詳的“嫦娥奔月”的故事了。
“藥成碧海難奔”這句明顯是出自“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偷吃了丈夫后羿從西王母處求來的長生不老藥,獨自飛昇月宮,不老不死的生命換來的是千年的孤寂。當她在月宮之中凝視著人間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後悔過自己當初的選擇呢?但為時已晚,只能是碧海青天夜夜心,空對著冷冷清清的月宮,懷念著當初的幸福生活。
在納蘭容若的眼中,小表妹又何嘗不是嫦娥一般的仙子呢?可是,如今卻也像那嫦娥一般,獨居深宮,冷冷清清,寂寥半生。
如果嫦娥不曾偷吃長生不老藥,自然結局又是不同;如果表妹不曾進宮,那麼他與她的命運,也將截然不同吧?
“飲牛津”出自《博物志》,當然,這裡的“牛津”指的不是名校牛津大學,而是《博物志》上的一篇記載。
天河與海通,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見浮槎去來不失期。多齎糧乘槎而往。十餘日至一處,遙見宮中多織婦,一丈夫牽牛,渚次飲之。其人還至蜀問嚴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牽牛宿”,計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時也。
說的,應該是牛郎織女的故事。
回想起來,納蘭容若總會覺得他與小表妹之間,青梅竹馬的時間,竟是那麼的短暫。
都說緣定三生,也許他們之間這段短暫的歡樂、卻正好是用三生三世的緣分兌換而來,來也匆匆,去更匆匆。
《紅樓夢》中有一首判詞叫作《終身誤》,是這樣寫的:“都道是金玉良緣,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對納蘭容若來說,他與小表妹的那段純潔的愛情,最終因為現實的無情,而有緣無分,空自嘆息著,天為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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