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與《青梅竹馬》:在社會變革中被瓦解的傳統觀念和個人情懷

楊德昌導演1985年的作品《青梅竹馬》,在他的七部劇情長片中是非常獨特的存在,它可能是知名度最低的楊德昌作品之一,不少人知道這部電影是因為楊德昌和蔡琴因戲生情開始的十年婚姻。實際上,這部電影對楊德昌本人和臺灣“新電影”運動都至關重要,它是楊德昌和侯孝賢兩位大導演及御用班底最深入、也是唯一一次合作,侯孝賢親自上陣擔任男主角。沒想到命運多舛,在影院上映四天即慘遭下線, 更被評論界大肆批評,進而直接導致楊、侯兩派電影人分道揚鑣,臺灣“新電影”就此由盛轉衰。

楊德昌與《青梅竹馬》:在社會變革中被瓦解的傳統觀念和個人情懷

楊德昌在《青梅竹馬》裡關注了構成現代社會的三個基本元素:城市、家庭、個人,探討了經濟社會大變革中城市的變化、家庭關係的脆弱和個人的焦慮和彷惶。可以說,如果沒有這部電影的諸多探索和思考,就不會有後來的《一一》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01 楊德昌式的城市敘事:剖析社會變革中的各種城市病

《青梅竹馬》從片名上看很像講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但它的英文片名“Taipei Story”,意思很明顯:臺北故事,關於臺北的過去、現在以及未來。正如楊德昌所言:“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用電影來替臺北畫肖像。我要探尋臺北這些年來發生變化的方式,以及這些變化是如何影響臺北市民的。”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臺灣經濟飛速發展,躋身“亞洲四小龍”之列,由農業經濟轉型為工業經濟,隨之而來的就是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對傳統有力的衝擊,並導致傳統文化的裂變。楊德昌作為這一社會變革中的見證者和參與者,用影像表達了自己的思考和態度。

楊德昌與《青梅竹馬》:在社會變革中被瓦解的傳統觀念和個人情懷

電影中,少年棒球隊國手出身的阿隆,從美國回到臺灣開了一家布店,希望能挽救與女友阿貞不太牢靠的感情。阿貞希望儘快結婚移民美國,改變目前的生活處境。面對激烈變化的社會,阿隆和阿貞與不同階層的人相處,生活方式發生了改變,感情出現了裂縫,不可避免地漸行漸遠。

雖然這段青梅竹馬的戀情是電影的主線,但是楊德昌故意削弱了故事性,著重刻畫一種狀態。整部影片像一幅社會市井圖,城市已經不僅僅是影片的背景,而是故事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之一,城市中社會狀態的重要程度甚至超過了人物形象,躍居成為電影的第一主角,人物本身在時代和社會的襯托下,反而顯得十分渺小。

楊德昌與《青梅竹馬》:在社會變革中被瓦解的傳統觀念和個人情懷

阿隆、阿貞父親這種家庭作坊式生產形式代表著臺灣經濟的過去,在80年代遭遇到發展瓶頸,已經日薄西山。阿貞父親生產的瓶蓋偷工減料不合格,以至被退貨,損失慘重。經營布店的阿隆,試圖與在美國的姐夫合夥,轉型為現代進出口貿易,但最終因為缺少資金也遭遇失敗。與個體的無力相比, 則是資本力量的強大。阿貞的老闆梅小姐代表的是現代企業,意味著全球化經濟的來臨。劉經理代表是臺灣本土的大財團,抓住社會轉型期的機遇強勢擴張,收購各種可能形成威脅的中小企業。

經濟高速發展帶來的社會結構變化,擠壓了中下層民眾的生存空間,阿貞的父親失去了自己的小店負債累累東躲西藏,阿隆這個少年時期有著輝煌棒球生涯的“海歸”,無法找到自己的社會定位,沉迷於懷念過去。阿貞名為大公司的特別助理,但“既不是秘書, 也不是管理層”,處於一個尷尬處境,隨著公司管理層更替而失業。經濟紅利越來越少,普通人的生活很難有進一步的改善,這導致城市中人人自危的狀況。為了攫取金錢、名望、地位,人們不擇手段,出賣朋友、坑蒙拐騙、爾虞我詐。物質富裕換來的是人心冷漠、情感荒蕪。

楊德昌與《青梅竹馬》:在社會變革中被瓦解的傳統觀念和個人情懷

俯拍鏡頭中的高樓大廈與雜亂、擁擠的居民區不和諧的共存,長焦鏡頭中穿梭不停的車水馬龍,結尾特寫鏡頭中大樓反光玻璃牆折射出的扭曲的街道和車輛鏡像,楊德昌用這些鏡頭語言清楚的表達了高度物質化扭曲下的社會現實,整部電影不僅僅是對臺北城市生活的再現,楊德昌冷靜剖析了城市病產生的根源,創造出屬於自己風格的一種城市敘事。

02 “新舊社會”轉換中,傳統家庭關係的分化與崩潰


電影中發生的故事,涉及了阿隆、阿貞、阿娟、小柯、阿欽五個家庭,楊德昌並沒有拘泥於展現城市家庭生活的種種難題,而是重點關注了這五個家庭派生出的複雜關係,並通過它們的聯繫與擴展,展現了臺北中下層市民在社會轉型期中的生活。

楊德昌與《青梅竹馬》:在社會變革中被瓦解的傳統觀念和個人情懷

阿貞的家庭支離破碎,失意的父親經常打罵家人,母親一輩子逆來順受,妹妹阿玲和她的男朋友是逃離工作的嬉皮士,出沒於廢棄的危房,結伴飛車,整日在迪廳肆意狂歡。阿隆在少棒隊時的隊友阿欽,少時因為打球耽誤了學業,後來又坐過牢,家裡有嗜賭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只能開著別人的出租車沒日沒夜地工作。阿貞的兒時好友阿娟曾遠嫁日本,如今卻離了婚帶著孩子回來臺灣。阿隆與阿娟有著一層說不透的曖昧,而阿貞也時不時跟她的已婚同事小柯互訴衷腸。小柯的婚姻名存實亡,卻礙於世俗眼光勉強維繫著……

影片中沒有一個家庭是完滿的,沒有一組戀愛關係是長久的,沒有一個人在經濟生活上是成功的,大部分人都不同程度地呈現一種焦慮、無助、壓抑和無所適從的感覺。他們是這座城市的失意者群像,或者說他們是一群城市“病人”。

楊德昌曾說:“家庭其實就是一個生命歷程的抽樣”。

在中國的傳統觀念中,家是溫暖的代名詞,但是《青梅竹馬》對家庭這個概念描繪得相當冰冷。電影要表達的是家庭關係的脆弱和傳統價值觀的失落是一體的,是相互作用的。

有一股力量一直在左右著每個角色的命運,人的行為完全失去了自主性,即使每個人向著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努力,結局也未必能遂人所願。而這股巨大的力量來源於病態社會和人們的慾望,物質與金錢光明正大地充當著人們一致的價值觀,極少人認為赤裸裸的物質追求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也沒人相信有人會做無功利目的行為。在這樣的環境中,阿隆這種堅持誠實守信、江湖義氣的老派價值觀的人,反而被主流社會排擠,成為邊緣人物。

楊德昌與《青梅竹馬》:在社會變革中被瓦解的傳統觀念和個人情懷

有一個細節,阿貞說:“阿隆和爸爸越來越像了。”媽媽則回答:“菜越來越貴了。”這個看似答非所問的對話,體現了兩代人對生活的看法,新生代的年輕人更注重個體利益、對人情冷漠,老一輩和年輕人的交流隔閡加大,兩代人對於生活的憂慮南轅北轍,缺乏真情實感的交流。

家庭這個古老組織結構在現代社會中遭遇了諸多困境,人與人的疏離與隔膜、沒有值得信仰的東西都是導致家庭關係脆弱的根源。

03 墨鏡與棒球,兩種觀念和兩種個人情懷的象徵

阿隆與阿貞是整個故事的中心,一個帶著濃濃鄉愁、打扮樸實、從美國歸來的男人,一個深受西方文化影響、隨時帶著墨鏡在大公司上班、卻無法脫離當前環境的女人。楊德昌巧妙地通過墨鏡與棒球這兩種事物,隱喻了新式、老式兩種觀念的交織和碰撞,通過人物的境遇象徵著現代社會中個人情懷的瓦解。

楊德昌與《青梅竹馬》:在社會變革中被瓦解的傳統觀念和個人情懷

墨鏡作為阿貞的標配,完善了她現代職業婦女的裝束,使她成功地融匯在現代社會之中。儘管裝扮時髦,但是阿貞的社會角色和情感觀卻是老派的。她受困於原生家庭,承擔著“長女”的責任,拿出不高的收入來維持家庭開支,承擔了父母的角色教育和幫助青春期的妹妹。她和阿隆分分合合多年,早已沒有激情,只是習慣性的在一起,這種若即若離的關係之所以能維持下去,是因為阿貞依然幻想獲得一個傳統女性的完滿和幸福。她提出結婚然後移民,阿隆卻說:“美國不是萬靈藥,它只是會讓你產生一切可以重新開始的錯覺,結婚也是。”在中國傳統中,婚姻是女性的歸宿,但楊德昌借阿隆之口表達了在現代社會中,這個歸宿已經成為錯覺。

阿貞和阿隆雖然是一對戀人,但兩人的立場有著鮮明的對立。阿貞比起阿隆來有更強的適應力,她努力適應社會的改變無意與社會抗爭,但也因此更為不幸,她有更多的壓抑和不甘。在電影結尾,梅小姐問她今後是否跟阿隆去美國時,她並沒有正面回答,只是慢慢地戴上了墨鏡。對於阿貞來說,現代也好,傳統也罷,隱忍地繼續生活下去是唯一的選擇。

楊德昌與《青梅竹馬》:在社會變革中被瓦解的傳統觀念和個人情懷

電影中多次出現棒球比賽畫面,作為一種對抗激烈的集體運動, 它象徵了阿隆的人生起伏和對社會的反抗。阿貞朋友一句並無惡意的玩笑“你不是打少棒的嗎?”,引起阿隆的激烈反應進而雙方發生打鬥,與其說這句話觸動了阿隆內心最後的驕傲,倒不知說揭開了阿隆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尷尬處境,與其說打架顯出了阿隆的江湖氣和性格,倒不如說是他作為進退兩難中的社會“局外人”的反抗。只要他一天不放棄他的原則,以及他所謂的“公義”,那麼他無法獲得社會肯定,甚至失去僅有的東西——青梅竹馬的愛、理解和家庭的信任。

阿隆最後被追求阿貞的年輕男孩所刺,他走了幾步才發現衣服被鮮血沾染,於是平靜地點起一支菸坐在路邊垃圾堆旁,夜色中煙霧繚繞,一陣冷笑過後,死亡對他來說竟像是一種解脫。臨死前, 他恍惚間看到昔日的棒球比賽, 並最終與輝煌的過去一起成為歷史。

阿隆的死像楊德昌其他電影的死亡一樣,毫無預兆地突然而至,完成之後便悄然無蹤,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刺死他的男孩是與隨著“新臺北”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的死既代表著整個環境、整個社會導致了人生悲劇,也喻示著舊時代不可避免地被淘汰。

結語

當年的商業失敗和評論界的口水戰絲毫無損《青梅竹馬》在思想上達到的高度。正如楊德昌的“迷弟”、法國著名導演奧利維耶•阿薩亞斯所說,這部電影拒絕了各種後現代的炫目技法,“楊德昌選擇作為一名冷靜的觀察者, 時而冷酷, 時而溫柔地觀察他所成長的社會的崩潰”。

楊德昌的電影像手術刀一般剖析著他所處的時代,迅速又精確地捕捉到中下層人民的生活困境,成為我們理解自身所處社會的摹本。當今的中國一樣在經歷著社會、經濟的巨大變革,傳統價值觀和個人情懷在時代車輪下不堪一擊,阿隆、阿貞們的愛與痛我們感同身受,他們的不適應與彷惶我們也隱約可見。

遺憾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楊德昌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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