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人在英國:ICU護士值班24小時 買不到食物嚎啕大哭

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事情發生後,對於關注疫情的中國人來說,相當於同樣的新聞,用不同的語言看了三遍,而英國是第四遍。我不得不從沉默無奈到站出來大聲疾呼。

湖北人在英國:ICU護士值班24小時 買不到食物嚎啕大哭

英國倫敦,一名女子戴口罩出行 圖丨新華社

英國封城之前這三個月發生了什麼?從歧視戴口罩的人、抵制造成“恐慌”,到令人瑟瑟發抖的“群體免疫”,最終承認疫情的嚴峻、宣佈封城。作為很多親友都在國內疫區的湖北人,我在英國經歷了一系列情緒上的跌宕起伏和文化碰撞。現在,我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事情發生後,對於關注疫情的中國人來說,相當於同樣的新聞,用不同的語言看了三遍,而英國是第四遍。我不得不從沉默無奈到站出來大聲疾呼。

以下是我的經歷——

1

竟然是廁紙。3月初,意大利疫情爆發,首先讓英國緊張起來的竟然是——廁紙。從北美到歐洲,廁紙以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熱度進入新聞標題。

在英國,廁紙專家少見地進入受歡迎的新聞欄目接受採訪,表示當前廁紙銷量是正常情況的十倍,英國有足夠的廁紙庫存和生產力保證需求,民眾不需要因為恐慌囤積。斯洛文尼亞學者齊澤克調侃說:“西方社會的文明和野蠻之間只有一條很細的分界線,而這條線就是廁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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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購物網站上,廁紙因人們瘋搶而脫銷

3月的第二週,新聞照片裡,英格蘭超市裡的廁紙貨架都空掉了,有報道說一些人因為廁紙在超市發生爭執。社交媒體上,開始流傳偷拍的鄰居窗口露出高囤的廁紙,宣告“炫富”進入廁紙時代。

第三週,我家附近超市的廁紙也開始脫銷了。三月起,我們的購物已經縮減到每週一次。幾天前,我們戴上口罩和手套,全副武裝搜索了三家超市,一家也沒發現廁紙的蹤影。超市已經對廁紙銷售有了配額控制,每個顧客只能買走一袋。

我先生之前沒在意病毒,現在看著空蕩蕩的貨架,開始緊張了。我安慰他,我們家還有一週的廁紙庫存,之後有多餘的廚用紙巾可以墊上;再不濟,《紐約時報》讀完就不送回收垃圾箱了。

現在,大家自發地在網上提供哪裡有廁紙銷售的情報。當有人抱怨因為之前在旅行,剛剛回到家發現廁紙告急,總會有人無私地伸出援手。共享廁紙也是人類文明的證明。

廁紙短缺,這在中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1月初,我已經在微信群裡聽到武漢的消息。我是湖北人,家人大部分生活在距離武漢兩三百公里的城市,大家心情很緊張。等到春節將近,我準備嚮往年一樣給大家送祝福,逐漸感到這次面臨的災難不一般。武漢封城的消息出來後,世衛組織發出警告。但英國和其他歐洲國家一樣,還處在隔岸觀火的階段。

1月下旬的一天,我在的城市蘇格蘭首都愛丁堡,本地新聞裡爆出了輸入疑似案例。那天,本來約了很久不見的中國朋友去火鍋店聚餐,聽到消息後,我們決定改期。我打電話給火鍋店取消預定時,接電話的人聲音裡透出深深的憂慮。當天取消預定的大約不止我們一桌,中國以外的餐飲業也開始受到衝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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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宣佈關閉餐飲娛樂等營業場所 圖丨新華社

很快,我就被淹沒在國內媒體的報道中,雖然身在英國,但幾乎完全被和國內相似的情緒籠罩——在不同比例的焦慮、恐慌和悲痛中輾轉反側。

減少出門的日子,我變得和從前不一樣,眼睜睜看著很多人的絕望卻幫不上忙,這讓我陷入持續一個多月的抑鬱。我不停閱讀新聞,而讀完又不能從悲劇裡走出來。有一段時間,我意識到必須控制這種情緒,不得不讓我先生改掉手機密碼,如果我要看自己手機,必須先和他溝通。

2

直到2月底,首相鮑里斯在各個電視臺亮相時都告訴民眾,大家要好好洗手,國家醫療服務體系(NHS)很優秀,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他和往常一樣談笑自若,毫無緊張感。英國大街上和從前一樣擁擠,對新冠病毒的看法,還停留在“那只是中國人的問題”。

隨著病毒擴散,對亞裔的種族歧視開始升級。前幾天,南安普頓大學發生一起一群十幾歲的年輕人圍堵中國學生的事件,勒索口罩並進行人身攻擊。

華人的雙重困境是——戴不戴口罩成了兩難的選擇。東方人習慣口罩帶來的日常保護。但西方人從小被教育,只有生病的人才戴口罩。有一些工作的事情在密閉的會議室裡發生,每一個場合都有人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給我帶來不小的心理衝擊,而我不能戴口罩。因為在這裡,戴口罩意味著自我標籤化,意味著傳遞恐慌。

回國也不容易——高價機票、漫長等待,回國隔離,有在擁擠的航班和機場裡感染的風險,還揹負可能把病毒帶回國的道德責任。

我先生在大學教書。他帶的一個碩士生是中國人,本來研究正在關鍵時期,回國會受到影響,但他還是定了下週回國的航班。用他的話來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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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0日起,英國火車站、機場行人變少 圖丨新華社

上週,一位在愛丁堡工作的中國姑娘在我經常關注的論壇裡發帖說,她和先生飯後散步時遭到騷擾,一些人朝他們扔食物、吐口水,用“新冠病毒”稱呼他們。她散步的這條街,離我家只有十分鐘的步行距離。論壇裡的人們對這一事件反應很熱烈,點贊數很快過千,評論譴責之聲迭起。很多人表示,他們願意為亞裔鄰居跑腿買雜貨。

我雖然還未遇到性質如此惡劣的事件,但已經感到去超市買東西或者去公園散步時路人神態的變化。一些人看到我會捂嘴匆匆走過,一些人會很用勁地盯著我。

一天,我坐在巴士上,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白人男性看我坐下來,朝我投來憤怒的目光。他身後的乘客順著他的目光,也注意到我。兩個人在下一站下車。從里斯本搬到愛丁堡,我已經在這裡住了兩年,最後一次回中國是2019年4月。這些信息沒有寫在臉上。他們從我臉上看到的只是一箇中國人。

我在前文跟帖後,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幾個網友紛紛發來消息,表示如果我需要人陪聊、陪購物、代購物都可以聯繫他們。這個危機讓我意識到,不能輕視種族歧視的風險,但我們其實也有很多朋友、甚至陌生人的支持。

3

比起這些,最令人揪心的是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的迅速上升。根據英國主流科學家的模型預測,平均每日的增長率在30%左右,三四天數字就翻倍。其他歐洲國家開始宣佈取消大型活動,關閉學校。英國只是鼓勵人們洗手,馬拉松和音樂會照常舉行。

我天天聽著不同曲調的洗手歌,感到現實如此荒誕。明明已經是戰時危險狀態,就因為沒有飛機大炮在頭頂呼嘯而過,人們都感受不到威脅。因為感受不到具體的威脅,沒有人願意放棄他們的自由和舒適。

3月11日,世衛組織宣佈新冠病毒進入全球大流行階段。英國公眾的恐慌情緒開始發酵。鮑里斯宣佈的計劃包括:有症狀者隔離7天,七十歲以上和有其他基礎疾病的人不鼓勵去乘郵輪,不鼓勵學校安排國際旅行,放棄輕症患者的檢測,把資源投入在入院治療病人身上。內閣的首席醫療官繼續用“群體免疫”的概念做首相決定的科學後盾。

這個發佈會給了我很大的打擊。意大利已經在前面了,西班牙也緊接在後面,而且每個國家進入爆發期的狀況和武漢一模一樣。對於關注疫情的中國人來說,相當於同樣的新聞用不同的語言看了三遍。明明中國的事情很早就與世界共享了,除了德國,幾乎沒有國家認真做了準備。而英國在這其中表現得尤為放鬆。

我突然感到自己作為一個個體的無力感。站在這個節點上,我幾乎可以預測未來——街上滿是人,超市滿是人,藥房滿是人,餐館裡滿是人。酒吧裡滿是人。人們照常工作,照常社交,而病毒在人們的一呼一吸中隨風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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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節,倫敦鮮花市場抱著孩子和花的女士 圖丨新華社

我在湖北的家人看到新聞,嚇出一身冷汗。很多國內朋友在微信上留言,鼓勵我要堅強。

我先生是立陶宛人,研究方向是神經生物領域的建模工作。帝國理工大學的研究很早就引起他的重視。那時,東歐國家早早關閉邊境,我們也考慮回到他的家,可立陶宛疫情也同樣發展了。最近,他每天和家人視頻,尤其擔憂九十五歲高齡的祖母的安全。隨著疫情擴散,漸漸地不難看清楚,疾病開始全球大流行之時,沒有人有出逃的奢侈。

氛圍越來越緊張,那幾天我在家裡可以很清晰地聽到街上救護車呼嘯而過,從早到晚高頻噪聲不停,愛丁堡的確診人數在迅速上升。我感覺自己成了一枚棄子,被一個只關心經濟增長而盲目輕敵的英國政府拋棄了。

我也意識到,與其坐以待斃,獨自焦慮,不如盡己所能,發出自己的聲音。發佈會後的第二天,BBC發佈了一個亞裔科學家的視頻,告訴普通民眾戴面罩沒有價值,因為容易因為戴不好而增加手和臉的接觸,也不鼓勵民眾和醫療系統競爭資源,而所有的防護都沒有洗手有價值。

我在視頻下面留言,用激烈的言辭反對視頻中的觀點——為什麼口罩被建議用於保護醫生,就不能保護普通人呢?

我繼續發表支持隔離的意見,呼籲人們呆在家裡,一時間湧現了很多支持者。反響最強烈的是亞裔、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這並不意外,我們在疫情和種族歧視問題上都是難兄難弟。倒也不乏反對聲,主要是認為這樣的觀點會引發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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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持隔離的留言及網友回覆

好在首相和他的智囊團態度很快發生了一百八十度轉變。僅僅在第一次發佈會的四天後,鮑里斯開始要求人們呆在家裡。首席醫療官也終於發聲說,年輕人不應輕視新冠病毒,因為它可以對任何年齡的人造成大的傷害。

我仍舊每天刷新聞,和意大利、西班牙、美國出現的情況一樣,英國醫療系統已經告急。倫敦醫院ICU開始爆滿,醫護人員抱怨他們的防護設備簡直是笑話,政府不顧他們的生命安全拿他們堵炮彈口。停業的人們開始抱怨政府補償的貧富懸殊,也有在餐廳酒吧關門後把海灘擠爆的事件,不同層面的問題迅速爆發出來。

4

我意識到,無論在任何地方,人們對於災難都有一個適應過程。最開始,很多人選擇的是否定。當我剛剛開始很活躍地在網上參與討論,提醒大家需要待在家裡,都會遭到不同程度的反對和抨擊。

愛丁堡有很多意大利和西班牙移民,三月初,有一個西班牙女人在論壇裡詢問,是否有人有合適的正裝可以借給她七歲的兒子,因為葬禮來得突然,她的兒子沒有合適的衣服。碰到這樣的故事,總有人會站出來說,請不要故意引發恐慌。這樣的話題會遭遇刪帖。

在鮑里斯3月12日的發佈會之後,大家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災難看起來不可避免,異域大火終於燒到自己家門口,憤怒漸漸佔了上風。

責備先是指向中國,再擴大到意大利和西班牙,也有很多有識之士認為,這樣的責備並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還有很多人有可怕的觀點——這個病毒是自然進化清掃老年人的工作,年輕人無需恐懼。

漸漸地,超市貨架越來越空,廁紙消失後,食物上留給人們的選擇也很有限。意大利麵買不到了,胡蘿蔔也難尋蹤跡。憂鬱的情緒開始蔓延。前兩天,一位ICU護士在值班二十四小時之後,下班時在超市買不到任何食物而大哭。醫療系統的高層呼籲大家不要恐慌購買,不要傷害這一時期的核心工作人員生活保障。

而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接受隔離帶來的種種不便。書店開始無接觸售書,健身房關閉之後,很多教練在家中提供免費的網上訓練課程。世界各地的博物館、圖書館、視頻網站開放了它們的免費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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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書店實行無接觸式售書

3月23日,首相鮑里斯終於宣佈全國戒嚴,到這一天為止,英國的防疫政策和意大利一樣嚴格了。而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從鮑里斯宣佈戒嚴的幾天前開始,愛丁堡的大街就已經空掉了。

我的隔離生活早就開始了,我家院子裡之前的常客是一隻鄰居家的貓咪,疫情之後不再能看到它,大概鄰居對貓咪也做了隔離決定。我每天出門一次,去人少的湖邊、公園和海灘上散步。因為僅有一次放風的機會,對所見的自然都極感珍惜。不同的花的顏色、雲的形狀、泥土的氣味,都會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平時匆匆忙忙來不及注意的風景,現在漸漸都看到了。我在歐洲住過的城市,從薩爾茨堡、布拉格、里斯本再到愛丁堡,初見都美得驚心動魄,但人一旦鑽進生活的殼子出不來,看到的可能都是大寫的問題。因為病毒,我突然有時間活得緩慢而深刻,才再一次欣賞到了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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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離生活開始後,作者鄰居家的貓也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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