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作為傷醫事件的倖存者,我有責任呼籲社會關注醫患關係

2020 年 1 月 20 號下午,北京朝陽醫院眼科醫生陶勇被自己診治過的患者砍傷,導致左手骨折、神經肌肉血管斷裂、顱骨外傷、枕骨骨折、失血 1500 毫升。

而後陶勇接受了長達 7 個小時的全麻手術後甦醒,那是他人生中所經歷的最大的一場手術。

現在距離那起殘忍的事件已經過去兩個月,面對媒體,他少有抱怨,多有感恩,但陶勇曾在文章裡坦承「這段時間,是我人生最為黑暗的低谷。」

3 月 19 日晚,陶勇跟我們分享了他的經歷。

陶勇:作为伤医事件的幸存者,我有责任呼吁社会关注医患关系

1. 當身份從醫生轉變為患者,我不會要求大夫給我一個最終答案

丁香園:現在身體恢復得如何?

陶勇:現在還在做針對左手的康復訓練,按摩,通電,手指的鍛鍊遊戲,比如抓木棍、小球,抓起來還費點勁。按摩是用手推瘢痕,將肉和皮分開,把僵硬的關節掰松,剛開始按摩的時候會疼,後來就好一些了。這樣的康復訓練每天兩次,每次 2~3 個小時,其餘的時間自己也會有意識地訓練。

除了左手,有時候會頭疼,因為以前的腰傷,也不能坐太久。

丁香園:醫生說大概什麼時候可以恢復?最好的情況是恢復到什麼程度?

陶勇:現在線都拆完了,康復訓練至少還得半年。至於恢復的好壞,因人而異,結果不好說,看個人情況。就跟小孩上學似的,最好的結果是考上哈佛,事實上絕大部分人都考不到哈佛。這個東西咱們不能去猜測,所以現在不說結果,只能是儘量科學地訓練,就跟小孩上學似的,考到哪兒就在哪兒讀。

丁香園:所以您對結果不會抱有太大的預期?

陶勇:站在患者的角度,總是希望預知結果,但是站在醫療的角度,事實上不可能去預測結果,每個人的情況不太一樣,所以就儘量地配合治療就好,不去強迫大夫說一個最終的結果。

丁香園:眼科手術非常精細,對手的靈巧度要求很高,有想過可能以後不能再做手術了嗎?

陶勇:不能做手術就不做手術,那有啥?不能做手術的人多了。人生有很多選擇,可以做科研、做慈善。你現在要問我具體選擇什麼,我也不好說,因為萬一我又能做手術了呢。

丁香園:現在的生活跟以前相比有什麼變化?

陶勇:應該來說更好了,我更開心了。原來生活多煩,天天卷在各種不開心之中。以前每天看 6、70 個病人,累個半死,中間病人還得跟你吵幾架,完事了還不理解你,記一肚子的氣。還有單位的各種事,現在好了,很清淨。

我這兩個月睡得可好了,每天睡夠 8 個小時,睡眠質量高,以前只能睡 6、7 個小時,而且睡眠質量不好,心裡裝著事情總是睡不好。這倆月也不做噩夢了,原來上班的時候老做噩夢。

因為我面對的是很複雜的眼病,心理壓力本來就大,病人還不理解。選擇了醫學這條路,患者可能會覺得你掙好多錢,但事實上真的就是一種奉獻。

丁香園:原來繃著,現在反而放鬆了。

陶勇:對。其實就有點像一個媽媽帶孩子,孩子整天鬧,然後這個媽媽稍微管一管,這孩子的爺爺奶奶還得說這媽媽,吃力不討好。如果哪天這小孩出去旅遊,或者幹嘛去了,放了一個很長的假,你想這媽得多舒服。

丁香園:清醒過來後,您在人前表現得很樂觀,就沒有脆弱的時候嗎?

陶勇:還好,沒有很想不開,這個事發生就發生了。面對災難,大部分人一般有這樣幾種反應:一個是懊悔,我那天為什麼要呆在那裡,不在那不就沒事了嗎?我那天怎麼不跑快一點?可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吃。要麼就仇恨,我對他那麼好,他怎麼恩將仇報。要麼就怨憤,為什麼是我。這幾種負面情緒我都還沒有。

丁香園:您本身是很平靜的人?

陶勇:我原來不覺得,以前我覺得大部分人可能跟我一樣,現在我才發現大家跟我不一樣。我好像我是平靜了一點。對這件事,沒有太大的心潮起伏。

以前看到傷醫事件,會覺得惋惜,遺憾和痛心。當這個事情發生在自個兒身上了,我反倒比較平靜,發生也就發生了。

陶勇:作为伤医事件的幸存者,我有责任呼吁社会关注医患关系

陶勇給患者做檢查

圖源:受訪者供

2. 葡萄膜炎領域是一塊硬骨頭

丁香園:十幾歲的時候,您親眼目睹眼科醫生從母親眼裡挑出白色的結石,那是第一次接觸眼科醫生嗎?

陶勇:倒也不是,我媽的眼睛不好,老磨,在當地醫院也有眼科醫生給眼藥水。那次是去南昌看眼科。為什麼印象那麼深,因為原來沒見過眼睛裡可以取出那麼多結石,幾百顆肉眼可見的細小結石,對我的衝擊是比較大的。

丁香園:1997 年您從江西考入北大醫學部的時候,最初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陶勇

自卑感,因為北京的同學都有一些才藝,吹拉彈唱,而且英語很好,所以我肯定有一種壓力。但後來還好。

丁香園:您當時是臨床醫學院裡唯一一個保研眼科的學生,為什麼對眼科這個執著?

陶勇:覺得眼科挺有意思的,人有 90% 的信息都是通過眼睛獲取的,眼睛又跟物理學相關,跟光學相關,把眼睛治好了,人的幸福指數是提高最多的。

丁香園:您在碩士和博士期間有自己養豬?

陶勇:那時候做實驗,要到昌平的中國農業大學小型豬總站去買豬,當時住在北航門口坐公交車,一直坐到終點站,下了公交車還得坐很久的面的,才能買到豬,買完豬就養在北大人民醫院的動物實驗室,然後每天得自己爬泔水。給豬打掃,前前後後折騰了得有三個月到半年。當時反正一切都要靠自己想辦法,包括給動物麻醉,麻醉還得上西直門的動物園獸醫站去借。

其他同學都是養老鼠,養小白兔,我因為當時的課題跟一個眼底手術有關,需要眼睛大一點的。

丁香園:在您進入葡萄膜炎領域的時候,這一塊在國內相對空白嗎?

陶勇:國內搞的人少,確實因為這部分人病人多,大部分病人比較窮,還複雜,用藥的危險性也大,所以才選擇搞這個的。

丁香園:您對學科交叉的領域比較有興趣嗎?剛剛說為什麼選眼科也提到這一點。

陶勇:對,交叉學科的領域容易研究出新的成果來。

丁香園:有艱難的時候嗎?

陶勇:

一直都很艱難,這是一塊不好啃的硬骨頭。

早期的難點是技術障礙,因為經驗沒有積累到一定程度,技術治眼病本身就是個挑戰,當時整體技術都不高。

後來經驗豐富了,眼病治起來得心應手,但是發現病好治、人難纏。

如果這個病簡單,那也好說,但是葡萄膜炎涉及免疫系統,本身就複雜,疑難, 很多時候,我們得和患者一起摸著石頭過河,治療的時間跨度也長,所以患者和醫生之間的信任和配合就至關重要。

這過程就好比開車,如果副駕駛的人信任你,開到目的地問題不大,如果副駕駛的人不信任你,還各種指揮,這車就沒法開了。

還有經濟方面的困境,因為很多患者沒錢,不能給他用貴的藥,然後還要做大手術,你怎麼辦?具體的問題太多了。

丁香園:所以您以前在門診的時候,會花很長時間跟患者解釋治療背後的原理嗎?

陶勇:只會簡單介紹,如果感覺患者依從性不好,可能就直接建議讓他不要成為我的病人。打個比方,就像你是賣電視機的,你如果說我問你遙控器怎麼用還行,但是我如果非得要你給我解釋電路的原理,你會跟他詳細的解釋電路原理,從小學物理開始講起,你也不會對嗎?那是超出了可能性的。

丁香園:還是有患者讓您印象深刻。

陶勇:對,也有很多患者信任我,跟他們就像是同一個戰壕裡的戰友。

陶勇:作为伤医事件的幸存者,我有责任呼吁社会关注医患关系

陶勇給患者做檢查

圖源:受訪者供

3. 人生的意義是能在眼科領域做出原創性的貢獻

丁香園:您曾寫到,「精準醫學的理念必將貫穿眼科,這就是我的信仰。」精準醫療在眼科中是如何應用的?

陶勇:現在眼科在精準醫療方面還比較少,目前主要是經驗主義,容易犯錯,所以說從治療方面來說,誤診誤治率比較高,但是因為現在的科技手段非常先進,就像新冠肺炎一樣,都得先測一下核酸,同樣的道理。

我相信,在眼病治療方面,未來一定也是會利用分子手段去快速準確地把握病原信息,從而及時地給予診斷性、針對性的治療。

比如河南一個 7 歲的孩子眼睛突然斜了,當時四處找也找不著原因。後來我們給他進行了眼內液檢測,發現是一種寄生蟲,弓蛔蟲,然後給他進行了手術,後來眼睛就慢慢好了。

這樣的例子很多,在其他地方誤診誤治,最後通過我們的檢測發現病原是病毒、是寄生蟲,或者是惡性腫瘤的。

丁香園:您在《眼內液檢測》一書的的後記裡寫到,「喪失了生命的意義,才是我最害怕的事。」您覺得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陶勇: 人生的意義就是在眼科裡面做出原創性貢獻,就像湯飛凡發現沙眼衣原體那樣的原創性的貢獻。

丁香園:您現在做的眼內液檢測技術也屬於原創性的貢獻嗎?

陶勇:算是,因為國內做的人比較少。

丁香園:除此之外,您還在做哪些研究呢?

陶勇:在研究往眼內注射藥物的藥物載體,這塊是跟其他機構合作的。

陶勇:作为伤医事件的幸存者,我有责任呼吁社会关注医患关系

陶勇 2015 年獲得首都十大傑出醫生稱號

圖源:受訪者供

4. 作為傷醫事件的倖存者,我有責任呼籲社會關注醫患關係

丁香園:

您發文呼籲構建和諧醫院關係,您覺得導致醫患矛盾的根源是什麼?

陶勇:太多了,咱們的醫生的比例太少了。跟發達國家相比,咱們單位每百萬人口的醫生的數量是少很多的,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關鍵的原因。

我覺得醫患矛盾跟傷醫事件是一個不好的現象,但是我也不認為它會永遠存在,隨著咱們衛生管理制度的完善,還有隨著國家的投入的加大,應該會越來越好的。

丁香園:您覺得自己有這個義務來呼籲社會關注醫患關係嗎?

陶勇:作為傷醫事件的倖存者,我覺得我有這個責任。

丁香園傷害您的人,您恨他嗎?

陶勇:

不能說不恨,只能說是不把自己陷入到仇恨中去。

丁香園:當您得知砍傷您的人是崔某的時候,您很驚訝?

陶勇:是,因為之前跟他接觸,一點都感覺不出來。他很內向,不怎麼說話。為什麼對他印象深,因為他那個手術特別難做,眼睛已經糟糕到沒法要了,費了好長時間才給他搶救回來。

關鍵在於他也沒有對愈後表現出很高的預期,他此前已經在別的大夫那裡治療一年了,中間做了好幾次手術。

丁香園:複查時,您還為他免費做了激光手術,有覺得他恩將仇報嗎?

陶勇:我不會多想,我這人比較大的優點是喜歡往前看,不太往後看。

陶勇:作为伤医事件的幸存者,我有责任呼吁社会关注医患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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