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湖山靜,荷塘多魚妖


月白湖山靜,荷塘多魚妖

見人半是鬼,見性常有靈。


3500前,雲夢澤上有座商王朝重鎮盤龍城。自城頭向西南眺望,煙波浩渺,水光瀲灩,人稱湯仁海。湯仁海西北角有座村莊,家家白牆黑瓦,籬笆小院兒,參差錯雜住著幾十戶人家,人稱劉沽塘。


1


劉沽塘村南端有三間茅屋,屋前有片荷塘。時值盛夏天氣,塘中荷綠蓮紅,蝶舞魚嬉。

屋主人叫劉摶祖,父母早逝,常時除了種田鋤地外,喜歡釣魚捕蝦。

摶祖釣蝦是一絕:走到湯仁海邊,揚竿拋線,輕輕一拽,便將數丈之外蝦口鉤住,如神箭手百步穿楊。釣魚更是一絕:搓草為繩,刷上蜂蜜,粘上米糠,丟入水中,回家飲兩盞茶後重到水邊提起繩子,滿繩皆掛著活蹦亂跳的魚兒。

摶祖釣魚不費吹灰之力,可他從不吃魚,也不拿魚換錢,純粹只為飽眼福。每回魚兒到手,只挑出那模樣俊俏者投入自家荷塘中,其餘盡數放歸海中。

摶祖捕魚從不用魚鉤、魚網,擔心這兩樣東西破壞魚的色相。若是遇著布鉤張網之人,必勸其住手,說什麼人魚同生,不要傷害水族精靈。

若在水邊遇著身長體廣之魚,摶祖必抱拳作揖,口稱魚姊。若遇淘氣調皮的小魚,必投以美食,口稱魚妹,言笑舉止親敬和善,如待手足。

村裡人時常笑話摶祖。一些熟悉摶祖且不懷好意的人,只要看見摶祖來了就故意高舉刀斧,作勢殺魚,故意引來摶祖高價收購。

摶祖明知對方算計自己,也無法拒絕,不得不皺著眉頭掏錢買魚放生。

摶祖尤其善待屋前荷塘中的魚,特意拿出多年的積蓄,在塘中種下數萬株蓮花,以荷蓋為傘,以水草為屋,給魚兒營建藏身之所;特意在荷塘上修起一座走廊,給魚兒遮擋風雨。

摶祖對魚兒呵護備至。魚兒對摶祖亦極盡親暱。只要摶祖來到塘邊,倒影水中,魚兒們就會聞風而動,來到他腳下撒歡,濺起的水花都能把他的腳面溼透。若他蹲下身撫摸魚兒,魚兒也毫不驚怕,爭先偎在他掌上,繞行在他指間,真的親如姊妹手足。

村裡有好心人勸摶祖不要玩魚喪志,用心攢些錢財娶妻生子,好好過日子。

摶祖自己也想成家立業,可他將種田耕地得來的辛苦錢都投到了魚塘中,除了日常吃喝用度堪可應付外,沒有什麼積蓄,一直過得不寬裕,以至到了而立之年也無媒婆願意為他說親。


2


劉沽塘北面兩三里地,有座望湖鎮。鎮上商家牆並牆,戶連戶,十里八鄉數它最繁華。但逢晴日,街頭車水馬龍,人如潮湧,擔兒挑女的挑夫,肩柴背炭的樵夫,推輪運肉的屠戶,牽馬進貨的商賈,乘錦坐繡的豪紳貴婦,穿行人叢的童子,鑼聲鏜鏜的江湖術士……你推我搡,滿街湧動!

望湖鎮上街有座飛簷斗拱的酒樓,因其樓高十丈,坐在樓上可一邊飲酒,一邊憑欄遠眺湯仁海,人稱望海樓。

望海樓主李遠達,是望湖鎮上屈指可數的富戶,家有九子。最幼者人稱老九,年方十九,打小被父母兄嫂慣壞了,最是潑皮無賴。

這日早上,日上三竿,老九因昨夜貪杯賴在床上不起。老七幹了活回來叫他,未見人應答,推門進入他房間,見老九還在床上蜷著一團,一把掀開被子,在他光腚上打了一掌,笑道:“早知你個懶貨在床上裝死。”

老九慌忙扯過被子遮著屁股,撒潑道:“要你管?”

老七指著他圓滾滾的腿肚子道:“瞧你這身膘,太可惜了,比我早上買的豬腿肥多了了。”

老九隔著紗帳蹬他一腳,蜷身滾向床裡,不加理睬。

老七道:“老九,今日我事做完了,到湖裡釣魚去不去?”

老九正琢磨今天去哪混,一聽這話馬上翻身坐起,笑道:“好呀好呀!正想去釣魚。”麻利穿上衣服,蹬上鞋子,去屋外胡亂洗了把臉,拎起魚竿、魚網就往外走。

兩人因怕在前門撞著母親,打開窗戶跳到後院,從牆頭往外爬。剛爬上牆頭即聽見牆下有個熟悉的聲音說:“哎呀,快閃開,老九爬牆出來了!”俯身牆下,見牆下站著五六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半大兒郎,正是那幫平時與他廝混的混小子。

月白湖山靜,荷塘多魚妖

3


兩人順著院牆外的楊柳滑落牆根。

老九問眾人:“你們躲在這裡做什麼?”

一個穿黃衫的少年笑道:“我們見你半日不出,以為你被你爹打了,特來救你。”

老九虛張聲勢在黃衫少年頭上打一掌,罵道:“王八蛋,別大尾巴狼戴帽子,裝好人。”

旁邊一個青衫少年對黃衫少年道:“老九,他要我們來偷看你罰跪。”

老七照著黃衫少年的屁股踢了一腳,罵道:“小烏龜,欠揍!”

黃衫少年面色一暗,裝腔作勢地照著青衫少年的屁股蹬了一腳。

青衫少年一怔,馬上還了黃衫少年一拳。

黃衫少年將身一矮,恰到好處地躲開,沿著牆根的石徑跑出去。

青衫少年一邊撒腿去追,一邊汙言穢語高聲叫罵。

……

且說這幫少年一邊打鬧,一邊沿著牆根的石徑走到望湖鎮後的山腳下,又沿著山麓的田埂來到劉沽塘村外的湯仁海邊。

此時的湯仁海邊,水豐草長,陽光正烈,知了高鳴,濃郁的青草味兒,肆無忌憚地侵襲著人的鼻子。

眾人在湖邊一處平坦的斜坡上橫七豎八地躺下,抬臂放在額頭上遮著陽光,打盹,閒聊。老七則到水邊一塊石頭上蹲下,執竿垂線釣魚。

老九學著老七的樣子,拿著魚竿坐在一蓬鬆軟的草上揮竿垂釣。耐著性堅持了一會兒, 始終不見魚兒咬鉤,忽地將魚竿摜在水裡,朝水裡噴口唾沫,罵道:“大烏龜的,連個魚影都看不到,沒意思!”

老七面無表情地盯著在碧波中輕漾的魚漂,道:“看你這種德行,魚都被你嚇跑了,怎麼釣得到魚?”

老九懶得理他,抬起腳把魚竿踏作兩段,隨即掉頭走到草坡上,躺在眾人身邊,閉上眼睛,抖著腿養神。

不一陣子日行中天,天氣越來越熱。知了吃得越來越大聲。眾人不願再呆在草地上暴曬,想找片樹蔭。

老九左瞧右望,看見劉沽塘村南邊有座荷塘,塘上有座茅草棚搭建的風雨走廊,走廊中間有座看上去不算太寒酸的涼亭,遂喚眾人一起去涼亭裡躲一躲太陽。

眾人齊聲說好,可是走到近處,卻見那荷塘邊圍有一圈半人高的竹籬笆,籬笆上爬滿了稠密的荊棘藤蔓,無法跨越。

老九說:“這是哪個烏龜乾的,大好的荷塘圍個籬笆做甚?”帶領眾人一起動手,將籬笆拆了個一乾二淨,不料剛一邁步走到荷塘岸上,腳下忽然踏空,一屁股滑入一個爛泥坑。

原來,荷塘的主人為防人偷魚,在籬笆後挖了個陷阱,在陷阱上蓋了層薄土青草,恰被老九踩到。


4


老九在眾人的幫助下狼狽不堪地爬出泥坑,口噴泥漿詛罵了一陣,方才跳進荷塘裡洗淨。一塘清水被他弄得混濁不堪。

洗淨身上,老九爬上岸,領著眾人走到涼亭腳下,仰頭望見涼亭上掛著塊未曾上漆的木匾,匾上刻著魚美亭三字,一股無名火沖天而起,尋著一根丈餘長的竹竿,將那木匾挑落下地,舉起塊大石砸成五六七八塊。

老九洩完心頭之恨,領著眾人拾階而上,穿過走廊,來到走廊中間的涼亭裡,伏在欄杆上俯瞰亭子腳下的荷塘,但見塘中荷葉田田,綠連粉綴,波光雲影,煞是好看,不由地大讚一聲!

黃衫少年在他旁邊手扶欄杆道:“這家主人這樣討厭,不想卻修得如此一個好去處。”

眾人立在老九身邊,低頭望見亭廊參差、白雲朵朵倒影水中,一群彩魚自層層疊疊的綠荷叢中逶迤游出,如在天宮,不由地一片驚呼。

老九笑哈哈大笑,高聲罵道:“好個王八蛋,這麼多魚如何吃得了?快拿魚網來。”

黃衫少年飛身跑出走廊,去湖邊提了魚網、魚簍來,爬到涼亭欄杆上,旋身轉腰,忽地撒下網去,一網罩住小半個池塘,驚得魚蝦驚逃,扯得紅蓮亂倒。

眾人見塘中魚兒四處奔逃,一起浪聲大笑,人叢中搶出兩個人,分站黃衫少年左右,與黃衫少年一起提起魚網,拋在涼亭中。

其他人紛紛攘攘、嘻嘻哈哈伏身地上撿起魚兒,投入簍中。那些魚兒從未受過如此虐待,瞪起雙睛在地上狂蹦亂跳,把亭中地板拍得啪啪脆響。眾人抓握不住的魚兒,便將魚兒舉過頭頂爆摔在地上,弄得滿亭中碎鱗紛飛,殘血亂濺,滿地悽惶。

待眾人一起將地上的魚兒盡數撿入簍中,老九提起魚網繩,笑道:“哈哈,這次我來。”正叉腿欲擲,即聽走廊遠處傳來一聲慘呼:“天殺呀,快住手!”轉頭瞥見一個身穿麻衣、形貌清瘦的男子跑上前來,一把扯住他手中的魚網,悲聲高呼:“天殺啊,大白天偷魚,來人啊!”


5


老九見這人衣領上打了兩個補丁,料知不是什麼權貴,瞪眼道:“你可是這荷塘的主人?”

此人正是荷塘的主人劉摶祖。他早上去街上買鹽,在街上閒溜了會兒,不想一回來就看見這夥人偷他的魚。

“不是在下,難道是你們這幫無賴嗎?”摶祖怒道。

老九道:“可找到你了,個烏龜,拿錢來賠小爺這身衣裳。”說著,照著摶祖面門就是一拳。

摶祖生性老實,何曾料到這幫傢伙膽大如此,不但膽敢偷他的魚,還膽敢出手打他,一時未及躲閃,被他一拳打在鼻樑上,直打得他眼冒金星,鮮血四濺。

摶祖噔噔倒退兩步,低頭展袖拭鼻血,又望見滿地魚鱗魚血,不覺怒火中燒,揪住老九胸口,猛地一推。

老九平常欺負他人慣了,從未見誰敢動他的手,倉皇間被他掌上之力推著向後噔噔連退數步,砰地撞在欄杆上,身子一仰,一頭栽進荷塘中。

眾人罵罵咧咧,將摶祖推搡在地,一頓亂拳打得他嘴歪眼腫,血染胸襟。另有兩三人見老九墜入塘中一直未上來,跑下荷塘將他拉上岸,卻見老九早已沒了氣息,已經一命嗚呼。

其他人聞訊跑下涼亭,見老九牙關緊閉,已經氣絕,一時慌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付。

黃衫少年想起老九的哥哥老七在湖邊釣魚,叫上青衫少年飛奔前去相告。

可二人來到湖邊,四下都未見著老七的影子。

原來,那老七見已到吃午飯的時間,卻不知眾人去向,就獨自拎著魚竿回家去了。

黃衫少年和青衫少年二人尋他不著,只得回來請眾人重定計策。

青衫少年顫聲道:“今日,老九是與我們一起出來玩兒的,他父母知道,定會降罪於我們。”

青衫少年惶然道:“既如此,我們去把那個殺人者捉住,交給他父母,我們就免除罪過了。”

眾人聽了這個辦法,齊聲說好,遂轉頭來尋那殺人者,可是跑遍整個荷塘,搜遍荷塘四周的山石樹林皆未尋到,百般無奈之下,只得先將老九抬送回望海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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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且說摶祖一怒之下造成無可挽回之局,心中又悔又怕,一口氣逃進後山一處長草覆蓋的巖穴中藏了起來。

摶祖獨自伏身穴中巖壁之下,想起那死者乃是鎮中大戶人家子弟,其父母兄弟得知此事,必會到他家中尋仇,他必定難逃一死,因而心中驚惶至極。

可轉念又想,自己打小沒了父母,僥倖活到現在,即便死了也已經足夠了,一念及此,心裡又多出幾分坦蕩。可是,一想起那塘中的魚兄魚妹,覺得自己以後再也無法和他們朝夕相處,不免為之憐惜抹淚。

不知不覺,殘月東昇,蛙鳴如鼓。摶祖回想一生,除了養魚種地一事無成,不免生出一生空負之嘆,再次淚灑衣襟。

此後,摶祖枯倚在石壁下,腦子裡時而浮想往日苦樂辛酸,時而憂心那一池魚家姊妹將要與他同遭禍患,想著想著,不覺一陣困頓鋪天蓋地地襲上心頭,旋即飄飄然入了夢境。

待到弦月西落,摶祖忽然驚醒,只覺腹中咕咕作鳴,這才想起從午至今滴米未進。抬眼望向半人高的巖穴外,月光如水,樹影婆娑,心說眼下夜闌更深,那李家兄弟即要找上門來活剮了我,也應到天明之後,我不妨乘著夜色潛回家中吃點食物,順便將那一池魚兒放歸湯仁海,免得一眾魚兒姊妹跟著我遭受屠戮。

待他拿定主意,心頭的恐懼亦消失大半。於是,彎腰走至巖穴外,藉著月光辨明方向,分開草木,朝山下走去。到了自家屋後菜地邊,聽見劉沽塘村邊上蛙聲一片,料知家裡除他一人外再無他人,便即吱呀一聲推開柴門,進入廚房,點亮燈燭,坐到灶孔前燃葉添柴,站在灶臺邊洗鍋涮碗,煮飯烹菜。

做完幾道平素喜歡的菜,拿到涼亭中的竹桌上放下。此時的涼亭中,依然一片兒狼藉,瀰漫著濃郁的魚腥氣。那一幫無賴小子的魚網、魚簍仍然橫在欄杆之下,一條條死去的魚兒姊妹依然慘臥在陰影中。

摶祖常時極愛素淨,遇到這種情況必定先拿起笤帚打掃乾淨,今日想到自己不久也要與這些魚兒姊妹同赴奈河橋,再也無心理會。

摶祖舉起筷子時,忽然想起臥房中還藏有一壺陳年老酒,心說今日不拿出來飲了還要待到何時?抬頭見月頭偏西,尚未到四更,便即轉身走回屋中提了那壺陳年老酒來擱在

手邊,一邊吃菜,一邊自斟自飲。

半碟菜入口,數杯酒下肚,不覺面紅耳熱,鉤起心中愁腸無數,不由地自嘆一生空負,百無一用。

語音未落,聽見身後有一位女子嬌滴滴地嗔怪道:“如何一個大好的兒郎,在這良辰美景中自怨自艾?”


7


摶祖一驚,回身望去,見是一位身穿煙青色裙子、體態妖嬈的年輕女子,從走廊外的石徑上款款走來,不由地暗暗吃驚,心說奇怪,這夜深人靜的,如何突然出現一個姑娘?

那女子走到涼亭中,見摶祖兀自滿面驚訝地望著自己,滿面春風地朝摶祖菀爾一笑,嫻雅端莊地施禮道:“劉公子,打攪了!小女子與公子比鄰而居多年,一直承蒙公子關照,今日特來向公子致謝。”

摶祖見她花容月貌,纖腰豐脂,繡裙上水光瀲灩,宛若仙女出浴,不由地看得怔怔出神,心說我打小住在劉沽塘村,從來只見皮粗肉糙、舉止粗俗的村婦,何曾見過如此神仙人物,她怎麼說與我比鄰而居呢?因而愕然道:“姑娘,你怕是走錯了方道,認錯了家門吧。”

那女子巧笑道:“豈能錯得了?我在此住了十七八年,你家的門閉目即可找到。”

摶祖聽了這話大吃一驚,腦子飛旋,苦思其來歷,卻實在想不起她是誰,遂先自報了家門,請教女子姓氏。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小女子姓於,名海英。”

摶祖苦思冥想也未想起村中有這樣一個姓氏,只道是新遷來的外來戶,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那名喚海英的女子笑道:“方才無意間聽見公子唉聲嘆氣,不知公子如此煩愁所為何事?”

摶祖遂嘆息一聲,向海英訴說了日間遇到的飛來橫禍。

海英聽後面現怒色道:“不瞞公子,小女子今夜正為此事而來。”說著,自袖中取出一隻銀光閃閃的玉瓶,起身走到那一堆橫死的魚兒姊妹跟前,倒轉瓶口,將瓶中水嘩嘩傾倒在魚身上。那一地的魚兒倏地活蹦亂跳,死而復生,滿地的碎鱗殘血亦驀然消失,空氣裡的魚腥一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亭中重又暗香浮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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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摶祖見海英竟有這等神藥,一時喜得眉開眼笑,搶上前去,捧起地上的魚姊魚妹一一拋入欄杆外的荷塘中,又提起那魚簍魚網走到亭外的草叢邊,拋得遠遠的。

辦妥這些事後,摶祖重回亭中向海英致謝。

海英肅容擺手道:“公子不必多禮,搭救這些魚兒姊妹,本是我份內之責。”

摶祖聽她稱呼自己這些寶貝魚兒為姊妹,不覺生出知己之感,慌忙去廚房裡拿來一隻乾淨的酒杯,給海英斟酒。

二人一邊飲酒夾菜,一邊聊天敘話,過了一陣,摶祖想起再過一兩個時辰,那老九的家人就會找到自己家裡尋仇,到那時自己再也不能與這些魚兒姊妹朝夕相處,不由地心下悵惘,面露淒涼。

海英問明原因,自袍袖中取出一件斑斕彩衫放在他面前的桌上,道:“這是我娘送我的軟鱗甲,是我平常護身之物,能起死回生。你明日將它覆到死者身上,死者即可復活。你也可逃脫這場災禍。”

摶祖親見海英用一瓶水救活一地死魚,知她必定身懷異術,送他這件軟鱗甲亦非凡物,連忙作揖致謝。

那女子笑道:“公子何必客氣?與公子數十年善待我家魚兒姊妹相比,區區軟甲何足掛齒?”說完,端起酒杯向摶祖敬了一杯酒,即起身告辭。

摶祖受其大恩,欲留她過夜,卻又覺得海英是個女流,不甚方便,只好起身相送。

海英扶著額頭,帶著幾分醉態,順著來路輕移蓮步走到長廊盡頭的石徑上,下到荷塘邊,轉身搖搖手,便即消失在一片重重疊疊的荷影中。


9


摶祖獨自坐回桌邊,低頭瞥見手邊桌上那件軟鱗甲,在月光下躍動著眩目霞光,忍不住拿到手中細瞧,只見那軟鱗甲五彩斑斕,鱗甲交錯,託在掌中輕若羽翼,以手觸之溫潤如水,毫不著力。

正思考其為何物所作,突見那甲衣如蠶絲一般爬到他手腕上,轉眼即包裹住他整個手臂,心裡不免又驚又怕,心說這東西為何會無風自動?難不成是什麼妖怪要把我吃掉?連忙用另一隻手去扯那甲衣。

也就在他剛剛產生揭下甲衣的念頭時,那甲衣倏然縮成一團,好像是讀懂了他的心思,有意避免他心生恐懼。

摶祖目睹此般異象,心中又是一驚,心說我既能控制它,就不怕它傷我,因而越發愛惜,將它小心加小心地藏入懷中。

其後,摶祖想起還有一件緊要事要做,回屋拎了一柄鐵鎬,走到荷塘岸上,在靠近湯仁海的地方掘出一條溝渠,欲用塘水將一池魚兒姊姊引入湖中。

他雖然已經見識了海英的神技,又身懷她贈送的軟甲,卻依然擔心那蠻橫霸道的李家子弟禍害他這一池寶貝。

說來奇怪!荷塘的地勢高於湯仁海。按照常理,荷塘中的水必定流入湯仁海,可當他掘開水渠時,荷塘中的水不但沒有流入湯仁海,反而湯仁海中的水反推著水草倒灌入塘中,直將整座荷塘的水灌得平了石岸方才罷休。

摶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換了一個地方掘溝渠,希望這一次能達成目的,孰料荷塘中的水如被定海神針定住了紋絲不動。

摶祖無奈地搖著頭,只道這是天意,只能聽之任之。

摶祖放下鐵鎬,重回涼亭不久,湖天之際躍出一道白光,隨後那白光變成紅霞萬丈,躍出一弧紅日。

海英徹夜未眠,一個人枯坐亭中,不知不覺頭腦昏沉,伏在桌上悠然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猛聽肩頭叭的一響,慌忙睜眼,望見亭子裡圍著十六七個精壯漢子,正是昨日來偷魚的那幫無賴小子,和李家那八個凶神惡煞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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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離摶祖最近的是昨天到湯仁海釣魚的老七,他手裡舉著一根碗口粗的棒子,正欲打向摶祖,卻被旁邊一位稍微年長的男子攔住。

那男子沉聲道:“老七,先聽大哥一句,問清事情原由再動手。”

老七指著摶祖罵道:“不知死活的東西,敢害我兄弟,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旁邊其他人都怒道:“大哥,還問什麼,亂棍打死都不解氣。”

那被稱作大哥的年長者扯著老七手臂,問倦容疲頓的摶祖:“你為何害死我家老九?”

摶祖初見那十幾人,個個手裡拿著棍棒刀叉,凶神惡煞,著實有些害怕,等到心神稍定,便將生死置之度外,語聲琅琅地將事件原委告訴眾人。

眾人聽他說老九躥進池塘撒網偷魚,大不耐煩,待到聽他說一時失手將老九推入荷塘,不約而同大喊:“個烏龜的,果然他是兇手,還說甚廢話,打死他!”一語未畢,棍棒如雨打下。那老大性稍穩重,欲伸手去攔,卻如何攔得住。

眾人打了半晌,累得手麻腿痠,上氣不接下氣,心說這小子肯定已被錘成肉醬,都丟了棒子彎腰喘氣歇息,豈料摶祖忽地從地上爬起來,全身完好無損,毫髮未傷,不由地大吃一驚。

原來,摶祖先前肩頭捱打之時,懷裡那件軟鱗甲忽地爬滿他全身,將他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那些棍棒拳腳一觸及他身體即向旁滑開,沒有絲毫力道進得了他體內,因而得以保全。

眾人見摶祖除了一身麻衣被棰成爛布片外,氣色髮膚一如先前,皆說奇怪,難道這廝有金剛護體,打他不死?

一開始,摶祖也被眾人的氣勢嚇壞了,自忖此番性命不保,隨即發現身上毫無痛感,便即雙手抱頭任由眾人棍棒拳腳相加。


11


眾人見摶祖氣定神閒,心中又驚又躁,紛紛舉棍上前,卻被李老大跳到中間高聲攔住。

那李老大比眾人年長,見多識廣。眾人出手時,他一直袖手旁觀,情知摶祖有高人庇護,再打下去未見得討得到好處。他安撫好眾人,向摶祖拱手道:“這位小老弟,我這些兄弟因為小弟意外過世,一時衝動魯莽,請您大人大量,莫要怪罪。但是我小弟到你塘裡打魚,雖說手腳不怎麼光彩,卻也罪不至死,無奈你要了他性命,我們該如何回去跟父母交待?”

摶祖想起昨夜海英的話,心說這軟鱗甲能使人起死回生,如果我用它救活他家老九,我和我這滿塘的寶貝魚兒也就安然無恙,可是如果我把他家老九救活了,他們依然不放過我怎麼辦?想到這裡,急中生智道:“你兄弟並未真死去,我有辦法救他回來。但若我救活了他,你們以後不許再到我家來鬧事。”

先前那幾個與老九在荷塘中偷魚的小子親眼看見老九氣絕身亡,卻聽摶祖說他沒有真死,未待摶祖說完即鬧哄哄一片喊道:“打死這烏龜給老九報仇!別聽他胡說八道!”

老七也隨之冷笑道:“這烏龜怕是被我們打出神經病來了,滿嘴胡言亂語?”旁邊也有人附和道:“是啊,豈有死人復活的?”

李老大心說,這傢伙若能救活我小弟,自是最好的結果,遂舉手示意大家安靜,向摶祖道:“如果小老弟能救活我小弟,我保證我這幫兄弟不再到府上打攪。”

摶祖道:“既如此,我跟你們一起到貴府去救你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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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從劉沽塘村前往望湖鎮有二三里地,眾人將摶祖圍在中央,推推搡搡向鎮上行走,一路上吵吵嚷嚷,引來許多路人側目,一些看熱鬧不嫌事大之輩即跟著眾人前往望湖樓,想看摶祖有何妙計使那李老九死而復活。

人叢中,有那認得劉摶祖的,小聲議論劉摶祖的身世,說劉摶祖打小是個孤兒,既沒錢讀書,也沒能耐拜師高人,除了起早貪黑種地、賣苦力外,只會釣魚摸蝦,根本不可能會逆死救亡,且看李家兄弟到時候如何對付。

李家兄弟中有人聽到這話,舉起手中的棒子道:“那還不簡單,如若這烏龜救不活我小弟,老子一棒子打得他腦漿迸裂、七竅生煙就是了。”

另有一位李家兄弟陰沉著臉道:“真要是那樣的話,老子一把火把他的爛茅房給燒了,教他死無葬身之地。”

旁邊另一位稍年少的李家兄弟齜牙咧嘴道:“這烏龜不是喜歡養魚麼?他若救不活我兄弟,我把他那爛池塘掀個底兒朝天,把一池的魚兒錘成肉醬。”

那李家老大暗覷摶祖,心中暗道,你若真能救活我兄弟也就罷了,若不然別怪我們李家出手狠辣。

摶祖本是相信敖海英的話,才敢把李老九死馬當活馬醫,現在聽眾人七嘴八舌一說,心下也沒了底,只道自己今日凶多吉少。

到了望湖鎮街市上,不少趕集的人也跟在隊伍後面,到望湖樓李家看熱鬧。

到了望湖樓下李家宅院裡,摶祖被推進李老九的靈堂裡,看見那李老九面白如霜,眼圈發烏,躺在一副嶄新的棺木裡,不免有些害怕,不敢近前,被那李老大一腳踹在屁股上,一下子撲倒在棺木邊。

“窮烏龜,救我小弟!”

“爛王八,救人!”

“再不救我小弟打死你。”

……

八個李家兄弟壓根兒不信摶祖能令他們的小弟復活,個個摩拳擦掌,罵聲震天,只等摶祖失敗把摶祖撕成肉片。

摶祖顫手抖腳地自棺木下爬起身來,從懷中抽出那件光芒四射的軟鱗甲,在眾人的怒視之下覆在死者胸口,正自五心忐忑,即見那甲衣上的千鱗萬甲陡射彩光,罩住棺木全身。


13


眾人被那彩光刺目昏腦脹,慌忙閉上雙眸,舉手擋在眼前,還未緩過神來,即聽棺木中砰砰一通響,有那膽小的慌忙掉頭跑出門去,其餘硬著頭皮立在靈堂裡的人,急忙睜眼,看見老九雙手扶著棺板,坐在棺木中愕然四望,初看以為是小鬼炸屍,嚇慌忙撤步,再看卻是一個臉膛紅潤的活生生的老九,不由地又驚又喜,連忙上前扶著老九,將他扶到地上。

那老九看見旁邊立著摶祖,搶上前就是一拳,“好個烏龜,竟敢跑到我家裡來!”被他那一對衣錦穿繡的父母趕上來死死抱住,直呼打不得。

原來,兩位父母得知老九死因後,心中悲怒交加,一大早就跑到盤龍城官衙中告狀,欲借官府之力給老九報仇。不料聽家中管家稟報,自己那八個兒子已經押著摶祖來到望湖樓,兩人怕兒子年輕氣盛,惹出事端,連忙跳上馬車奔回望湖樓,恰好撞見摶祖將那件彩鱗甲衣覆到棺中,望見那綵衣一瞬間射出萬道霞光,一道魅影平空裡飛來鑽入棺內,老九即活生生的自棺中坐起。兩人活了大半輩子,聽見過不少異人靈物,知道裝束清寒的劉摶祖必為奇人,不可得罪。

老九本在黃泉路上,如今重見父母,不覺耍起無賴性子嚎啕大哭。老九的父母拉住老九,喝令其餘八子,和他倆一起給摶祖下跪磕頭,懇請摶祖寬恕九位兒子的魯莽,答謝摶祖對老九的救命之恩。

李家八兄弟親眼目睹摶祖身現異象,身懷異寶,再不敢小看摶祖,唯那老九冷眼黑臉,卻也因有父母在側不敢胡來。

摶祖看見軟鱗甲真的令老九重生,難免又驚又喜,待得看見聲名顯赫的李家老小全都跪在自己面前跪頭,先自嚇了一跳,心說我一界貧民,何德何能,竟讓這富甲一方的李家人給自己磕頭?轉又生出幾分志得意滿之感,欲要出言教訓對方一番,卻又想自己日後難免到這鎮上求取生活,不可給自己樹敵,連忙將那軟鱗甲收入懷中,跪到地上給眾人還禮。

那李家二老見了,大驚失色,連忙膝行向前,扶起摶祖,請他到望湖樓中落座,又令下人沏了上好的茶水來,親自伺候摶祖,轉又令廚房備了七七四十九道佳餚,伺候摶祖吃飽喝足,才令車伕用馬車送摶祖返回劉沽塘村。


月白湖山靜,荷塘多魚妖


14


摶祖回到家中,只覺酒勁上身,口乾舌燥,去水缸裡打了一瓢水咕咕灌入腸中,在院兒裡的豔陽裡小坐了一會兒,覺得一陣無可抗拒的疲倦湧入腦際,再也坐不住,虛腳晃腦走回房裡,將那軟鱗甲塞到枕下,扶枕睡下。腦中時爾若有若地浮現起這兩日的曲折遭遇,時爾想起那明豔動人的於海英,飄飄悠悠進入夢鄉。

到了夜半醒轉,腹中咕咕作鳴,飢餓難耐,起身去廚房吃東西,驚見廚房中火光搖曳。屏氣凝聲走上前扶門細看,見廚房中灶火紅豔,昨夜送他軟鱗甲的女子於海英正坐在灶前往鍋底添柴;灶臺前立著一青裙女子,手執鍋鏟,輕晃腰肢,在鍋裡翻炒;水缸邊立一黃衣女子正手拿木瓢打水;砧板前立一紅衣女子正切菜裝盤。

摶祖正看得發呆。在灶前燒火的於海英眼尖,指門口笑道:“姊妹們,劉公子醒了。”站起身來,用素手輕拍膝上的灰,走到摶祖跟前道:“原本只我一人來幫公子燒飯,孰知我這幾個姊妹也要同來看望公子,請公子莫怪。”

其他三位女子隨即移步走到摶祖跟前施禮。經海英介紹,摶祖才知這三位丰姿綽約的陌生女子分別是海英的二妹江英,三妹湖英,四妹池英。

二妹江英,比海英略高,面容稍顯年輕,約莫有十八九歲,俏笑道:“我等承蒙公子照應,一直想當面向公子致謝,可是平時貪玩一直未能成行。今日得知公子有事,再也不好偷懶,特意來看望公子。”

三妹湖英,體態豐腴,眉眼皆笑,接過二姐江英的話道:“豈料我們乘月而來,公子卻在高臥,不好打攪,只得在院中閒聊。此後我提議到公子廚下燒些酒菜,好等公子醒來,與公子一起品酒賞月,也不負這良辰美景。”

四妹池英,只十三四歲的模樣,與三位姐姐一樣貌美如花,只是身形稍小,性格玩皮。她菀爾笑道:“不對不對,三姐不對,是我提議到廚房燒菜喝酒的。”

被四妹搶白的三姐湖英聽了,佯裝生氣,伸指去池英肩頭戳了一下,罵道:“怎麼老跟我作對?看等哪天大姐不在,我狠狠修理你一頓。”

四妹抬手推了三姐一掌,躲到大姐身後,挑釁道:“你來呀。我不怕你。”

三姐正要去大姐身後抓她,卻被大姐抬手攔住,喝令二人不要吵鬧。二人由是不再動手動腳,卻依然彼此豎眉立眸,低聲鬥嘴。

廚房中的氣氛本來比較尷尬微妙,被兩人一鬧變得輕鬆和諧。

摶祖愣怔半天,終於回過神來,朝四位姊妹施禮道:“諸位姐姐不嫌我家窮,來我家做客,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哪裡能讓你們幫我下廚做飯?”

大姐海英笑道:“公子長年關照我們姊妹,我們無以為報,做一餐飯不算什麼。”

待飯菜烹好,擺放到涼亭中,四位美姝輪番向摶祖敬酒。酒酣耳熱之際,海英的三位妹妹放下筷子,踏著月色輕歌曼舞,整座亭中皆飄著異香。亭外樹林中的螢火蟲兒聞歌而來,或佇立亭下碧荷紅蓮之上,或飛旋在翹簷之下。塘中倒映著人影、月影、雲影、螢光、星光,不知是人間還是天上。

自此以後,海英與她三位妹妹時常到摶祖家中做客,為摶祖洗衣做飯,陪摶祖飲酒聊天。

摶祖心知海英四姊妹是魚中精靈,殊非人類,卻也心無芥蒂,甘願與她們相親相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古人云:見人半是鬼,見性常有靈。摶祖至情至性,心地純良,故能遇他人不能遇之情,得他人不可得之愛。其理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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