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其餘的驃騎營、驍騎營的將佐們，還要開口爭執，馬齊果斷地用手勢打斷了他們。
看著王安西執著而堅定的目光，馬齊鄭重地拱起手，然後深深地一揖，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道：“好兄弟，拜託啦！”
王安西終於笑了，他笑的是那麼開心，笑的是那樣燦爛，彷彿正在立功授勳一般。
吐蕃人已經開始出營列陣了，用不了多久，攻城之戰便要開始了。
城牆上，兩千餘名唐軍將士，已是人人帶傷：
他們三三兩兩，相互攙扶、互相支撐，卻都努力地挺立著身軀；
不少身負重傷的弟兄們，雖然無法站起，卻還是奮力爬到城牆邊緣；
這些決絕的將士們，向著牆下列陣的袍澤們，以注目禮的形式，在與其默默告別，他們儘可能地微笑著，似乎要讓這些兄弟們放心而去；
城牆內，千餘名唐軍將士，也幾乎人人帶傷：
端坐在馬背之上，凝視著城牆之上的袍澤，牙關緊咬的他們，雙眸之中都噙著淚水；
他們實在是覺得愧對城牆之上的這些兄弟們，彷彿自己是那陣前獨自逃生的孬種一般。
隨著馬齊一聲大喝：“敬禮！”
馬背上的千餘名唐軍將士整齊劃一地，向城牆之上的袍澤們致以最為崇高的軍禮，單拳重重地擊打在胸甲之上，發出一陣轟轟的巨響。
可還沒等城牆之上的唐軍將士回禮，忽然有人大喊到：“吐蕃人攻城了！”
城牆之上的唐軍將士，便再也沒有回望城內列陣而立的袍澤們，紛紛轉過身來，以最快的速度衝到了牆垛之處，用手中所能拿到的任何物件，與攻城的吐蕃人鏖戰起來；
不少斷腿斷腳的唐軍將士，也急忙向著朝外的牆垛爬去，即便是拼盡最後一口氣，他們也要與吐蕃人拼個你死我活，殺一個不賠本，殺兩個則還能賺一個；
城牆內，排列成整齊騎陣的唐軍將士，沒有一騎移動半分，雖然早已看不到城牆之上，那些與吐蕃人正在鏖戰之中的袍澤們的身影，可他們還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城牆之上，手中緊握的武器，甚至發出因細微的顫抖而與近旁物體連續碰撞的聲音；
城牆上的喊殺之聲，早已響成了一片，而城牆內的騎陣中，卻似乎寂靜無聲！
一瞬間，馬齊的淚水奪眶而出：
弟兄們，放心吧！
此仇此恨，定要讓那吐蕃人加倍償還！
你們先走一步，我們亦將追隨而去，咱們九泉之下再見！
沒有再做耽擱，馬齊猛地一撥馬頭，率領殘餘的千餘名鐵血將士，頭也不回地沿著西門衝了出去，離開了他們已經駐守了近四年的陽關城。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陽關城的喊殺聲漸漸停息了下來。
近萬吐蕃精騎也隨後衝出了陽關城的西門，朝著西南塵土飛揚的方向追了下去。
狂奔了數十里之後，大隊吐蕃精騎，終於眺望到了毫無隊形、只顧策馬的近千唐軍，因為主帥的嚴令，加之即將到來的軍功激勵，吐蕃人馬興奮地大聲呼喝著，一路狂追而去。
只是，他們都未注意到兩個細節之處：
早就聽說，“阿羅氏”麾下之精騎人均雙馬，怎麼前面的唐軍卻僅僅只有坐騎相伴？
剛剛攻下的陽關城，戰死的唐軍至少有六七千之多，卻為何未見到一匹戰馬留在城中？
戰爭，打的是國力與意志；
戰役，重在出奇制勝、以多打少；
而戰鬥，則需要對各類細節的把控！
隨著唐軍進入一個並不險峻、卻綿延數里的山谷之中，近萬吐蕃人馬，也分為前、中、後三軍，緊跟著衝了進去。
忽然，前面的唐軍衝上了旁邊的一個坡度不大卻長度不小的斜坡，緊隨其後的三千吐蕃先鋒，也正準備跟著衝上去，與唐軍殺到一處，卻不成想無數滾木與巨石猛地翻滾而下，將不少吐蕃精銳，連人帶馬打翻在地，甚至砸成肉泥。
圖33-7佛教吐蕃
而隨後來到的吐蕃精騎，並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什麼，有些人來不及拉住坐騎，以致於與前面的騎手撞在了一起，造成人仰馬翻，一時之間場面混亂不堪。
等到領軍的吐蕃主將，終於搞清楚前後谷口已被巨石堵死之後，他才終於明白自己中了唐人的奸計了。
正準備下馬，向兩側坡度不大的山頂發起進攻之時，無數的鵰翎，伴隨著大量易燃物，向著吐蕃人的頭頂之上如雨般拋灑而來，很快便令吐蕃人傷亡慘重。
每當吐蕃人想要重組隊形，向兩側發起進攻，便會招來猶如暴風驟雨般的弩箭覆蓋，引起吐蕃人群中哀嚎一片。
就這樣，在反反覆覆的虐殺與反抗之中，吐蕃人已經無法再組織起有效的抵抗了，綿延數里的山谷之中，漸漸沒有了喊殺之聲，剩下的只有戰馬的哀鳴與人類的呻吟。
當如血的殘陽，將最後的餘輝灑下大地之際，這場一邊倒的屠殺，終於結束了！
近萬吐蕃精騎，連同他們的戰馬，竟然無一生還，全部葬身於這個無名的山谷之中；
人血與馬血，交織在一起，深深地浸潤了這片土地，以至於這片原本乾枯不堪、草木不多的地方，慢慢變得草木茂盛；
只是在繁華似錦的季節，這裡的花朵卻以其異常鮮豔之色，讓人覺得格外的詭異；
甚至於，這處山谷，被世人稱為“亡魂谷”，每逢山風驟起，狂風在嘯聚山谷之後，便會發出陣陣嗚咽之聲，好似無數亡魂在呻吟；
以致於，自此之後的若干年裡，再也沒有什麼人敢於穿谷而過，他們寧願繞出百里之外，也不願被此處的亡魂所糾纏……
大唐貞元十八年（即：公元802年）秋，吐蕃大軍分別攻佔沙洲、涼州與陽關，駐守沙洲的安西大都護府直屬的一萬精銳，全部陣亡在沙洲地界之內，竟然無一倖存！
而駐守陽關的驃騎軍兩營人馬，與安西銳健營的兩千餘將士，為確保數千屯田之軍戶安全撤離，共計堅守了九日，陣亡將近八千人，最終只有不到千人得以生還！
同時，利用吐蕃人的嗜血與驕狂，以從陽關城出逃的千餘唐軍將士為誘餌，由“阿羅氏”親自部署、林昆直接操刀，驃騎軍的兩營人馬，與虎賁軍的兩營人馬，聯手在陽關城西南方向數十里之外的無名谷，設下絕殺式的埋伏，僅以近百人的傷亡，便全殲了近萬名吐蕃精騎，以致於吐蕃人未敢再前出陽關一步！
然而，在吐蕃贊普——赤德松讚的督軍之下，雖然自身傷亡已有四萬餘，但除去攻打涼州的三萬精銳之外，剩餘的近八萬吐蕃大軍，留下兩萬人馬駐守沙洲與陽關，六萬大軍不顧白日裡氣候多變、夜晚則寒氣逼人，不走易行而路遠的伊州路線，而是沿著大海道，穿過乾旱之山（即：21世紀的新疆庫魯克塔格山）東麓的茫茫戈壁與沙漠，直插西州所轄的柳中，意欲發起奇襲，以便一舉拿下西州，再向南直搗焉耆與龜茲、向北攻取庭州。
一直在關注吐蕃大軍動向的李尋陽，在多次向西州、庭州示警未果的情況之下，不得不暴露李凌峰身份，讓其冒著生命的危險，作為自己的代表，緊急趕赴回鶻牙帳，以便面見懷信可汗，澄清其中的利害關係，請其儘快發兵增援，以救西州之威，以解安西之困！
雖然，李尋陽也曾多次上書，請安西副大都護兼安西四鎮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右散騎常侍兼御史大夫、左僕射、武威郡王——郭昕，儘快發兵救援於西州，但李尋陽的心中也明白，此時的郭昕亦是自顧不暇、自身難保！
當前，此人對於自己的戒備，甚至於要遠勝於對吐蕃大軍的防範，若非如此，又如何會枉送那一萬安西精銳的性命？
也正是毫無價值地葬送了安西大都護府直屬的最後一支精銳之兵，所以現在的龜茲與焉耆，也已經派不出任何一支能夠遠征西州的軍隊了，而能夠牢牢地守住焉耆與龜茲，從現在來看，都已經是奢望之想了……
而自己的麾下，雖然有能征善戰的隊伍，可要想救援西州，就必須要走大磧道，經蒲昌海、沙漠戈壁，直插鐵門關，再借道焉耆城，向北翻越天山。
然而，在當前的形勢之下，郭昕等人又如何放心自己領軍借道焉耆呢？更何況，自己還要先插到焉耆與龜茲之間的兵家必爭之地——鐵門關？
圖33-8吐蕃軍民與佛教
唉，還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就在外人看起來回鶻高層一片迷霧之際，於大雪封山之前，吐蕃大軍突然出現在柳中周邊，並迅速兵分四路，直取蒲昌、高昌、交河、天山四城，從而控制住各戰略要點，藉以封鎖烏骨道（亦即：高昌城到庭州城的捷徑）、他地道（亦即：交河城到庭州城的捷徑）、銀山道（亦即：天山城到焉耆城的捷徑），進而將庭州援軍、焉耆援軍鎖死在天山山脈之中。
經過持續三個月的圍困與攻城，柳中、蒲昌、天山、高昌、交河等五座城池，先後落入吐蕃人的手中，回鶻在西州的萬餘駐軍，多半戰死，其餘皆降於吐蕃。
至大唐貞元十九年（即：公元803年）春，吐蕃終於在十年之後，再次從回鶻人手中，重新奪取了原大唐之西州的控制權，從而使沙洲、伊州、西州連成了一片，兵鋒更直指回鶻人佔領的庭州和大唐的安西大都護府！
然而，與北庭、安西緊張得令人窒息的局勢相比，大唐長安卻正忙著與吐蕃眉來眼去、你儂我儂，完全是一派安寧、祥和的氛圍：
吐蕃與大唐，互派使臣，交換戰俘，不斷商談著簽訂合約的諸多事宜；
這一年的夏五月，吐蕃贊普派遣臣下論頰熱，來到長安城遞交國書；
而此年的夏六月，大唐皇帝陛下則派遣右龍武大將軍出使吐蕃，洽商和談之事。
與此同時，皇帝陛下又頒旨，任命右神策中尉副使孫榮義為中尉，而此人與左神策軍中尉的楊志廉，均為驕橫放縱之輩，招攬大權，黨羽眾多，以至於宦官的勢力日漸盛大。
用兵自立的藩鎮，權勢滔天的宦官，已經漸漸可以左右大唐的走勢，甚至於還將染指大唐皇位的興替，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卻似乎視而不見。
與此相對照的，則是上蒼震怒、天譴不斷，自這一年的正月起，一直持續到秋七月，關中與中原的不少地方，都不曾下過雨，嚴重的旱災加上官府的橫徵暴斂，以至民怨沸騰，大大小小的民間起事抗爭之舉，可謂是絡繹不絕、層出不窮！
大唐啊，大唐，究竟還能延續多久呢？
然而，這些事情已經不是李尋陽所能掌控的了，他現在最為關心的，還是安西的生死存亡，更是治下百姓的安定生活！
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原本安定的葛邏逯部，由於謀剌野利的突然離世，而其子謀剌特勒承繼了葉護之位，因此已經變得越來越不安分了，甚至於還有撕毀與“阿羅氏”的盟約、窺伺回鶻所據之弓月城的趨勢。
可，礙於阿依蘇魯的求情，李尋陽一時之間還拿不定主意，究竟如何處理與這位謀剌特勒的關係。
即便是，裴昱多次提示“切勿養虎為患”的警示，李尋陽卻還是無法下定最後的決心。
圖33-9吐蕃與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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