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陷阱:病死率、R0和群體免疫|大象公會

COVID-19全球大流行,各種流行病學概念名詞頻頻出現在各種新聞報道中,如何理解這些概念,如何利用這些概念來支持或反駁相關的防疫政策?

文|無定著

一個搞數據的人,如果不問數據來源、數據質量、數據產生過程(data generating process),拿到數據,就直接跑模型,那TA一定不是一個好的數據科學家。

與此同時,跑模型還要意識到模型的假設是什麼,和現實可能差的多遠,包含了哪些參數,沒有考慮到的參數有哪些等等等等。總的來說,就是George Box的那句名言——和現實的複雜程度相比,「所有模型都是錯的,但是有些模型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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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模型都是錯的,但是有些模型是有用的。」

COVID-19全球大流行,各種流行病學概念名詞頻頻出現在各種新聞報道中,如何理解這些概念,如何利用這些概念來支持或反駁相關的防疫政策?

本文就來談談,科學家們估算病死率(也稱致死率)、R0和群體免疫這三個測量值的難度和誤差。

病死率

首先來看病死率(Case fatality rate)——我認為更合適的叫法應該是Case fatality ratio。Rate和Ratio最大的不同,在於Rate往往在分母中引入了時間維度。

這個測量工具是非常直觀的,就是在一定時期內,在確診某種疾病的病人中(分母),因此病而死人數(分子)的比例。問題是,這個定義並不直接涉及「一定時期」是多久,該定義最模糊的地方就在這裡。

理想情況下,如果某種疾病發病痊癒或者致死時間都很快,我們在短期內就可以判斷所有確診病人的痊癒和死亡情況,從而得到一個較為準確的病死率估計。然而流行病的發生是一個不間斷的過程,有新病例的出現,也有病程較長既未痊癒也未死亡的病人,在這個過程中如何估算病死率就是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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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從分子和分母的角度看。

分母是已確診的病人,在檢測條件有限的情況下,這個數字一定是小於目前已感染人數的,其中重症病人的比例較高(這裡暫時不考慮檢測的假陰和假陽情況)。而像美國華盛頓州養老院感染這樣的情況下,分母人群大多高齡有基礎疾病。從這些角度看,目前估算的病死率可能高估了在更廣泛人群中的病死率。

而另一方面,病死率的分子是已經確認死亡的人,由於某些人的病程較長,一些將死未死的人還沒有被計入分子中,而如果數據發佈方沒有固定分母,不斷加入新確診人群進入分母,那麼這個數字浮動也是有可能低估病死率的。

病死率在醫院和醫院之間,根據不同的接收病人情況、治療方法、醫療水平、資源多寡等,都會有很大的差別。

同理,在評估一個國家的病死率的時候,一般都用總死亡數除以總確診案例,也會出現以上提到的各種誤差——檢測能力、醫療水平、人口結構等。

檢測能力強的國家(例如韓國)分母數值更接近於現實中的總感染數,而檢測條件十分有限的國家,無法檢測輕症患者,目前的確診案例會遠低於人群中的總感染數。

目前,所有的COVID-19相關統計數字,都與各個國家不同的檢測能力和檢測政策息息相關,低收入國家目前較少或極少的案例數,很可能是因為檢測、死亡死因統計難度很大導致數據匱乏。

R0

再來看R0(基本傳染數-Basic reproduction number)——它的準確發音應該是R-naught。

R0是病原體傳染性(contagiousness)強弱的一個指標,估算的是在傳染病爆發初期(所有人都沒有免疫的時候)一個有傳染性的已感染者,平均可以直接傳染多少人。

例如下圖所示,灰色為感染者,白色為未感染病原體的易感者,以此估算,R0大概就在2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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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中R0大約為2

我們為什麼關心R0?因為當R0大於1的時候,傳染病會迅速傳播開,變得流行, 如果不防控,就會指數增長;R0等於1的時候,傳染病是地方性的(endemic),可控的,與人群長期存在;而只有R0小於1的時候,傳染病才會因為無法傳播開而逐漸消失。

R0目前的應用和估算的難度在於,它同時包含了對人類行為和病原體生物學特性的估計。對於任何一種傳染病的病原體,如果做一下系統的文獻綜述,會發現R0的估算可能會有很大的差別。

R0基本上都是從模型中估算出來的,而每一個參數的估算都需要一定的假設。估算R0最常見的方法是估算以下三個主要參數並相乘:

1、一個已感染者和易感者(即未感染者)每次接觸傳染病原體的概率(infection rate);

2、一個已感染者感染之後有傳染性的傳播時長(contact duration);

3、一個已感染者和易感者接觸的頻率(contact ra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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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然還可以根據病原體、宿主和環境的特性引入其它參數,增加模型的複雜性。

R0會隨著抗疫政策、人群隔離行為等環境因素,在傳染病流行的進程中發生變化。最容易影響的參數就是人與人的接觸頻率,會根據人口密度,社會組織類型、防疫政策等因素產生巨大變化。

從已有經驗看,COVID-19傳染性較強,且可以無症狀傳染,這就增加了病原體的傳播時長和人與人每次接觸傳染的概率,並且很難通過直接檢測症狀來隔離已感染者。因此,人們需要通過大範圍的隔離,減少親密接觸來儘可能降低R0。

下圖為研究者與倫敦衛生與熱帶醫學學院傳染病數學建模中心(CMMID)目前估算的世界各地區R0範圍[1],只有把R0降到1左右甚至1以下的地區,才可能做到拉平曲線,減輕醫療系統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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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0估算範圍目前在1左右的國家有伊朗,挪威,瑞典,韓國, 中國,日本,巴林,斯洛文尼亞,卡塔爾【從左至右】。而R0在1以下的地區只有丹麥和湖北。(注:該數據可能因前文所述的統計問題存在偏差)

中國在武漢封城之後兩週的高強度抗疫可以說已經把R0降到了1以下。但是一旦復工,如果有無症狀的新增病例出現,加上其它地區的輸入病例,由於大城市人口密度很高、人與人接觸頻率大,R0又會上升。

COVID-19本身的特性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無症狀傳染,在某些個體中很長的潛伏期,這是這次疫情「天災」的一面。

人類把這個病毒悶死在中國的努力已經做了,但是失敗了,但這並不意味著減緩病毒擴散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在中國早期抗疫中得到的很多寶貴經驗是不少人用生命代價換來的,對現階段各國的抗疫行動有很重要的借鑑意義。

R0短期內降到1以下在某些社會是可以做到的,問題是需要維持很長一段時間使得所有潛伏期病例都被發現被隔離,還有很多輕症自愈未必就醫等情況。只要有遺漏,一旦這些高強度抗疫舉措取消,病毒又會傳播開來。

抗疫期間付出的極大社會成本,又由哪些人來承擔呢?感染病毒有一定的病死率,然而經濟停擺、強制隔離,也是會死人的。

社會上最脆弱的人群,失業,沒有儲蓄,甚至無家可歸,不少人有其他的慢性疾病,還有很多人為了維持大部分人的基本生活需求(水電油氣垃圾處理物流交通等等),根本不可能在家上班。受疫情影響嚴重的微小型企業(旅遊、餐飲等),很可能因為現金流斷裂而破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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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個國家目前的各種政策和措施,比如停課、不允許餐館堂食、取消各種集會等等,都是在努力降低R0,減緩病毒的擴散速度,減輕醫療系統的壓力。而減緩的這個過程(在更長的時間更少的人因病死去)就是降低死亡率,延長更多人的生命。

如果採取更極端的抗疫措施,同樣會有看不見的人為此付出代價。疫情當下,沒有一個決策是容易的,在資源有限的前提下,天平的一頭是人命,另一頭也是人命。

群體免疫

群體免疫(Herd immunity)是和R0聯繫非常緊密的一個流行病學概念,通常用在計算疫苗應當覆蓋的人群比例上。

為什麼大規模注射疫苗對於大部分傳染病是最有效的方式?因為易感人群比例大幅下降了,而免疫人群又切斷了部分到易感者的傳播鏈,有一部分易感者就被保護起來了。

如下圖所示,當人群中有足夠多的疫苗接種人群,傳染病就無法傳播開來,而少部分沒有接種疫苗的人被傳染的風險大大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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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色:有傳染性的已感染者 / 黃色:易感者 / 綠色:有免疫者

如果我們用R*來表示人群接種疫苗之後的有效R0,即擁有免疫的人群中,一個已感染者的平均傳染人數,這個人數大致是R0乘以(1-H)。H是人群中的免疫人群數量比例,即群體免疫。用公式可表達為R^*=R0×(1-H) 。

由此就可以推斷,要徹底告別該傳染病流行(即要使得R*降到1以下),需要多少人具有免疫。當R*=1時,由上述公式可知臨界值H=1-1/R0,假設R0是2,那麼至少需要50%的人群具有群體免疫。假設R0是4,那麼至少需要75%以上的人群具有免疫。

由此可知,群體免疫的計算完全依賴對於R0的估算。前文已經提到R0估算的各種問題,因為模型不同,算出的R0差別會很大。

例如,麻疹的傳染性極強,通常R0的估算範圍在12-18左右,但17年一篇系統性文獻[2]回顧發現,麻疹的R0在不同地區的估算值從3.7到203.3不等,跨度非常大。

除了病原體本身的傳染性外,還要考慮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抗疫措施和人群隔離情況的因素。這些措施同樣會影響到R0的估值,進而影響到群體免疫數字的估算。

群體免疫的實現,同樣需要全社會的密切配合。

以麻疹(measles)為例。一篇被廣泛引用的討論群體免疫的論文[3]給出了幾種重要傳染病的R0和群體免疫(H)估計。麻疹傳染性強,R0值很大,至少需要人群中90%以上的注射疫苗才能夠達到群體免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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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Fine, Paul EM. "Herd immunity: history, theory, practice." Epidemiologic reviews 15.2 (1993): 265-302.

1998年,柳葉刀發表了Andrew Wakefield關於MMR疫苗(麻疹、腮腺炎和風疹混合疫苗)和自閉症相關性的錯誤研究(後被撤稿),導致疫苗接種率下降,麻疹感染率大幅上升。本可以預防避免的疾病,因為錯誤信息的流傳,給很多孩子造成了巨大的傷害。

這個事例提醒我們,對於可預防可接種疫苗的傳染病,需要大部分人接種疫苗才能形成群體免疫。及時接種疫苗既是保護自己和家人,也是保護其他人,千萬不要抱有依靠其他人群體免疫的僥倖心理,因為只要有足夠多的人(可能只需要10%)這麼想,群體免疫就沒了。

人類和傳染病鬥智鬥勇這麼多年,最有效的終極大招還是疫苗。但目前COVID-19還是全新的病毒,沒有疫苗,大部分人都是易感人群。

這時估算群體免疫,還要考慮痊癒人群的免疫持續時間有多久,對於不同病株( 病毒變異)的有效性如何?目前的經驗還無法對這些問題下定論。

在疫苗出來之前,靠群體免疫來結束COVID-19的流行,實在是悶死病毒無望的無奈之舉。疫苗研發速度的加快是利好消息,但是即便疫苗臨床試驗成功,對於病毒新變異的有效性依然是個難題。

以流感疫苗為例,由於流感病毒變異進化速度很快,每年的季節性流感都會根據不同病株生產疫苗,然而根據美國CDC估計,近十年來流感疫苗的有效性從沒有超過60%[4]。

因而,如果沒有足夠有效的疫苗,我們很有可能將與新型冠狀病毒長期共存。

註釋:

[1]Sebastian Funk*, Sam Abbott, Stefan Flasche & CMMID nCov working group.https://cmmid.github.io/topics/covid19/current-patterns-transmission/global-time-varying-transmission.html

[2]Guerra, Fiona M., et al. "The basic reproduction number (R0) of measles: a systematic review." The Lancet Infectious Diseases 17.12 (2017): e420-e428.

[3] Fine, Paul EM. "Herd immunity: history, theory, practice." Epidemiologic reviews 15.2 (1993): 265-302.

[4] Chung, Jessie R., et al. "Effects of Influenza Vaccin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during the 2018–2019 Influenza Season." Clinical Infectious Diseases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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