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湖往事:我的父親母親


頂著六月的驕陽,撥開齊腰的荒草,撕下黏人的蛛網,躲過嚇人的刺藤,踏著崎嶇的小路,很是艱難地來到父母的墳前。清明已過,冬至尚早,只因即將放下教鞭的我,應了南國兒孫的召喚,一段時間不能墳前盡孝,故而來向天國的父母辭行。

巢湖往事:我的父親母親


撥開荒草,在父母的墳前一張一張攤開黃黃的大表紙,撒上黃閃閃的金元寶,最後放上一大疊嶄新的酷似真幣的紙錢……

元寶、紙錢被熊熊的火苗舔舐著,它們連同上面那鮮豔的圖像慢慢變色、變形,然後輕盈地飛起,飛起,飛向父母所在的天國。淚眼朦朧中,父母的音容笑貌漸漸清晰……

父親行二,是村中尊者口中的“二先生”。從這些人口中,我知道祖輩們生活貧困,缺吃少穿,父親十多歲才開蒙讀書,但是他的學習非常刻苦。夏天,蚊蟲很多,夜晚讀書時,父親就將兩條腿放在大水桶裡,上面蓋上衣服,這樣,蚊蟲就咬不到了,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後來,這一直是鄰里鄉親激勵後生用功、上進的美談。

不過,這上進當時也為自己惹下不小的麻煩。一支活躍在巢南的地方武裝,經常騷擾巢北的沿湖村莊,作惡多端,我們老家人稱之為“土匪”。這一天,他們深夜摸進我們村,挨家挨戶搶東西,綁人票。苦讀後酣睡的父親也不幸成為我們村十幾個被綁的人票之一。十幾天後,經多方努力,他們才輾轉獲釋。

解放大軍揮師南下,家鄉解放。解放軍在巢城設立兵站,招兵買馬。父親讀了一點書,自然不甘心老死鄉里,一心想去外面闖蕩,好在家裡人並未拼命阻攔,所以,父親獨自趕到巢城,正好遇到人民解放軍第二軍醫大學在那裡招生,便毅然報考並被錄取,成了軍醫。

後來,父親隨軍征戰,思鄉之情日甚,於是異想天開,親手毀掉了自己的美好前程,獨自吞下苦果,離開部隊。從此,這段本該燦爛輝煌的從軍經歷塵封心底,幾乎從未向人提起。

部隊裡學過醫,又是剛剛解放,人才奇缺,父親很快在南京找到工作:在棲霞醫院當醫生。

母親姓孫,出生在南京城的一個大戶人家,只是生母早逝,很小就跟著繼母生活。繼母待她不好,母親很小就要幹很多的雜活,她的左手有根手指就因為割草砍柴受傷而留下殘疾,活動不便。雖然如此,由於那萬惡的“唯成分論”,母親解放後還是屬於出身不好的一類,再加上母親家中有人在大陸解放時逃到海外,因為這海外關係,母親更是沒少吃苦。


父母同在棲霞醫院當醫生,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我們這裡稱這段時間叫“艱鉅”),城市實行糧食配給,按人口,每人每天很少的量。每天,母親將領來的那點可憐的口糧配上粗糧野菜,一家大小艱難度日。後來,家裡人常常笑話我: 時常哭著嚷著“我要吃大飯”(我那時管沒有粗糧野菜的白米飯叫“大飯”)。那樣的年代,雖然我們不能餐餐吃上白米飯,但是聰慧的母親硬是沒讓我們的捱餓刻骨銘心。

那樣的年代,到處缺醫少藥,家鄉也不例外,他們得知父母在南京的大醫院做醫生,自然對他盛情邀請,多次去信去人,當時,有個瞭解父親情況的同鄉非常賣力,更是力邀父親回鄉從醫。也就在這個時候,“艱鉅”也結束了,家鄉開始分田到戶,責任田轟轟烈烈,人們心中充滿希望。如今,責任田這麼紅火,家鄉政府又在熱情召喚,無顏見江東父老的憂慮終於被那顆漸漸活動的赤子之心戰勝,於是,父親做出了人生的又一個重大決策:回家!

要求回家的辭職報告遞上去了,賢惠的母親默默地收拾行裝,準備背井離鄉,攜子隨夫,沒有等到辭職的各項手續完備,一家人就浩浩蕩蕩踏上了歸途。

故鄉敞開那滾燙的、寬厚的胸懷,擁抱著這並不得意的遊子,沒有絲毫的嫌棄。老家的醫院在黃時村,先是在村東祠堂,後來搬到村中的一個大戶人家。

父親和母親在醫院,同事大多是地方的土醫生,醫術不怎麼樣,其他方面的本事倒不小,父親本來不擅與人相處,與這些人更是難得和睦,脾氣上來,甩手走人。不久,便真的在老家那狹小的房子裡開起了診所,那時,這樣做叫“單幹”,當時它還不算是大逆不道。

父親對於自己的本職工作十分投入,工作起來不顧一切,熱情、認真的情形人所共知,我更有切身體會。大家都說父親脾氣不好,可對我們還算溫和,記憶中雖然沒有坐在肩頭的親密嬉戲,但是他並沒有打罵過我們,不過,給病人看病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我們的任何要求,哪怕是合理的要求,他都一概不予理睬,更別說無理的要求了。

巢湖往事:我的父親母親

記得有一次,他給病人看病的時候,我在他跟前哭鬧,他硬是將我倒提著,拎到屋子後面的草堆前,任我哭鬧,自己去給病人看病。這種敬業精神,終其一生。因為這點,鄉親們也給予父親一生的信任,大病小病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楊先生”,雖然也遇到過個別辱罵、甚至打上門來的無賴。

在鄉下,父親是大城市來的軍醫,服務又那麼的認真負責,診所業務紅火,家裡人很高興,但是不久,就出了一件震驚鄉里的大事。也許是父親經歷過充滿血與火的戰地救護,膽量特別大,什麼病到他那裡都不是事。一次,有個人幹農活受傷後得了破傷風,那病現在都不好治,但是當時父親並不在乎,收下來住在我家,精心治療,結果很不幸,人還是死掉了。人命關天,這時,病人們原有的那點信任沒有用了,人性的“惡”徹底戰勝了“善”,開始了我們現在口中的“醫鬧”。那家來了許多人,他們以死人相要挾,提出許多無理要求,威脅要打砸,要用奶奶的壽材裝死人,還要把死人在堂屋供起來……就這樣,一連鬧了幾天,家裡人個個如驚弓之鳥。這時,以團結聞名鄉里的楊家人挺身而出了。他們擋在這些人的前面,有的唱紅臉,更多的唱白臉,硬是平息了這場風波。

家裡是不能幹了,醫院當時也沒有不要他們的底氣,父親和母親又一次進了鄉里的醫院。那時我們這裡叫花塘公社,公社就在楊家祠堂辦公。醫院也已經搬到公社所在地的上楊村,叫花塘公社衛生院。父親仍然在醫院挑大樑,仍然一如既往地敬業,努力著他的救死扶傷。母親做助產士,以她的賢惠、熱情穿梭在鄉里的每一個村莊,出沒在每一個需要的人家,無論颳風下雨,白天黑夜,總是隨叫隨到,常常住在產婦家中,小心靜候每一個來家鄉投胎報到的嬰兒降生。是啊,醫療條件落後的農村,生孩子是婦女的“鬼門關”,家鄉的許多老人至今仍然清晰的記得自己曾經的歷險,記得母親助產時的音容笑貌,向我描述的時候,一臉感激,親切地稱她“孫先生”。那時候,家裡時不時有這些人按照風俗送來的雞蛋和豬肉。不過,後來這些居然成了“文革”迫害母親的罪證。

父親治病很有些辦法,記憶中,身穿白大褂的父親手拿明晃晃的手術刀、血管鉗等醫療器械,斜著或者蹲下身子給鄉親們拔牙、開膿腫等等,那神情的專注,動作的麻利,不知征服過多少鄉親。許多鄉下沒見過的病也難不倒他。記得有個時候,小兒流行性腦膜炎很是厲害,病死率很高。前不久回村,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哥,還又一次和我說起當年被父親從死亡線上救活的事。當年的救治細節,父親和他父母說話的語氣模擬繪聲繪色,表演惟妙惟肖。

父親從事過戰地救護,膽子很大。有段時間,長江以南一帶,有許多人患上一種病,腿腫得很粗很粗,後來我知道那叫橡皮腿。還有人下肢潰爛,長年不愈。父親不知從哪裡學到一種方法,給橡皮腿割掉多餘的肉,用繃帶綁住,再將上面的靜脈結紮,給長年不愈的爛腿也結紮靜脈,竟然治好了不少人。消息很快傳開,四面八方的人趕來,一時間住滿了醫院所有病房。醫院的被褥不夠,紗布綁帶不夠,上楊村的村民積極籌措,雖然報酬很低,但是那樣的年代,大家也感到很滿足。漸漸地,居然形成相當的規模。那段時間,醫院非常紅火,規模也大了起來,父親為它的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自己的名聲也大了起來,每年區裡(是公社的上一級行政單位)的徵兵體檢,父親都是體檢醫生的不二人選。只是那體檢的醫生合影和筆記本之類的紀念品沒能留下,甚是可惜。


那時的鄉村,房屋幾乎都是泥牆小瓦。泥牆是村民們自己壘起來的。我們慢慢長大,下楊村的老宅破舊狹小,於是父母做出了自己建座磚瓦房的偉大決定。

建幾間磚牆大瓦房說著簡單,但是要讓計劃付諸實施談何容易。建房現在看來也是一項偉大的工程,鄉里那時有句古話叫“與人不睦,勸人蓋屋”,可見蓋屋的艱難。父母白手起家,千頭萬緒,一磚一瓦都要勞心費力。家裡的積蓄有限,但是他們,尤其是母親,想盡了辦法,東挪西借。磚瓦、木料更是頭疼,有錢買不到,何況沒錢,難度可想而知。剛好,本鎮有戶人家賣舊房子,我們一家買不起,就和別人合夥買來平分。木料有了,磚瓦麻煩更大。磚瓦廠巢城有,但是需要有供應計劃,一般人搞不到。父親在這件事情上可以說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為家庭做出了難得的,巨大的貢獻。

父親一生除了工作,其他事幾乎很少放在心上,兒時對於父愛的溫暖記憶甚少,只依稀記得和父親睡在一頭的“蓋好,別亂動”的話語,家裡的大事小情都是母親一人操心,母親雖然也偶有怨言,但是仍然默默地為這個家做著一切,但是此時的磚瓦,母親也毫無辦法。都說天無絕人之路,父母不知從哪裡得知父親一個兒時的同學在縣城一個什麼部門,專門管磚瓦計劃。父親一生雖然從未因為什麼事求過人,但是這一次,大概也是在母親的催促聲裡,硬著頭皮,親自出馬,去到巢城,找到自己的兒時同學,順利的弄來了三間房的磚瓦計劃。老同學還將這磚瓦計劃中的磚計劃,劃撥到離家很近的下吳村磚窯廠,以方便運輸。當時,鄉村的交通條件非常非常落後,整個黃麓沒有一條公路,出趟遠門要走很遠的彎彎曲曲、坑坑窪窪的小路,去到烔煬河坐火車才行,從巢城運回磚瓦難度可想而知。

一切準備停當,開始建房。房子地址就選在醫院東面、上楊村後面的荒岡上。建房的自始至終,村裡人都是那麼熱心、盡力,力氣活隨叫隨到。他們還冒著生命危險,划著大盆,去到巢南運來建房用的生石灰,那東西見了水體積會劇烈膨脹,並且同時散發出極高的熱量從而危及生命,但是大家二話不說,踴躍前往。

印象最深的是運磚瓦,下吳村窯廠離我們村小路有幾公里,幾十人浩浩蕩蕩,用肩膀,靠雙腳,踏著崎嶇小路,一擔一擔,硬是挑回了三間瓦房所需的數萬青磚。青瓦從巢縣磚瓦廠用船運回,也是這樣從幾里外的巢湖邊一擔一擔挑回。

母親請來鄉里最好的木工、瓦工,村裡許多人為他們服務。除了匠人,其他人不求分毫報酬,我沒有印象給他們好酒好菜的招待,大家毫無怨言,好像吃到上樑那天的幾粒糖果,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上樑那天,木工瓦工的首領二人坐在房頂兩旁,用紅綢將精心打扮並且與頭天晚上供拜過的屋樑扯上房頂,一邊口中一句接一句地說著吉祥話,一邊將房梁小心地嵌入預留的榫卯中,同時,拿出家裡人準備好的糖果,一把一把撒向房前屋後的人群。一把糖果,聚攏一簇人群,搶到的,沒搶到的,個個喜氣洋洋。那場面現在想來,仍然如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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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家上樑的木工師傅是司儀,那天有幾點小雨,師傅手扶房梁,聲音洪亮:“雨灑梁頭,吃穿不愁”。這句吉祥話我至今清晰記得。

可喜可賀,這祝福如今真的應驗,只可惜為此孜孜以求,勞碌一生的母親沒能見到,令人錐心。


後來,政府在上楊村的後面擇址另建。接著,信用社,食品站,供銷社先後在村後那片荒地上建成。他們要把村後荒地建成街道模樣,我家的新房就在這街道中央,自然要乖乖起身讓道。那時沒有房屋拆遷,徵地補償,違章建築,釘子戶等等這些名詞,況且,那樣的時代,父母那樣的出身經歷,不說你違章建築就算是寬大處理了,哪裡還有膽量去做釘子戶?異地另建,由村子,那時叫大聯大隊承擔選址,搬遷,重建。


看著自己心血凝成的房子被一點一點拆除,父母的憤怒、痛苦、無奈可想而知。房子拆除,建築材料一定會受損,磚瓦更是如此,哪能還得了原?房子搬到現在老屋的地址,牆未砌好,發現磚頭不夠,他們就用土坯代替。母親為此奔走呼告,大隊領導硬是不予理睬,他們壓根沒想還原房屋,只是迫於公社壓力,完成任務而已。

“文革”期間,各單位也和鄉下一樣,沒有五類分子,他們就給資產階級當權派們開批鬥會,貼大字報,刷名字上打上紅叉的大標語,戴高帽遊街,並且許多人還要自己敲鑼,喊打倒自己的口號,父母工作的醫院也不例外。鬧騰了一段時間以後,局勢也漸漸平靜了一些,誰知這竟醞釀著更大的風暴,它給父母,尤其是母親,帶來的幾乎是滅頂之災。

那時候,最高指示隨時下達,指導著鄉下每一個狂熱的子民。一句“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許多問題能夠在學習班裡得到解決”,各地的學習班就辦起來了。為表達衷心,主辦者們努力發動群眾,尋找問題,他們覺得一定要抓起幾個人,這才算響應領袖號召,解決了問題。很多地方出現了被整對象為退賠而賣傢俱、賣房,甚至自殺的情況,我們的鄰村就有自殺的村幹部。

當時,公社的領導簡單、粗暴、蠻橫,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周全,卻操弄著全公社上萬百姓的命運。學習班就是在他的主持之下開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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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醫院也辦起了這樣的學習班。學習班一開始,父親母親就和許多人一樣,失去了人身自由。他們吃住在學習班,父親本來不擅交際,平日因為工作得罪過的那些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再加上母親的出身,父親的汙點,又因為醫術,還有點“學術權威”的模樣,所以很快成為批鬥、清算的對象。

不久,房屋的牆上貼出了打倒父親、母親的大標語,罪名五花八門。父親、母親的名字歪著、斜著,並且被打上了紅色的大叉。有一次,我還看到父親被兩個人押著,低著頭,在街上慢慢地走著。那兩個人手裡拿著粗粗的木棍,那木棍一頭紅,一頭白,是干將們“文攻武衛”的標準配置。尚未成年的我們無助地看著這一切,也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直到現在,我們也不清楚父母在學習班裡受過怎樣的凌辱。我們不敢哭鬧,周圍的村民在那荒唐的年代也人人自危,一家人孤立無援,陷入無底的驚恐之中。

接下來是學習班對父親、母親的清算。不知道他們清算的標準是什麼,我記得他們是連鄉親們按照鄉里風俗,在生下兒女以後送來的雞蛋、豬肉,甚至夜診在鄉親們家裡所吃的雞蛋都算在其中,最後,他們算出了多少,我也不清楚。總之,算出來的這些,要父母“退賠”,那數字是父母難以承受的。

這以後,母親為了湊齊這些賠款,在學習班派人押著的情形之下,流著淚四處奔走。當時,大家都不富裕,但是,鄉親們你十塊,我五十,借了好多家,總算交上了賠款。這欠款父母用了好多年才還清,有一筆甚至到母親去世以後。

後來,學習班結束,母親雖然湊齊了賠款,但是結果還是被無情處理:母親被開除,回鄉勞動;父親被開除留用,工資降級。

母親回到了村裡。一個城裡來的柔弱女子,從來沒有幹過農活,但是,我們偉大的母親沒有向命運低頭,她外表柔弱,可骨子裡的堅韌超乎常人,這堅韌助她最終戰勝了眼前的巨大困難。

下楊村五隊的隊長大伯和許多善良的大媽大嬸們,感謝她們在我母親最困難的時候,伸出雙手,熱情接納,耐心幫助,沒有一個人落井下石。母親咬著牙,和鄉親們一道,起早貪黑,為了兒女,為了這個家,時時處處彰顯著堅韌。

我們住在上楊村,五隊在下楊村,中間有幾里路。生產隊勞動,除了上、下午,還要做早工,晚工。母親每天天不亮就要帶上早飯、中飯,一個人步行去上工。外面黑洞洞的,更難受的是早工時間並不固定。母親為了不缺工,常常早去,人家都沒開門,很多次就在生產隊的草垛頭前蜷一下,直到開工。中午也不回家,將早上帶來的飯在人家的鍋裡熱一下,再將就一餐。

隊長大伯看著這一切,就竭盡全力,上下奔走,在那人員不可流動的年代,說通了大隊領導,找到了接收生產隊,硬是將母親從下楊村的五隊調到了上楊村的一隊,免去了折磨母親的奔波之苦。


在上楊村,母親仍然努力地學習著農活。一隊的隊長和同樣善良的村民(那時叫社員)們一樣,也關心著母親。不久,母親又被送到了我曾經做過農活的大隊棉花原種場。


那裡是大隊選育棉花良種的地方,平時不需要出大力流大汗,做農田又苦又累的重活,只在旱地裡做些簡單的勞動,很是輕鬆。那裡的人大多與村中的權貴沾親帶故,因為那裡不需要做重體力活。

這些善良的老人們現在已經相繼作古,但是,他們永遠活在我的心中。願他們在天堂永遠幸福,永遠快樂!


母親一生勤勞,衣食住行首先想到的是大家,記憶中她彷彿從來沒有穿過什麼光鮮的衣服,唯一與眾不同的是一條淺色的圍巾,那是我在母親的一張放大了的單身照片上看到的。母親幾乎沒有留下照片,這張照片前幾年我還認真收藏,可惜現在不知道放在什麼地方了,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找到,真是該死。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母親在自己家裡分得的幾畝旱地、水田裡辛勤地勞作,雖然那農活她仍然很不熟悉。為了增加一些收入,改善大家的伙食,她和村裡的人一樣,養雞,養鴨,養鵝,還養起了大肥豬。豬飼料除了穀糠以外,很多時候要餵它野菜。我們鄉下的孩子沒有誰沒挖過野菜,我也不會例外。

母親一個人忙裡忙外,照顧漸漸老邁的奶奶,關心著丈夫、孩子,默默地操持著這個家,只是時不時揉著腰部,喊著腰疼。只說是慢性腎炎,也沒有引起大家,尤其是作為醫生的父親的注意。當然,那時候對於疾病的認識不足,農村的醫療條件又差,家庭的經濟條件不好也是一些客觀原因。

後來,我和弟弟分別考上了學校,母親雖然勞動累點,經濟也不寬裕,但是心裡有了希望,臉上也時常掛著笑容,籠罩在大家心頭的陰霾也漸漸散去,家庭的一切看似向著美好的方向發展著。只是,這美好竟然那樣的短暫,死神此時正悄無聲息地,一步,一步地向著母親逼近。

一九八〇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我和往常一樣住在學校。那天深夜,我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開門一看,爸爸驚慌失措地站在門外,告訴我媽媽病情很危險,要我趕快回家想辦法。這是爸爸少見的慌張,我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稍作安頓,便連忙和父親一起,跌跌撞撞地趕到母親床前。原來,在這之前,母親的腰疼一天比一天厲害,父親已經沒有辦法了。

回到家,我們手忙腳亂地將母親用村裡的手扶拖拉機送到三康醫院,醫院的病房沒有空位,母親的病床被安排在走廊。醫生很快圍了上來。不一會兒,氧氣瓶推來了,輸液瓶掛上了。漸漸的,母親喊疼的聲音也低了,次數也少了。剛剛得到一絲喘息機會的母親,看著站在病床邊的我,聲音微弱地,慢慢地對我說:“兒啊,你們回去的時候,從烔煬河把煤球買上,家裡的柴火沒了……”這聲音,直到今天,仍然清晰地在我耳邊迴響,每每想到這些,眼淚會隨之奪眶而出。自己病成這樣,還操心著家裡的柴米油鹽,在她心中,這些比她的命還重要啊!

不幸的是,在母親進入醫院的幾個小時裡,大夫們用盡各種辦法,還是沒能挽回母親那年輕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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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去世的消息迅速傳遍公社,上楊村,下楊村,以及隔壁鄰村的鄉親們,很多人紛紛自發前來弔唁。大家表情肅穆,人人扼腕嘆息,幾乎一致感嘆:好人沒能長壽。

母親的喪事是在本村鄉親的自發組織之下完成的。深秋的夜晚,寒冷異常,他們為了讓我休息,搶著為母親守靈。木工們利用我們家裡準備做傢俱的松木,連夜為母親趕製出了壽材。大家在那幾天,每天很早趕來,忙這忙那,大多數人自己解決茶水、伙食,一直到很晚才回家。這裡最忙最累的是本家的叔伯嬸孃、長兄長嫂,是他們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主動前來,勞心出力,甚至物資、錢財。我衷心地感謝她們!

母親四十二年的短暫人生,可謂多災多難。出身並不貧窮的人家,卻不受繼母待見,如花的童年缺少了陽光、雨露。揹負出身不好、海外關係的惡名,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默默地相夫教子,艱難地撫育兒女長大,實指望苦盡甘來,沒承想半天清福未享,卻遇到妖魔橫行的荒唐年代,妖魔凌辱,病痛折磨,以致如今英年早逝。拋下已經老邁的婆婆,四處碰壁的丈夫,尤其是尚未成年的子女,天堂裡的母親定當萬萬不忍!

父親一生從醫,平易近人,和藹地對待每一位前來就醫的鄉親,無論是大病小病,人們總是自然地第一時間找“老楊先生”,人們有許多關於他治病救人的故事,有一件事更是令他們折服,所有了解這件事的人,都從心底佩服父親敬業的精神和無私的品德。如今與相識的人見面,聊到父親,他們大多會不約而同地提起這件事。

醫院學習班時期的院長,當年批鬥父親是不遺餘力,大家背地裡都稱呼他叫“老不弄(輕聲)”,父親也沒少罵他。有一次,他鼻子大出血,怎麼也止不住,塞住外面,血從口裡湧出,醫院裡的其他醫生都束手無策。

緊要關頭,父親沒有絲毫猶豫,用一根棉線拴著一團棉球,由鼻腔進入,口腔出來,牽著線頭,使勁將棉球帶到鼻腔內部,終於止住了出血,救了“老不弄”一命。事後,他告訴我們,當時那樣做是想到了戰地救護中的壓迫止血。許多目睹現場的楊家人沒少批評父親,我也這樣問過:“老不弄”那麼整你,你為何救他?父親總是笑笑,只有一句“那又何必呢”。行動、語言,平靜,自然,沒有一絲遲疑,音容笑貌至今猶在眼前。是啊,楊家人說的也是事實,如若當時不那麼主動出手,讓那傢伙多受點罪或者就此死去,一切了無痕跡,別人沒有半點理由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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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去世以後,父親的脾氣也慢慢的有了一些改變:與人吵架的情形少了,說話的聲音低了,語氣柔了,目光裡也多了些許的慈愛。

父親的經濟狀況一直不好,工資很低,改革開放後,鄉村醫院也一直遊走在體制邊緣,這種情形也沒有多大改觀。所以,父親一直生活在經濟拮据的陰影裡,終生沒能走出。

父親退休以後,依然放不下自己對醫療事業的熱愛,一直返聘在那越來越沒有生氣的鄉村醫院,雖然那返聘工資少得可憐,但是父親沒有絲毫怨言,仍然兢兢業業,堅守鄉村,服務鄉鄰,以一個平凡醫者的仁心,以自己的滿腔熱情救死扶傷,回饋著家鄉這片熱土,直到生命的終點。

後記:父母生活的艱難、他們的掙扎以及所受的種種屈辱,還有許多我不忍寫出,他們的醫者仁心,他們堅守鄉村,救死扶傷,對於鄉村醫療事業的付出,我也無力一一寫出。

行文至此,我要再一次鄭重的感謝,在我父母落難時,關心、幫助過他們的鄉親,謝謝你們!至於文中不小心冒犯的大小人物,只請原諒我的無心之舉,雖然我一直試圖努力放下仇恨。


最憶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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