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雲南彝族識別的回顧與反思

當代雲南彝族識別的回顧與反思

作者:王文光 李豔峰 原出處:《思想戰線》


摘要】彝族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首批識別的38個民族之一,是我國少數民族中支系最多的民族,也是中國56個民族中自稱和他稱最為複雜繁多的民族。彝族的識別工作主要是對彝族不同支系的識別歸併,最終使彝族的各個支系成為統一多民族國家的一個平等成員。 因此,對雲南彝族的識別歸併工作是一次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理論和民族工作的實踐性探索。

關鍵詞】石南;彝族;識別;民族史;學術史

基金項目】雲南大學“211工程”三期民族學重點學科建設項目“中國西南民族及東南亞的族群關係”於課題“20世紀50年代以來雲南民族識別的回顧與反思”階段性成果(21131011— 09059)

彝族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首批確認和識別的38個民族之一,是我國少數民族中支系最 多的民族,也是中國56個民族中自稱和他稱最為複雜繁多的民族。從民國時期開始,學術界及 當時的政府部門就開始對雲南彝族的相關支系給 以關注,但是對彝族各個支系的識別和歸併工作 主要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進行的。本文 擬從當代民族史和學術史的角度對彝族各個支系 的民族識別歸併進行回顧與反思。

民國時期今天的彝族被視為許多不同民族群體,內部發展不平衡,其最大的部分被稱為羅 羅,其他還有撒尼、散民、母雞、子君、鄉壇(又記為香堂)、孟武、阿車、車蘇(又記為扯蘇)、那密(又記為臘迷、利米、六米、米里)、 羅武、蒙化子等。這些稱呼以他稱為主,但是也 有他稱自稱相互混淆的情況,使人難以識別。民 國雲南省民政廳1946年編的《雲南全省邊民分 布冊》中對彝族各個支系的記載是相當簡略的。主要提到以下族群:羅羅、撒尼潑、散 民、母雞(又同音異寫為“母資”、“母機”)、阿細、鄉壇(又同音異寫為“香談”、 “鄉 唐”)、孟武(民國時期認為只有西疇縣有,而實際上彌勒、元陽、金平、西疇、羅平等地都有 分佈)、羅婺(又同音異寫為“羅武”、“倮武”)、聶蘇潑、勞烏、阿車、扯蘇(又記為山 蘇,為他稱)等等。很顯然民國時期對今天彝 族的各個支系的認識是十分膚淺的,但其對於中 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後對彝族各個支系的識別與 歸併還是提供了一些珍貴的資料。

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後,為了實現中國各 民族的民族平等,明確每一箇中國公民的民族成分,於1954年開始了大規模的民族識別工作。 其中對雲南彝族的識別主要是對彝族眾多支系的 識別歸併,而且主要是對一些比較特殊的族群進 行識別歸併。現將一些具有典型性的識別歸併情 況列舉如下。以林耀華、楊毓才、安榮、黃淑娉、王輔仁、王良志、宛文濤等為代表的學者對自稱“利帕”他稱“土家”的族群進行識另(與歸併;對漾濞自稱“臘魯波”、祥雲自稱“羅羅坡”、永平與鳳儀自稱“臘羅巴”他稱“土家”的族群進行識別與歸併;對自稱“羅羅”、“納儒”、“臘羅”他稱“倮”、“水田”、“支裡”、“子彝”、“黎明”、“莨莪”、“他谷”、“六得”、“納渣”、“他魯”、“水彝”等11個族群 進行識別與歸併。沈家駒、常竑恩、施聯朱、陳鳳賢、王曉義等學者對自稱“密撒拔”或“臘魯拔”他稱“臘魯”、“咪哩”、“密岔”、“蒙化”的族群進行識別與歸併。張鳳岐、呂光天、黃文斌、嚴汝嫻等學者對自稱“普”族所屬分支“阿扎”、“昨柯”、“潑哇”、“圖拉帕”、“頗羅”、“潑拉培”等六個族群,以及他稱“母幾”的族群進行識別與歸併。詹開龍、輔仁等學者對石屏縣自稱普拉的 群族進行識別與歸併。林耀華、周耀文、施聯朱、黃淑娉、劉恩良、趙大富、孫嶽素等學者對文山“普”(普拉)族群進行識別與歸併童瑋、蕭慶文兩學者對昆明他稱“子君”, 自稱“撒摩都”的族群進行識別與歸併,等等。通過調查研宄,專家的結論都認為絕大多數被識別族群是彝族支系,不能成為單一的民族。當時整個中國民族識別的理論依據主要是斯 大林關於民族四個特徵——即共同語言、共同地 域、共同經濟生活和共同心理素質的論斷。所以 雲南對彝族的識別也基本是在這一個框架內進行。

對彝族各個支系的識別首先是從語言入手。 具體是對相同支系的語言進行比較研宄。例如在對他稱為“水田”的支系進行識別歸併的時候,以受漢語影響較少的“水田”語作標準,和相 關語言進行比較,發現各相關語言與“水田” 語相近相同的詞都佔70%以上,語法現象也基 本一致;再以“水田”語和涼山彝語比較,在 875個詞中,相同相近的有455個,佔52%,而 且具有語音對應的現象,以此斷定“水田”支系講的是彝族方m可以識別為彝族。又例如在對“阿車”、“羅武”進行識別歸併過程中,把“阿車”語與新平彝語比較,在812個詞中有759個詞相同相近,佔93%,語法構造一致,所以“阿車”語與當地彝語幾乎沒有什麼區別, 所以識別歸併結論明確;又把“羅武”語和新 平彝語比較,在812個詞中有362個相同相近,只佔44.5%,對於這一問題,識別人員認為原 因是“羅武”已漸用漢語作本單位日常交際工 具,許多固有的詞彙已為漢語所代替,但基本上仍屬彝語方言是無可懷疑的。總的來說,從語 言入手對彝族進行識別歸併是成功的。

但是,在雲南彝族識別歸併工作過程中,斯 大林的民族理論“四要素”與彝族各個支系的 實際之間存在著明顯的差別,其對雲南彝族的民 族識別不具備普適性。在雲南彝族的發展變迀 中,彝族社會的統一和分裂對彝族語言帶來了巨 大的影響,彝族迀徙的歷史,與其他民族間的接 觸、交流的經歷,也使得民族文化發生鉅變或某 種程度的變異。民族工作者們在堅持實事求是, 認真做好民族調查研宄的基礎上,既關注斯大林 關於民族的四個特徵存在的必要性,又關注到這 四個特徵具體存在於彝族中所表現出的聚居與雜 居、稱謂差異、人差異、制度差異等不平衡性,將彝族的自稱、他稱和歷史淵源作為識別依 據的重點。

因此在對語言進行研宄之後,便對民族名 稱、分佈與迀徙情況進行考察。例如對分佈在巍 山、鳳儀、漾濞、祥雲、永平、鳳儀、昌寧、鄧 川、賓川、彌渡、永勝、景東、雙江、新平、耿馬、鎮沅的“土家族”或“土族”,就是先看民 族名稱,發現這個族群自稱“臘魯帕”,他們原聚居在巍山,由巍山向四面迀徙。據漾濞、永平“土家”族說:他們都是從蒙化迀出,迀到漾濞 為第十三四代,迀到永平為第7代。因此,中華 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一些自稱為“土家”的 族群自願歸入彝族。又如林耀華等先生調查識 另IJ “倮”、“水田”、“支裡”、“子彝”、“黎明” 5個族群時發現,“倮”、“水田”、“黎明”都自稱“羅羅濮”,也稱“納儒”,“支裡”和“予 彝”只自稱“納儒”,所以“納儒”是5個族群的共同自稱。其中“水田”因種水田而成為他 稱;“支裡”曾被稱為“鼠族”,是因為用鼠皮做煙荷包、食山鼠肉而成為他稱,中華人民共和 國成立後改稱“支裡”。這5個族群相傳都是在明朝洪武從滇東調衛迀來的。綜合民族名稱、分佈與迀徙情況進行考察後,民族識別專家也得 出了這些支系可以識別歸併為彝族的決定。

在彝族發展變化過程中,有的失去了形成期所具有的共同地域和經濟生活,有的甚至丟掉了 固有語言,但共同的文化特質卻始終保留或部分 保留下來,這就決定了對彝族的識別歸併必須重點放在文化上。通過研宄發現絕大多數被識別族群都有相關、相近甚至是相同的文化特質:“土家”在文化上保存了同姓不婚,“夫兄 弟婦”制,火把節,小木人袓靈,火葬遺蹟,崇奉山神,巫師“阿畢”等彝族普遍所共有的特徵。“利帕”在文化上保留了氏族殘餘、小家族制、親屬稱謂尊長房、姑舅表優先婚、“夫兄弟 婦”、翁媳迴避、重視火塘三腳架、竹片口琴等文化特徵。“倮”、“水田”、“支裡”、“子彝”、“黎明”、“莨莪”、“他谷”、“六得”、“納渣”、“他魯”等族群保留了氏族制度殘餘、幼子繼承權、姑舅表優先婚、“夫兄弟婦”制、火塘三腳架、小木人靈臺、火把節、山神、樹神、巫師制度、 羊骨卜及洪水滔天兄妹婚的故事等文化特徵。“臘魯”、“咪哩”、“密岔”、“蒙化”文化上保留了氏族殘餘、父系家族、幼子繼承權、姑舅表優先婚、“夫兄弟婦”、翁媳迴避禮節、親屬稱謂為長房、袓先靈臺、信仰鬼神、巫師 “白馬”、雞卜、撈油鍋傳說、H腳架禁忌等彝 族普遍共有的特徵。蘇”、“車蘇”文化上保留了氏族殘餘、父系家族、幼乎繼承權、弟娶寡嫂、小木人靈臺、火把節、信鬼神、巫師等一系列彝族共有特徵。“普”族和“母幾”在文化上,保留了氏族 殘餘、氏族外婚、父系家族共居、姑舅表婚配、“夫兄弟媳”、祭雷神、火葬遺蹟、小木人(或竹節)靈臺、多神信仰、巫師制度、人類起源 的洪水故事等一連串彝族普遍共有的特點。“水彝”在文化上保留了幼子繼承權、姑舅 表優先婚配、“夫兄弟婦”、火塘三腳架、山神、火把節、洪水神話等彝族文化,所以“水彝” 是彝族的一個支系,不能自成為單一的民族。“阿西”保留了氏族殘餘、姑舅表優先婚配 殘餘、“夫兄弟婦”、幼子繼承權、火把節、祖先靈臺、崇信神鬼、“畢摩”巫術等一系列的社 會習俗,都是彝族的普遍特點。“蒙化”在文化上保留了氏族殘餘、同姓不 婚、族長制、婚姻上“夫兄弟婦”、火葬遺蹟、 袓先靈臺、巫術並多神崇拜等彝族普遍的特點。“撒尼”在文化上保留了氏族殘餘、姑舅表優先婚配、“夫兄弟婦”、幼子繼承權、火把節、火葬遺蹟、祖先靈臺、崇信多神、“畢摩”等都 是和彝族共有的普遍的特點,等等。上述各個被識別族群的文化具有很大的共同 性,例如姑舅表優先婚配、“夫兄弟婦”、幼子繼承權、火把節、火葬遺蹟、祖先靈臺、崇信多 神、“畢摩”等等,因此當年對彝族各個支系的 識別歸併主要還是依靠這些文化的共同性來作為 識別歸併的基本依據,並且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而斯大林對於民族定義的四要素說中卻沒有強調 文化特質的意義。

除了文化特質以外,當年對彝族的識別歸併 對於彝族各個支系的經濟特點也進行了相關的研 宄,但是和對文化特質的研宄相比較,顯得薄弱 一些,而且並沒有把彝族的經濟特點和各個支系 的經濟特徵概括出來。例如對“土家”族的經 濟論述是“以農業為主,種山地,水田很少, 有極少部分的火山地。耕作技術比當地漢族較 差,而且不施人糞。主要作物有包穀、蕎子、麥 子、豆類等。男女都是主要勞動力。副業主要是 飼養牛、馬、羊、豬、雞;還有打獵、砍柴、編 竹器、作木工、鐵工、趕氈等。沒有專業商人 農民主要以副業產品換取日用必需品。”文中的論述實際上是雲南絕大部分農村經濟的情況,並不是彝族特有的,所以不具有典型性。因此可 以認為,對於雲南彝族而言由於支系眾多,分佈 地域廣大,地理環境多樣,所以雲南彝族沒有表 現出十分明確的共同經濟生活,其共同的經濟生 活僅僅是表現為山地農業經濟。由於雲南彝族的識別歸併工作是雲南的民族 識別最為主要的工作內容之一,從工作量來說也佔了很大的比重,所以有必要從當代民族史和學 術史的角度進行必要的反思。

(一) 雲南彝族識別歸併的理論意義

第一》在對彝族各個支系的識別歸併工作中,既運用了馬克思主義的相關理論,又有靈活 的變通,是“以馬克思主義為理論依據,但在 實踐中又對他進行了根本性的修正。”這種敢於從中國的實際出發,從雲南的民族客觀現實出 發,敢於突破經典著作和外國經驗中不合國情的 某些結論和模式,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 義民族理論。具體來說就是根據雲南彝族各支系 共同特徵,充分尊重本民族意願,將處於不同社 會發展進程的43個單位的20個支系識別歸併確 認為彝族。這種考慮到中國國情、雲南省情與民 族實際相結合,採取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方法, 是具有中國特色的民族理論和民族工作的實踐性 探索。

第二,民國時期認為中國只有漢族、滿族、蒙古族、回族、藏族,並沒有彝族,而西南的情 況是存在著一個以羅羅為中心、在文化上具有共同特點的民族群體,因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 後對以羅羅為中心、在文化上具有共同特點的民族群體所進行的識別歸併,是一次良好的民族整合,從而使幾十個具他稱、自稱的民族群體在 具有共同文化和歷史傳統的基礎上成為西南最大 的一個少數民族,這對於統一多民族中國的發展 和建設意義重大。

第三,在對彝族的識別歸併過程中積累了大 量民族研究的寶貴經驗,獲得了大量的第一資 料,收集和整理了彝族各個支系大量的資料、檔 案和文物。這些寶貴的經驗和資料為雲南民族識 別工作提供了客觀的科學依據,豐富雲南民族史 研宄內容,填補了雲南民族歷史的一些空白,對當代雲南民族史研宄起到了積極地推進作用。

(二) 雲南彝族識別歸併的實踐意義

第1對彝族各個支系的識別歸併是一項融 理論性、科學性和政策性且相當複雜的基礎工 作,它直接關係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後在彝族 地區具體落實中國共產黨的民族平等、團結政 策,實行民族區域自治,進行社會改革,幫助彝 族發展政治、經濟和文化事業,改善民族關係, 促進民族意識。特別是在識別工作中把具有民族 歧視色彩的他稱如倮羅、倮倮、裸裸、普拉、母 雞等一律撤銷,全面貫徹了民族平等的思想,加 強了彝族的整體認同性,從而使在歷史上長期深 受民族歧視的彝族內部眾多支系得到國家以法律 形式確認,成為統一多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個平等 成員,實現了當家做主和享有黨和國家所制定的 一系列民族政策。

第二,基本摸清了雲南彝族社會的發展類 型。20世紀50年代進行民族識別工作時,雲南 彝族的經濟生活都是以農業為主,各單位之間的 社會歷史發展水平很不平衡,其類型有三種:一 是大部分彝族地區實行封建地主經濟;二是紅河 南部、滇東北、武定、祿勸等邊遠山區殘存的封 建領主制經濟;三是滇西北小涼山的奴隸制經 濟。各支系之間的經濟形態不一樣,生產力水平 也不同。

第三,以文化為中心,基本理清了雲南彝族絕大多數支系的文化特點。通過調查識別,我們 可以看到彝族各支系在經濟生活和社會發展階段上雖不均衡,但其社會組織和文化方面,大都保 留著彝族普遍共有的許多特點,特別是氏族制度殘餘、父系小家族制、保留同姓不婚、共祭遠 袓、親屬關係重長支、不動產幼子繼承、姑舅表 優先婚、“夫兄弟婦”婚、火煻三腳架,供袓靈 牌、行超度靈魂、慶火把節、行火葬習俗、奉多 神崇拜和祭師制度、雞卜、羊骨卜及洪水滔天兄 妹結婚傳說故事等,都是彝族各支系共有的特 徵。共同的文化特徵維繫著民族自我意識的紐 帶,決定他們是同一個民族而不是另一個民族。

(三)雲南彝族識別歸併存在的不足

第一,雖然彝族的不同支系有許多共同的文化特質,但是也有一些差別,可是在識別過程中 有時候沒有考慮到各個支系的差別,而是用涼山 彝族的標準作為標準,就不太恰當。因為四川涼山彝族雖然保留彝族特徵較多,但不能視為彝族 各個支系識別的惟一標準,更不能視為雲南彝族 識別的惟一標準。

第二,在識別過程中他稱、自稱未能徹底分清,如阿哲支系的他稱自稱就是統一的。

第三,把同一支系族稱的同音異寫當作不同 識別對象來處理,例如把納若支系的他稱支裡和子彝分為兩個他稱的識別對象,而實際上都是分佈在永勝的納若,被同音異寫為支裡和子彝,支裡和子彝並不是兩個需要識別的對象,等等。

參考文獻:

[1] 雲南省民族事務委員會研宄室:《雲南民族識別參考資料》(內部版),1955年

[2] 詹開龍等《石屏縣“普”族識別小結》,《雲南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彙編》,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1987

[3] 林耀華等:《文山“普”族(“普拉”)識別小結》,《雲南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彙編》,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1987

[4]《雲南省民族識別報告》,《雲南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彙編》(昆明:雲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

[5] 杜玉亭;《民族識別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基諾人識別50年的歷史哲學視角》,《雲南社會科學》2009年第6期


原載:《思想戰線》2011年第5期

作者簡介:王文光,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宄基地雲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李豔峰,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雲南大學西南邊疆少數民族研宄中心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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