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罷相,晏幾道入獄,這是怎樣的1074年?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對很多人來說是個災年。

中原大旱災。王安石罷相。晏幾道入獄。

從上年冬到這年春,蘇軾被派到潤州賑災,好幾個月回不了家,寄了一首詞給妻子王潤之:

去年相送,餘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

對酒捲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蘇軾【少年遊 潤州作】

到處都是災。

沒有人知道,在這個災年,一連串多米諾骨牌已經悄然就位,只待人用力一推。

這一年的蘇軾,大多數時間還是個“去年雪似楊花、今年楊花似雪”的浪漫的杭州通判。

然而王安石的頭頂,已是壓力山大。

從上年六月到這年的三月份,已經大旱九個月,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饑民,滿面愁苦,身無完衣。

東北流民,扶攜塞道,羸瘠愁苦,身無完衣,並城民買麻糝麥面合米為糜,或茹木實草根,至身被鎖械,而負瓦揭木,賣以償官,累累不絕。


監門吏鄭俠每天目睹流民塞道,認為這都是老師王安石的不對,於是繪了《流民圖》、《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先送中書省,不納,遂乾脆以“緊急邊報”的名義直通天聽,並上疏論新法過失,力諫罷相王安石。

宋神宗連夜展讀,對變法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動搖和懷疑……

三天後,宰相王安石引咎辭職,留下呂惠卿作接班人,自己回了江寧。

五個月後,他的弟弟王安國去世。

兩年後,他的兒子王雱病死。

在王雱病死那年,王安石登臨古城,寫下那首感慨深重的《桂枝香 金陵懷古》。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裡,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王安石【桂枝香 金陵懷古】

那個曾隨父親宦遊南北各地、立志“矯世變俗”的少年,到此已皤皤老矣。

他為之傾注畢生心血的變法實已失敗,往上追源頭,他可能就會追到熙寧七年,那是新法遭遇的第一次重挫。然而為什麼?

是鄭俠那用力一推嗎?

鄭俠曾是他的門生。他也曾對鄭俠青眼相看。

但在這一年,他引咎辭職回江寧,鄭俠亦因誹謗罪長流英州。

這對曾彼此交付過真心和信任的師生終因新法背道而馳。

還有更多的人,在這年因為鄭俠案被連累,與他結交過的人都被追查、緝捕、流放,其中包括前宰相之子晏幾道。

晏幾道是鄭俠的酒友。在這年春初,晏幾道曾寫了一首詩給鄭俠。

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

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

——晏幾道【與鄭介夫】

這首詩後來在鄭俠家裡被搜出來,於是前宰相之子也吃了官司。

之前,他的姐夫富弼因新法罷相,前途大好的甥婿馮京也被清算。他的酒友吳無至和鄭俠雙雙被捕流放。

在以後的幾十年裡,他沒有再寫過“小白長紅又滿枝”這樣的句子。

他只與酒友們時時聚會,或者和沈叔廉、陳君龍廝混在燈紅酒綠裡,為蓮、鴻、萍、雲寫歌詞博千金一笑。他的《小山詞》大部分長這樣: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晏幾道【臨江仙】

後世的人們漸漸忘記了晏幾道和蘇軾曾生活在北宋的同一片天空下。

他們可能先後走過汴京城的某個街道,和彼此相熟的人打過招呼,喝過同一個人釀的酒,看過同一個地方的花開花落。

但他們真的生活在北宋的同一片天空下嗎——蘇軾在時代的驚濤駭浪裡掙扎了一輩子,晏幾道呢,留給後人的永遠是一個“金鞭美少年,去躍青驄馬”的背影——他們真的活在同一個時代嗎?

後人看《小山詞》,不免覺得這金鞭美少年,寫的是一卷絕美的風月情詞。

只有黃庭堅懂他,在《小山詞》序裡說:“這些詞清壯頓挫,有《高唐》《洛神》之風,可惜,愛它的人們可能只是愛表面的婉麗罷了。”

黃庭堅是他的酒友。他的知己。他在這世間肯結交的寥寥數人之一。

那時候黃庭堅在北京(今河北大名)任學官。有時候會回京,晏幾道就和他、和王谹在寂照房聚會酬唱,有時醉倒酒家壚邊,有時同榻夜話,暢談心事。

黃庭堅喚他“雲間晏公子”。

比起熱鬧的蘇軾來,晏幾道是寂寥的、清冷的雲中人。

是年,黃庭堅結識晏幾道十年,結識蘇軾二年。

王安石罷相,晏幾道入獄,這是怎樣的1074年?

蘇軾呢,此刻在杭州,過得那叫一個詩酒風流。

這年13歲的王朝雲成為蘇軾的侍女,六年後成為他的妾,十年後生子蘇遁。後來東坡詩裡的“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就是寫給這第四子的。當然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蘇軾這一年的PARTY很多,很多。打從七月份到十月份就沒有消停過。

七月,蘇軾的頂頭上司、杭州知州陳襄移任南都(今河南商丘南),僚友們為陳襄送了好幾次別,一送別就要開爬梯,一爬梯就要寫詞,蘇軾也就一直寫一直送,總共寫了七首歡送陳襄的詞,直送到臨平方休,其中最得人愛的當是這一首:

湖山信是東南美,一望彌千里。使君能得幾回來?便使樽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裡燈初上,水調誰家唱?夜闌風靜欲歸時,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蘇軾《虞美人 有美堂贈述古》

接著,楊繪接替陳襄前來杭州當知州。於是蘇軾又領著杭州官妓前往蘇州迎接楊繪:

錢塘風景古來奇,太守例能詩。先驅負弩何在,心已誓江西。

花盡後,葉飛時。雨悽悽。若為情緒,更問新官,向舊官啼。

——蘇軾《訴衷情 送述古迓元素》

送往迎來,到了九月,又一紙調令下來——蘇軾自己也要走了,由杭州通判調為密州知府,於是楊繪又組織熱烈歡送,於是爬梯詞又來一波。

東武望餘杭,雲海天涯兩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

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

——蘇軾【南鄉子 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

沒等蘇軾走呢,調令又來——空降到杭州的楊繪又要空降回朝廷,入為翰林學士,於是蘇軾再為楊繪送別。

無情流水多情客,勸我如曾識。杯行到手休辭卻,這公道難得。曲水池上,小字更書年月。還對茂林修竹,似永和節。

纖纖素手如霜雪,笑把秋花插。尊前莫怪歌聲咽,又還是輕別。此去翱翔,遍賞玉堂金闕。欲問再來何歲,應有華髮。

——蘇軾【勸金船】

王安石罷相,晏幾道入獄,這是怎樣的1074年?

如此送來送去,送成了同行——既然楊繪要回京,蘇軾要去密州,好吧,那就攜手同行,一起逛吃逛吃。

逛吃逛吃到湖州的時候,隊伍已經壯大。多了陳舜俞和85歲翁張先。適逢湖州知州李公擇生子,大擺三日宴席,蘇軾和張先也很高興,都寫了詞送他。

蘇軾後來在《東坡志林》裡回憶說:

吾昔自杭移高密 ,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餘過李公擇於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 。

——蘇軾《東坡志林 卷一 記遊松江》

這樣的歡醉真是盡興!然而聚散有時,終須分別。

過了湖州以後,蘇軾和楊繪在京口分道揚鑣。

分攜如昨。人生到處萍飄泊。偶然相聚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

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

——蘇軾【醉落魄 席上呈元素】

十月間,蘇軾終於走到了揚州和潤州。

那時候孫洙剛剛從海州回揚州。揚州的平山堂、潤州的多景樓,會記下他們的相遇。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捻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

——蘇軾【採桑子 潤州多景樓與孫巨源相遇】

這詞,是蘇軾為席間的官伎胡琴、也是為孫洙和自己填的。

酒興濃時,孫洙說了一句:"殘霞晚照,非奇詞不盡。"於是多景樓中,又多一段記憶。

王安石罷相,晏幾道入獄,這是怎樣的1074年?

孫洙是十九歲就中進士的才子。韓琦曾讀過他的文章,嘆息說:“天下事分析得很透徹,有情懷、有擔當、有文采,這是當世的賈誼啊!”

當世賈誼的前途本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但,只因與王安石政見不合,他便拋下大好前程,於熙寧四年極力求外放,跑到海州當知州去了。一去便是三年。

這年,正是瓜代期滿,孫洙被詔入朝,將赴汴京。

於是孫洙、蘇軾又結伴同行,到楚州方才分手,孫洙轉赴汴京,蘇軾繼續往密州走。

悵望浮生急景,淒涼寶瑟餘音。楚客多情偏怨別,碧山遠水登臨。目送連天衰草,夜闌幾處疏砧。

黃葉無風自落,秋雲不雨長陰。天若有情天亦老,搖搖幽恨難禁。惆悵舊歡如夢,覺來無處追尋。

——孫洙【河滿子 秋怨】

《河滿子》是不是寫在楚州分別後的途中,已不可知了。這年秋冬,他一路上與友人相逢又作別,迢迢羈旅,京城中又風雨不定,足以讓人“搖搖幽恨難禁”了!

只是沒有人想到,秋雲不雨長陰的日子,在這一年,才剛剛是開始。

年末的時候,蘇軾大概終於是走到了密州。

在密州城北的一個廢棄的高臺,他砍來“安秋、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每當“雨雪之朝,風月之夕”,都在臺上飲酒、看風景。

那就是超然臺。

那輪輝映千年的明月,將從這裡升起。照耀著世間萬物,照耀著未來的不可知的歲月——是年離王安石的退居江寧還有三年;離蘇軾的烏臺詩案還有五年;離他們的傾心相見,還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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