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毀滅了中國的貴族?

在日本學者宮崎市定看來,中國在唐宋之際發生了一場劇變,其中一個標誌性的現象,中國社會從唐代的“貴族社會”轉變為宋代的“平民社會”。

宋人鄭樵曾講:“自隋唐而上,官有薄狀,家有譜系。官之選舉,必由於簿狀,家之婚姻,必由於譜系。然則自五代以來,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

誰毀滅了中國的貴族?

換句話說,在唐代,一個人的家世具有決定性的作用,而在宋代,人們則並不在意這些。這也是“唐宋變革論”者最為津津樂道的,即中國社會統治精英集團的性質和構成的轉變。

自東漢以來,歷經魏晉南北朝至隋唐,在長達七百多年的時間裡,門閥士族一直站在歷史舞臺的聚光燈下。那麼,究竟是何種力量造成了他們的隕落?誰是真正的士族撕裂者呢?

一、科舉制度的瓦解力

一種觀點認為,科舉制度擴大後,門閥士族和新興的科舉進士階層之間經常展開黨爭。但筆者認為,科舉考試僅能保證任官的資格,隨後的任命程序,包括單獨的銓選,對於決定某人在官僚機構中的實際職位更為重要。

唐代科舉在很大程度上仍被舊時的門閥大族所把持,並未如宋代以後所呈現出來的那樣發揮全部的效用。

宋代印刷業的普及之前,只有富裕及出身大族的人才能接觸到手寫版書籍。如果一名考生想要取得功名,就得把這些書籍的內容內化為自己的東西。

譬如:晚唐的宰相牛僧孺在隋朝的祖先,曾獲得皇恩,得到了長安城南數頃土地以及千卷藏書。這些財富在該家族手中保存了三個世紀。牛僧孺後來也回憶說,這些寶貴的財富在他年輕時的學業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況且在士族把持的影響下,科舉制常常會對於門閥士族有很大的政策傾斜。如在京兆府解中取得前十名的應試者,會取得“等第”的身份,這往往能確保其在全國性考試的及第名單中佔有一席之地。

此外還有“拔解”,即允許住在長安或洛陽的人,完全通過外地州府解送禮部應試。而這一區域,常常是門閥士族們的主要集中居住地。

唐代科舉中,人際社交網絡也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

薦請關係在科舉過程中的所有階段都很重要。應舉之前,考生需將自己的詩文散章呈遞給薦舉人以及知貢舉,希求獲得權貴的薦舉。時人謂之“溫卷”。我們所熟悉的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大咖,都曾有過“溫卷”的經歷。

誰毀滅了中國的貴族?

杜甫未成名時,曾向韋濟投送自己的詩作《奉寄河南韋尹丈人》,後來韋濟當了尚書左丞,杜甫來到長安又向韋濟送上自己的新作,以求舉薦。詩中有“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叩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句子,訴說了自己從二十四歲在洛陽應試落選,十三年來懷才不遇,有志難伸的苦悶心情。

詩中還寫道:“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賦科楊雄敵,詩看子健親。”展示了自己的才學和抱負。這首詩引起了韋濟的重視,杜甫終於受到了賞識與舉薦。

得到舉薦後,及第的考生會私下以“謝恩”禮拜謝座主,這充分體現了他們的成功,有賴於和門閥士族的關係。

在唐代,家族聲望依然是官員仕途的決定性因素。家族靠著代代積累建立起來的聲望,也為裙帶關係的存在提供了合理性,“恩蔭”制度就是很好的例證。所謂恩蔭就是指,身居高位者有權為親黨謀得官職。“恩蔭”本身就標誌著一種榮譽,反映了親黨之中有人身居高位。

晚唐沈既濟的《枕中記》中,突出描述了門閥士族對進士科的壟斷。故事裡一位來自河北道南部邯鄲地區的一個富家子弟,將其偉大的抱負告訴給了一個道士,後者送給他一個瓷枕。當這位年輕人枕上之後,以另一種人生甦醒。

在這裡,他娶了大族清河崔氏家族的女兒,並在妻族的幫助下,於來年進士及第。隨後,他長期居官,並操辦所有兒子的婚事。其中還包括“天下望族”。直到臨死,他才從夢中醒來。雖是南柯一夢,但從中我們可以管窺唐代科舉之全豹。

重視門第的風氣在唐傳奇小說中也比比皆是,在塑造人物形象時,作者往往受到世俗門閥觀念的影響,在介紹人物出身時,總是不忘註明其門第、出身。如《遊仙窟》裡的女主人公瓊英是崔姓;《鶯鶯傳》裡的女主也姓崔,而鶯鶯的母親姓鄭,是滎陽的鄭姓;《柳毅傳》中的龍女,後來化身為范陽盧姓女;《霍小玉傳》中的李益,遺棄霍小玉,然後和他匹配的女子是范陽盧姓;沈既濟《枕中記》中,盧生夢中所娶的女子是清河崔姓。

唐傳奇中還有很多描寫人間男子與神女的婚戀故事,如《韋安道》《崔書生》《裴航》等,這些人神戀類型的小說也曲折反映了士人婚姻觀念的門閥意識。

男主角多是沒有門第、沒有財富、又沒有功名的落魄士人,一切都希望通過和“仙女”即上層社會的女子結婚來獲得。尤其是在唐傳奇愛情小說中,作者將男女主人公的門第看得相當重要,在作品開頭直接點出男女主人公的郡望、來歷,以表明其身份之不同,語氣中間充滿著欽慕,由此可見,門第閥閱觀念在民間可謂根深蒂固。

總而言之,門閥士族靠著恩蔭特權和科舉考試兩種形式,都成為當之無愧的受益人,使得他們能夠主導官員出身資格,而且一旦他們獲得任官身份,也往往比那些努力獲得任官資格的局外人,在銓選上更具有優勢,任命至更好的職位,使得自己在權力上佔優勢和永存不朽。

誰毀滅了中國的貴族?

所以,與其說是新興科舉進士集團和傳統門閥士族集團的權利鬥爭導致了後者的隕滅,不如說是新興的統治精英在王朝末期,填補了因傳統門閥士族的隕滅而留下的權力真空,從而佔據主導地位。

因此,科舉制度說,PASS!

二、安史之亂的破壞力

這種觀點認為安史之亂爆發後,原本戍守中亞的唐軍被召回內地,用以對付叛軍,於是西北地區大片領土被吐蕃和回鶻所控制。與此同時,帝國東北的河朔地區也淪為自立的武人藩鎮節帥之手。所謂“河朔故事”。

這期間均田制和租庸調賦稅制度崩潰瓦解,同時政府鬆弛了對商業和財產權嚴格制約,無意間推動了晚唐商業活動的多元化發展,引發了新型商人和土地精英的出現。同時,藩鎮節帥創立的非正式的官吏任命方法,也成為人才流動的新渠道。

筆者認為安史之亂後,雖然國內藩鎮林立,但是深入扒一扒,你會發現它們卻是不同的類型。真正尾大不掉的也就是河朔三鎮。尤其“元和中興”之後,隨著牙兵勢力的崛起,藩鎮內部權力結構的變化,藩鎮節帥反而要靠朝廷的官爵威命以安軍情。於是唐廷、節帥、牙兵之間形成了微妙的互動制衡關係。

長期以來,很多人一直將安史之亂以後的唐朝描繪為一個王朝逐漸崩潰的過程,筆者卻認為, 中晚唐的藩鎮割據現象,一共存在了一百五十多年,幾乎佔據大唐王朝統治時間的多半時間,卻仍然並沒有倒塌。從權利運行的內在邏輯來看,大部分時間朝廷並未失去對地方的控制,而且還保持著相對的穩定。

誰毀滅了中國的貴族?

毋庸置疑,安史之亂對於中國經濟史的轉折,具有重要作用。但他對門閥士族的影響相對較小。這種安史之亂說的觀點,嚴重低估了傳統門閥士族在制度和社會結構轉變過程中的適應能力。

門閥士族其家族代代仕宦積累起來的榮譽,非常有助於其經歷動盪之後依然存續。一旦其核心成員安穩度過改朝換代,並且新秩序接納了士族的理念,這些家族就能夠通過聲望保持自己家族的不敗地位。

以山東門閥大族“五姓七望”在初唐與中晚唐的入相情況為例,玄宗之前五姓宰相的情況為:清河、博陵兩崔10人,范陽盧氏2人,趙郡、隴西兩李13人,滎陽鄭氏1人,太原王氏2人,共計28人。玄宗之後,清河、博陵兩崔17人,范陽盧氏6人,趙郡、隴西兩李16人,滎陽鄭氏10人,太原王氏6人,共計55人。前後比例1:2。

且中唐以後出自門閥士族的宰相,不僅人數多而且位高權重”。唐德宗時的宰相崔祐甫、盧杞、李晟。唐憲宗時的宰相李吉甫、李絳皆為皇帝心腹、朝廷股肱之臣。

唐文宗即位後,除了重用滎陽鄭覃、趙郡李德裕為相外,還啟用了一批元和重臣,其中包括出自山東士族的崔群、李絳、王涯等。唐武宗會昌年間則獨任李吉甫之子李德裕為相。由此可見,有唐一代,門閥士族在唐代的重要性自始至終都是不言而喻的。

所以,安史之亂說,PASS!

三、黃巢之亂的毀滅力

較安史之亂,黃巢之亂何以成為門閥士族的滅頂之災呢?從表面上來看,兩場戰亂有一些相似之處:兩次都是龐大的叛軍先佔領洛陽,隨後在一些短暫衝突下佔領兩京之間保衛長安的門戶潼關。

此外,在這兩場戰亂中,由於皇帝同樣向四川方向逃跑,故叛軍進入長安都未遭遇抵抗。

但其實深入探究,兩場戰亂有本質的差別。首先目標不同,安祿山曾出仕唐朝許多年,熟諳唐廷文化,並期待儘快建立起可行的統治。相反,黃巢與唐王朝或門閥士族都無聯繫,而且少有統治經驗。

安祿山發動叛亂兩個月後即稱帝,黃巢卻在整整四年內都在各個地方大肆破壞,直至有心問鼎為止。安祿山尋求利用唐朝的官僚機構,黃巢則對唐朝文官大規模、有組織的殺戮。

誰毀滅了中國的貴族?

其次,

兩次叛亂的時間和空間視角也不一樣。安史之亂最劇烈期,主要集中在前兩年,而且集中在北方,特別是河北地區。避亂人士還可以遷居長三角或其他地方。而黃巢之亂則破壞更大,時間更長,範圍也更廣。席捲了整個帝國,少有地方可以作為避風港,幾乎所有人口多的地方都無一倖免。

這裡僅舉黃巢據長安期間為例:黃巢稱帝后,很多唐廷官員拒絕加入新朝廷,包括四位前任和現任的宰相“豆盧掾、崔沆、於琮、劉鄴藏於民居,後被黃巢逮捕並殺害,其他一些官員帶家人自盡。之前已經殉國的盧攜,也被拖出屍體遊市。

藏於長安城東西南角永寧坊張直方家中的一群唐朝官員,在被發現圖謀隨僖宗出逃後,全遭殺害,並殃及全家,數百位唐廷官員全族被滅。

而且黃巢對其下屬也逐漸失去控制,“居數日,各處大掠,焚市肆,殺人滿街,巢不能禁。尤憎官吏,得者皆殺之。”詩人韋莊《秦婦吟》:“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冤聲動地。”“三秦流血已成川”。這樣的情形,在黃巢之亂波及之地,如長安、洛陽、揚州、福州、廣州等地比比皆是,號稱“洗城”。

黃巢之亂及其之後的多米諾骨牌效應的事件,整整二十五年,一代人時間,擊碎了之前穩定的權力運行結構,從而使整個門閥士族集團幾乎全部被肉體消滅,許多士族子孫被殺,包括他們的祖屋和財富。

曾經強大的門閥士族權力網絡被徹底摧毀,倖存的人在新朝廷中僅佔很小的比例,從而再也不能影響朝廷政策,或延續他們在政府和社會上的主導性。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此前經歷過數次改朝換代和叛亂,見慣風雲變幻,適應轉換能力超強,卻依然能夠存續的門閥士族(號稱打不死的小強們),卻在這次,隨著唐王朝的崩潰突然完全消失了!

所以,黃巢之亂說,Bing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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