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不懂愛情

作者:從維熙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我的黑白人生》一書

說起來真像是一場夢,說得確切一點,那是我的一場童真年代的“糊塗夢”。我於1946年從農村到北平求學,插班於西四北小學六年級。一天,我們正排隊準備進課堂時,站在我後排的同學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我不知何意,便回過頭去好奇地尋找笑源。就在這時,一位名叫劉惠雲的女同學,朝同學們大聲喊道:“笑!有什麼好笑的,人家是從農村來北平求學的,你們就……”我立刻不安起來,因為全班只有我一個人來自鄉下,難道同學們是在笑我?果不其然,當我把目光投向同學們時,後排的男同學都在對我嬉皮笑臉。女同學雖然大都把視線轉向別處,但也有忍不住掩面而笑的。我正不知所措時,女同學劉惠雲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從維熙同學,他們笑你褲子後邊破了一個小洞,你放學回家後縫一下就行了……”我臉紅了,順手一摸,立刻抬不起頭來了——因為在農村我們習慣於不穿內褲,顯然是露出了臀部,才引起同學們的嬉笑。我從小自尊心很強,因而當時暈頭漲腦,不知如何擺脫困境。最後,還是教我們國文課的關老師把我叫進辦公室。我說我要請假回姥姥家,讓姥姥縫補我的褲子。關老師剪了塊膠布,貼在我褲子的破洞之處,然後拉著我的手,一起走進教室,讓我跟她去上語文課。講課之前,她批評了嘲笑我的同學,表揚了劉惠雲的果敢。大概是為了樹立我的自尊,關老師說我雖然來自農村,但作文是班裡的標杆云云。從這天起,我知道了穿內褲的必要;從這天起,我牢牢記住了一個名字——劉惠雲。男同學在私下耳語時,都不稱呼她的名字,而稱呼她的綽號“劉白美”。

小學畢業,我到了東城內務部街的二中去讀初中。在同班同學中遇到同鄉學子譚霈生,我曾向他傾吐過這段丟人現眼的少年經歷,以平息內心之痛。當時,我沒有想到男女之間的任何問題,只是當作我的一次恥辱,直到我再次碰到她,才感到她對我的一片真情。有一次,學校去頤和園春遊,胸前戴著女三中校徽的一隊女生從我們身邊經過。我剛邁過頤和園大門高高的門檻,就聽見一聲呼喊:“喂!前面走的是從維熙同學嗎?”我聽聲音有些耳熟,待回過頭來一看,臉立刻紅漲起來——呼喊我的竟然是曾為我打抱不平的劉惠雲。

我走出隊列,心跳如同擂鼓地說:“是你,你考上女三中了?”

她兩步追了上來:“你上男二中了?”

兩校同學對我們側視而笑地走了過去,我和她便落在人流的後邊。不知為什麼,我不敢直視她,因為當天她臉頰嫩白,脖子上圍著一條玫瑰紅的圍巾,與穿著一身黑色學生裝的我,彷彿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我向她表達了遲到的謝意:“在小學時,感謝你為我這個‘小土包子’說話!”

她說:“當年我之所以為你鳴不平,是因為我感到你比城市的學生真誠。”

雖然此時天氣還很涼,但我的額頭還是滴下汗珠,正當我用袖口擦汗的瞬間,她伸出手來低聲說:“讓我們握個手吧,我們還沒握過手呢!”

在我和她握手的剎那間,我朝隊伍望去,看見同班同學都在回頭看著我們倆,我頓時不知所措了。無奈之際,我失禮地說:“同學們都在等我,我得去追趕隊伍了,再見……”說完,我轉身就跑。她在我身後說:“我知道你在二中上學了,我會給你寫信的,你要注意查收信件……”一幕頤和園巧遇的戲劇,雖然匆匆收場,但接下來上演的“糊塗夢”,更使我內疚至今。

春遊歸來不久,我當真接到她的一封來信,信封上標註的地點是西四北大紅羅廠她家的地址,信中除回憶同學友情之外,還約我有時間和她一塊兒去看一場電影。她說不用我回她的信,請用電話回答她的邀請,她在信尾留下了她家的電話號碼。我雖然屬於不開竅型少年,但畢竟在北平耳濡目染了幾年,僅從她家中裝有電話,就可以斷定她是官宦家庭的嬌女——因為在1947年,電話還是個稀有物,同學們家中裝有電話的幾乎沒有。當時我就讀的二中,只是在傳達室裝有一部供學生使用的電話。

我記得給她回電話時,撥號的手一直在哆嗦。她在電話中顯得異常興奮,約我星期日在西單商場旁邊的蟾宮電影院見面,那兒正在上演美國電影《出水芙蓉》。我立刻一頭霧水,因為從我來到北平之後,還沒有進過電影院。怎麼辦?不答應,對不起她的真情;答應下來,又覺得膽怯。因為在童真年代,異性對我來說是充滿了神秘感的不可知物。最後,我還是鼓足勇氣說了聲“好”。但應約之後,我便後悔了。我雖然身在名校二中,但是除了作文達標,代數曾得過零分,是班裡理工科的低能兒,這不是“黃土”混充“硃砂”嗎?

無奈之際,我只好又去求救於同鄉學友譚霈生。他說他在頤和園看見過她的身影,人長得漂亮不說,還曾對我有過恩惠,我沒有理由逃避。我請求他陪我一起前往蟾宮電影院,我再給他買一張電影票,為我壯膽。霈生說:“這不是給人家下不來臺嗎?人家看中的是你,我去只會掃人家的興,而成為你們倆中間的‘絕緣體’。我不能去!”我纏著他死活不放,最後,他出於鄉友之情和少年時代的好奇,極為被動地答應在星期天與我一起奔往蟾宮電影院。

至今,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倆出現在她面前的情景。她蛾眉高挑,生氣地說:“票是事先買好的,現在沒有票了,你們倆進去看電影吧,我家裡還有事!”說罷,她便轉身走了。我的一場“糊塗夢”到此收場。

後來聽說在北平解放前夕,她隨父母去了臺灣。歲月如白駒過隙,一晃六十多年過去了,我和譚霈生今天都已浪裡白頭(他曾任中央戲劇學院教授,已退休)。當我們倆通電話時,我還不忘提及此事。我說:“你沒忘記我的那場‘糊塗夢’吧?”他答:“怎麼能忘記呢,不怨天,也不怨地,怨我們在童真年代不懂愛情,我去了,真的充當了‘絕緣體’,欠下了人家的一片情!”

也算是命運的巧合吧,生活給了我一個補過的機會。1988年年初,臺灣詩人瘂弦把一封向我約稿的信函,寄到了中國作協。當時他主編臺灣《聯合報》副刊,說要在春節期間,刊出大陸作家的專版,希望我能儘快給他寫一篇文章。我苦思冥想了許久,突然憶起少年時不懂愛情的往事,便寫了篇名為《寄夢》的文章給《聯合報》。其文意是向我少年時代的劉惠雲同學問好,祝福她事業有成,並有個美滿幸福的人生。到了1998年,中國作家一行出訪寶島臺灣時,我還不忘詢問瘂弦此事,他說《寄夢》的文章發表後,沒有收到相關的信息,很可能她已離開臺灣,到不知哪個國度去了。我說:“不論她飄到哪兒,都像她的名字一樣,是一片關愛弱者的祥雲……”

(酸辣白菜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我的黑白人生》一書,李旻圖)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