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士·詩人·畫家——邊壽民生平探索


奇士·詩人·畫家——邊壽民生平探索

邊壽民,是一位不用於時、所志未遂的奇士,是一位詩名為畫名所掩、吟邊筆底常見性情的詩人,更是一位以水墨蘆雁著稱、出神入化的畫家。

然而,邊壽民的生平,缺乏詳細記載,甚至連其生卒年也未見著錄。 同治《重修山陽縣誌》的小傳僅寥寥七十餘字: 邊維祺,字頤公,號壽民,晚號葦間居士。性疏放,不以俗事攖懷。書法鐘太傅,畫入逸品,尤以蘆雁著稱。所題詩詞皆超逸有理趣。結屋城東北隅,擅水木之勝。程嗣立、華喦為繪圖,一時名流題詠殆遍。

其他的一些記載也同樣失於簡略。他既沒有留下文集,又缺少行述、墓誌、家傳之類文字。只好根據歷劫倖存的他的《葦間老人題畫集》(山陽邱氏容與樓刊本、《楚州叢書》本)、《葦間書屋詞稿》(丁志安藏抄本),散見於公私藏家的他的書畫墨跡,同時代諸家為《潑墨圖》和《葦間書屋圖》所作題詞(丁志安藏抄本),以及地方文獻、筆記雜錄、畫錄畫目、民間口碑等等,對他的生平、成就和特色,試加探索、考訂和論斷,希望在廣大學者的共同努力下,逐漸探明其原貌和全貌,給予應有的歷史地位。 嵌崎歷落、睥睨嘯傲的奇士 邊壽民的活動時期,論者或據所見邊畫題款紀年推斷他的藝術活動在雍正、乾隆年間。實際上,他在康熙年間早有所作,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藏《寒江秋思圖》扇面,自署作“辛丑春三月博白民大兄學長鑑”,“辛丑”為康熙六十年(1721)。《題匭集》中有《甲午重陽後五日病餘題螯菊》一題,“甲午”為康熙五十三年(1714)。至邊壽民生年亦可考知。無錫顧棟高(1679-1759)為邊壽民所作《奔篋記》雲: “山陽邊壽民以文名,兼精於畫,四方之求之者,踵相接也,而其家不能存一紙。年六十,置一篋,緘其口而竅之。有佳者_帆入其中,名曰弆篋。同人競為詩,而乞錫山顧子弁其首①。

文末有“時乾隆癸亥十月十三日燈下書”一語。“癸亥”為乾隆八年(1743),是年邊壽民年六十,由此上推,其生年為康熙二十三年(1684)。邊壽民卒年,則可由友人有關詩篇推知。程晉芳(1718-1784)《勉行堂詩集》的《刻楮集》作於“辛未”(即乾隆十七年,1751),中有“仲夏”與“邊葦間”等宴集所作詩,又《桂宦集》作於次年“壬申”,其中《偶過東城感懷邊葦間成七絕句》有“寧知暮雨歸來日,荒草盈門失子云”句,可見邊壽民卒於辛未仲夏”以後至壬申這一年多中間。而汪枚《缽山存稿》卷六《哭邊大兄頤公》有“春初聞噩耗,無疾遽永訣”句,邊、汪至好,汪居清河(淮陰)相距匪遙,“噩耗”自是訃告。兩相印證,可斷邊壽民卒於乾隆十七年(1752)春初,享年六十有九。

邊壽民,初名維祺,字頤公,又字漸僧,號墨仙,以所居蘆葦環繞,名其室為葦間書屋,因自號葦間居士,人稱邊葦間。晚年又號葦間老民、綽綽老人、六如居士等。 山陽邊氏是世代書香之家,但邊壽民祖與父都無功名,屬於寒門。他自幼聰穎,詩文書畫,為長者所稱,雖境遇困窮,卻能堅持寒士清操。據傳,他對於同宗富家、同里豪紳,不樂往來,安貧守道,課徒為業,以文字筆墨自適。 早在康熙四十三年(1704)邊壽民二十週歲之際,即入學為諸生,但由於他鄙薄章旬帖括之文,應鄉試而不中式,乃更寄情於詩畫。他居住在淮安舊城東北隅梁陂橋附近,遠離鬧市,清幽靜寂,四面環水,蘆葦叢生,風景絕佳,入秋尤宜,秋水澄碧,蘆花飄自,蓼花透紅,遊憩其間,此身如在畫圖中。他有《憶江南·葦間好》(14首)雲: 葦間好,明浦豁西窗。兩岸荇蘆侵闊水,半天紫綠掛斜陽。新月到迴廊。

葦間好,最好是新晴。寺後菜畦春雨足,城頭帆影夕陽明。人傍女牆行。 葦間好,初夏最關情。淺水半篙荷葉出,深蘆一帶水禽鳴。雨後雜蛙聲。 葦間好,重九雨霏霏。古寺客穿紅葉出,小舟人載菊花歸。酒熟蟹螯肥。② 如此佳境,正是甘於淡泊的詩人、藝術家生活和創作的理想所在。淮人程嗣立(字風衣,號水南,1688-1744)工詩,善書畫,好交遊。家有柳衣園(在城西北河下鎮),園有曲江樓,日與文士聚會唱酬於其中。邊壽民與周振採、王家賁、劉培元、劉培風、吳寧諤、邱謹等經常參與曲江文會,同會者有“曲江十子”之稱。主人輕財好客,遠近過客,亦往往與會。因此“曲江會課”,頗負時譽③。

邊壽民友人中,相交最厚者:周振採(1687-1756),字白民,號菘畦,山陽人。“博學強記,文義深醇。”“乾隆丙辰,舉鴻博,固辭;辛未,舉明經,則又辭,論者惜其矯。”陸立(1689-?),字竹民,亦山陽人。性率真,“虛中無競,榮羼譭譽,怡然若忘,接之者不復知人世有炎涼態。”時人合稱為“三民”。友人史震林為作《三民合記》。《合記》謂壽民“有草亭,扁曰‘蓮葉仙舟’”“土階積苔,座無俗客。壽民嘗謂客日“‘俗蓋有二:粗俗可耐,文俗難忍。’客日:‘粗俗則易知矣,文亦有俗乎?’壽民日:‘姑舉其略:古也而餿,今也而油,贅言若疣,套言若球,佯問若搜,強辨若咻,偷視側眸,假聽點頭,足恭意偷,目高氣浮,釣名勝鉤,刺利勝矛,步如曳牛,坐如鎖猴。’言未既,客瞿然自顧而嘻日:‘有是哉!文者殆難免乎!’”又引朱石溪之語日:“富貴浮雲有陸君,大隱城市有邊子,冠冕南邦有周郎,三民者非凡民也。”④邊壽民經常出遊,甚至長期羈旅在外,在他的詩詞中反映甚多,最值得注意的是五十左右所作的一闋自述生平的《沁園春》雲: 自笑鯫生,五十年來,究竟何如?只詩囊畫篋,客裝蕭瑟;瘦驢疲馬,道路馳驅。大海長江,驚風駭浪,冒險輕身甘載餘。真奇事,卻公然不死,歸到田廬。

 葦間老屋堪娛,縱三徑全荒手自鋤。愛紙窗木榻,平臨水曲;豆棚瓜架,緊靠山廚。賣畫閒錢,都充酒價,詞客騷人日過餘。餘何望,盡餘年頹放,牛馬憑呼。⑤ 還有歸來定居、建成新屋後所作的一闋自抒情懷的《滿江紅·葦間書屋》:

萬里歸來,就宅畔誅茅結屋,柴扉外,沙明水碧,荇青蒲綠。安穩不愁風浪險,寂寥卻喜煙霞足。更三城宛轉一舟通,人來熟。 泉水冽,手堪掬。甕酒美,巾堪漉。只有情有韻,無拘無束。壯志已隨流水去,曠懷不與浮雲逐。笑吾廬氣味似僧寮,享清福。⑥ 就經行地域言,揚州、蘇州、杭州一帶是他常遊之地。雍正五年(1727)他四十四歲時和雍正九年(1731)四十八歲時兩度作江漢之行,所以有“楚水吳山都歷遍”之旬⑦。此外,他是否還曾遠適北國呢?他在《柳梢青·雁》中所云“塞北風霜,江南煙樹,到處為家”,雖指雁言,亦可視為以雁自喻,而下文的“匹馬秋風,孤舟夜雨,人在天涯”⑧則確為詩人自道;而《長亭怨慢·雁》中所云“廿年落魄,地北天南羈旅”⑨,《蘆雁》詩中所云“廿載江湖邊塞客,於今衰病息菰蒲”⑩,皆確係自述,不容更作別解。另一闋《柳梢青》中“策馬愁顛,揚帆怕險,不似當年”之句⑾,亦正與相合,非泛泛之筆。上述的“瘦驢疲馬”、“驚風駭浪”之後,緊接“冒險輕身廿載餘”,言之鑿鑿,曾赴北方邊塞,應無可疑。詳情如何,有待於新資料的發現。

就出遊時間言,所謂“廿載餘”,約指他二十五歲至四十九歲,即康熙四十七年至雍正十年(1708-1732)這段時期。其間,他四十歲至四十九歲,即雍正元年至十年(1723-1732),他的行蹤,或赴揚州、蘇州,或遊杭州西湖,或在山陽會友,或作江漢之行,或在揚州作客,或在江陰作畫,幾乎每年都有記載可考。至二十五歲至三十九歲,即康熙四十七年至六十一年(1708-1722)這十五年間,正當壯盛之年,罕見記載,未悉行蹤,如有經年遠遊當在此際。 就在外活動言,舊時文人漫遊四方者,或入幕依人,或訪友攬勝,或賣文鬻畫。邊壽民遊覽名勝如西湖、黃山則有之,然不甚頻。繁;受聘入幕,則毫無跡象;“飢驅作客”⑿,賣畫謀生,自是他的主要活動內容。然而,人們不能不胸存疑團,出外仕宦、商賈、旅遊者多,邊壽民何以特別擔驚受怕,以致歸來定居之後,猶有餘悸,深為慨嘆呢?康、乾之世,宇內安堵,南北往還較便,邊壽民何以採用“冒險輕身”這樣十分嚴峻的字樣,又何以產生自分必死而視“不死”為“奇”這樣非同尋常的心態?邊壽民所云“壯志已隨流水去”真相何如?其遠行的經歷遭際“究竟何如”?這些都是有待解開的謎。 就在漫遊期間,邊壽民的畫傳遍南北,聲名日盛。連康熙皇帝的第四子雍親王愛新覺羅·胤禎也在王府中“張其畫四幅於屏”,他繼位後,改元雍正。或勸邊壽民“一遊都門,可博進取,乃其意淡如也”⒀。對於封建時代的寒士來說,直接受知於帝王,確實是一條獵取富貴的捷徑。清前期以詩或畫邀恩寵、備侍從者,不鮮其例。然而,邊壽民漠然不以為意,可見他志不在此。

約在雍正元年(1723),邊壽民自繪《葦間老人潑墨圖》;乾隆元年至十二年(1736-1747),又先後請友人為繪《葦間書屋圖》六幅。他在待客、訪友、出遊當中,隨時隨地為二圖徵求題詞,分裝成冊。這是他四十歲後三十年問鍥而不捨的一項重要活動。身後,二圖先後歸淮人屠潢、胡云樵、朱虞生,後由淮入何楚侯攜藏京寓,1979年何君病逝後,下落不明。據丁志安所藏二圖題詠抄本題《潑墨圖》者八十人,題《葦間書屋圖》者五十人。眾多同時代人的題詠,是探索、研究邊壽民其人其詩其畫的珍貴資料。

程嗣立題《潑墨圖》雲,“葦間主人何所有?禿筆一枝墨一斗。十指奪得化工心,生氣遂令君公走。東塗西抹日不停,怪怪奇奇發性靈。此中有歌亦有哭,誰能於此求其真!” 王斂題《潑墨圖》雲:“海內知名稱同調,長歌短句漫相賡。愧我無端淮上游,公餘偶得識清流。……造君區,披君圖,睥睨嘯傲一丈夫!” 郭焌(1714-1755)題《潑墨圖》雲:“我年三十走京師,耳聞其名今見之。一見使我低頭拜,再見三見神魂痴。……十年足跡半天下,屈指朋遊皆丈夫。淮安交得周與程(謂白民、蓴江),常嘆老邊絕代無。……如此翁者那可得,于思于思萬人特。雕龍有談信驚座,射虎若騎能殺賊。幾曾將相與侯王,空爾東西與南北!外間只說邊蘆雁,令我披圖長太息!” 任瑗(1693-1774)題《潑墨圖》雲:“邊叟從來淡蕩人,勸之彈冠動即嗔。閉門煮水何酸辛,陶詩歐帖無點塵。餘事水墨妙入神,颼颼腕底風雨聲。須臾絹上物態新,搥床大叫擲冠巾。花啼鳥語真宰驚,一時倒屣傾公卿。吁嗟乎!豪氣未除頭已白,名高恐有人蹤跡。” 王文震題《潑墨圖》雲:“好古如君更好奇,嵌崎歷落不時宜。”曹學詩(1697-1773)題《葦間書屋圖》雲:“荷花結屋蕙為宮,古樹欹斜系短蓬。海內風塵閒韻客,客中歲月老英雄。半生活計魚蝦足,四面比鄰雁鶩通。何處詩情偏淡遠,殘陽欲盡笛聲終。”“濯纓何必覓滄洲,廉讓中間築室幽。鶴渚鳧汀紅蓼國,雨花風葉碧雲秋。江湖空負澄清志,煙水聊為嘯傲遊。潑墨自多飛動意,軒窗魚鳥各沈浮。”

這些題詠者都是和邊壽民交遊唱酬的同時代人,有些還是好友、密友、同調、知音,他們的評價、論斷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這些題詠揭示邊壽民的嵌崎歷落、睥睨嘯傲、大叫狂歌的性格和風貌,指明水墨乃其餘事,以繪畫稱非其初衷,“邊蘆雁”盛名未能盡其生平。這些題詠惋惜“英雄”老去,宏圖“空負”,是對於邊壽民的自傷自嘆的印證,也為我們理解他的“壯志“曠懷”等等提供註腳和線索。 關於邊壽民的家庭情況,記載甚少。原配夫人姓氏不詳,似先逝,無所出。他有一闋《望湘人》記述晚年的遇合: 笑鯫生老矣,未了情緣,白頭紅粉相聚。竹院清幽,茅齋冷落,雅稱荊釵裙布。最愛焚香,頗知滌硯,解攤縑素。每教儂技癢神飛,多少墨花生趣。從此家園朝暮,把吳山楚水,都忘津渡。便興發清遊,也買畫船同去。竹西歌吹,江南煙月,到處應多詞賦。還記取潑墨圖中,添寫個人眉嫵。

“白頭”畫師獲得“紅粉”知己,令人讚歎。朱星渚(1658-?)題《潑墨圖》所云“奼女添香傍筆床”,“直教俊煞紫髯郎”,即指此言。 邊壽民身後,程晉芳作《偶過東城懷邊葦間成七絕句》,有“弱妾孤兒夜哭哀”之旬,“弱妾”當即此“紅粉”知己,孤兒則謂邊溶,自是伊人所出。 自抒胸臆、筆底含情的詩人 上文已述及邊壽民友人如郭焌、任瑗認為蘆雁未能盡邊壽民生平,繪畫乃其餘事,足與印證的記載還有友人:汪枚《哭邊大兄頤公》雲:“海內稱其才,畫詩書三絕。”友人侯嘉繙(1701-1752)為作《葦間老人傳》盛讚其文之妙,至謂:“今之文有能如先生之清且遠乎?”曹鑣《信今錄·清才傳》則稱其“以文著名曲江樓,天才高邁;字傳鐘太傅派,古勁絕俗;畫入神品,寫生特其餘事。” 邊壽民擅詩詞,然散佚未刊,詩名為畫名所掩。《葦間老人題畫集》乃百年以後有心人從畫本錄出者,計詩七十首,皆題畫作,詞三十五首,其中十七題十七首為題畫,另五題十八首非題畫作,乃錄附於此者。非題畫之作,想必甚多,年遠自難於收輯。《葦間書屋詞稿》雖系邊壽民自輯,然僅晚年的某一時期的詞稿,遠非全貌,計詞二十七首,(與《題畫集》相重者六首),其中十五首為題畫,十二首非題畫作。兩集之外散見於畫作或畫錄中者尚有一批。即此一百餘首詩詞,亦可約略窺見邊壽民詩作的成就和特色。

《滿江紅·自題葦間詞集》一首顯示了邊壽民作詩的指導思想: 老去填詞,只不過一抒胸臆。嘆年來,家園冷落,客途蕭瑟。楚水吳山都歷遍,春花秋月都虛擲。借長聲短調作愁吟,葦間集。那敢望,前秦少?那敢並,今朱十?況詩工半百,盛唐高適!紅燭烏絲書也愧,燕釵蟬鬢圖難得。算階前古砌亂莎中,秋蛩唧。⒁“只不過一抒胸臆”,“借長聲短調作愁吟”,可以看做他的詩歌主張的總綱。

現存邊壽民詩作都是自抒胸臆的產物,回顧天涯羈旅、紀述葦間佳境、樂道晚年快事之作,皆不假修飾,真切感人,情溢乎辭;贈答、祝賀之作,如《滿庭芳·寄答王湯又先生寄惠詩集並祝七十雙壽》雲,“葦齋寂寞,驚喜寄書鴻”,“慚愧草萊陋質,棲水曲,鳴似秋蛩”⒂,同樣親切質實,含蘊一片真誠;為人題畫之作,如《賀新涼·女史惲冰畫菊》雲,“鯫生寫菊平生喜。每狂來揎袖揮毫,渝糜滿紙。顛倒欹斜籬落下,一味傲霜而已”⒃,亦率真率性,表現葦問本色;至於自家題畫之作,更大多抒寫性情,顯示獨特風貌,舉兩首題《蘆雁》詩以見一斑:

秋風白雁下黃蘆,要作無人看處圖。甘載江湖邊塞客,於今衰病息菰蒲。⒄ 有人徵畫自攜錢,宿食飛鳴要畫全。老我孤蹤少儔侶,只圖隻影落秋煙。⒅ 意中之雁、筆下之雁,即畫家的化身。你要畫出宿食飛鳴的一群嗎,我偏給你個形單影隻!邊壽民不諧世俗的傲性傲骨,突兀如見!詩人之筆與趨時媚俗絕緣,應制頌聖更一點沾不上邊。毫無疑問,抒寫性情,字裡行間含蘊詩人的自我形象,是邊壽民詩作的首要特色。

細讀邊壽民詩作不難發現一種難於排解的悲涼哀感的情致。《題籬菊》雲: 故園三徑吐幽叢,一夜玄霜墮碧空。多少天涯未歸客,借人籬落看秋風。⒆ 《蘆雁》雲: 帶將秋影過湘潭。風景關河應早諳。只道隨陽已得地,那知冰雪滿江南!⒇《沙塞子·雁》下片雲:一生蹤跡與渠同,描寫處悽惋無窮。看此幅荒江斷 雁,一片秋風。(21) 秋士而抱秋懷,隨時隨地,對景即物,自會觸發憂思而作愁吟。所以《鄭板橋集·詩抄·絕句二十三首·邊維祺》有“筆頭何限秋風冷,盡是關山離別情”之句。儘管邊壽民不乏某些逸興豪情之句,欣慰解嘲之篇,我們無妨把“借長聲短調作愁吟”,如秋蛩悲鳴,視為邊壽民詩作的基調,這可以說是他的詩作的重要特色。

邊壽民在創作中運用借喻、擬人、聯想等手法取得顯著成功。《題雙雁》雲: 菰米足療飢,江寒泊最宜。天涯少儔侶,兩兩莫輕離。(22)《題鱖魚》雲: 春漲江南楊柳灣,鱖魚潑刺綠波間。不知可是湘江種,也帶湘妃淚竹斑?(23) 善於運用藝術表現手法,將自然景物與社會生活巧妙結合起來,形成耐人尋味的意境,是邊壽民詩作的又一特色。

邊壽民的詩作造詣卓越,惜湮沒已久,應當引起重視。僅憑現存作品,他已不失為一位具有顯著特色的詩人,應當在清代詩史和中國詩史上佔一席地。 寫意傳神、名重一代的畫家 邊壽民所繪花卉、禽魚、果品、茶具,皆生動雋永,各極其趣。但用力最勤、享譽最高者,則為蘆雁。他的蘆雁在四十歲(雍正元年,1723)以前已名滿南北,“邊蘆雁”的美稱,當不晚於康雍之際。雍正六年(1728)徐葆光為題《潑墨圖》已有“頭銜自署邊蘆雁”之句。“頭銜自署”云云指約定俗成,他本人也從俗默認或聊且自承而已,非謂逕以“邊蘆雁”作為署名也。

寫意傳神的花鳥畫,歷來以五代徐熙為宗,沈括《夢溪筆談》說他“以墨筆為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氣迥出,殊有生動之意”。雖然邊壽民所法非一家,去徐熙時代甚遠,且徐熙真跡現已無從得見,因而難於確認他們之間有師承關係。但大致說來,邊壽民的畫是近於落墨“草草”,“神氣迥出”這樣一種風格的。邊壽民友人程晉芳在《勉行堂文集·淮陰蘆屋記》中追記當年身經目擊邊壽民在葦間書屋作畫的生動情景雲: 四方求者絡繹至,則盤礴坐亭內,煮茶焚香,督童子磨大丸墨,注硯池中,雜研丹黃靛堊,舐筆伸紙,隨意所作。雁拍拍循除鳴,掠簷迴翔,影與畫亂,獲風蕭瑟,若駛筆聲也。頤公目與心契,畫與神契,以故人爭寶之。

近人鄧實在為《邊壽民花卉蘆雁合冊》所作跋中論邊畫雲: 寫生之妙,不難得其似,而最難得其神。得其似者,畫工優為之。得其神者,非天才不辦也。蓋必胸有別趣,然後下筆始能生動;然此別趣又非可以意造作也,必其胸次極高,於畫外尤有無限神悟,故能一潑墨落筆,便有無窮生趣。……頤公蘆雁,世人所見一二幀,便覺驚歎欲絕。此冊凡八頁,皆寫蘆雁飛鳴宿走、飲啄游泳,或群或獨,無不備具,無不精妙。(24) 他們各有所見,各有所得,然“目與心契”之說言之未詳,而“無限神悟”云云又似覺空泛。 邊壽民師法前人,兼取眾長,尤其用力于徐渭、陳淳一派。他論畫雲:“畫不可拾前人,而要得前人意。”在刻苦磨練當中,融會花鳥畫的傳統技巧而有所創新。紮實的藝術功力是他獲得成功的基礎。

更為重要的是,師法造化,熟悉描繪的對象。邊壽民所居葦間書屋,周圍蘆葦成片,往來候雁,往往停憩於葦間水際。在長期接觸觀察當中,他對雁的形體、動作、情態、習性,瞭如指掌。他的難能可貴大過人處,還在於他熱愛關懷往來棲止的雁,視之如友朋,知情著意,體貼入微,從而構思頓生妙諦,下筆每聚深情。

正是由予這些,才形成邊氏蘆雁的筆墨疏簡、以形寫神7、寫意傳神、出神入化的特色。 邊壽民賦詩“只不過一抒胸臆”,作畫“也只算自抒心緒”@,在他,詩、畫同樣是抒情寄意的手段。就完整的畫來說,其實是畫、詩、書的綜合藝術。邊壽民的書法,遠紹鍾繇,古勁渾樸,使畫面增輝,但詩畫的配合和諧更具重要意義。詩畫映照交融、爭輝競美,形成意境,也是邊氏蘆雁的重要特色。如一幅蘆雁冊頁,左側兩三支蘆葦橫斜,右側雙雁睠伏藏頭作憩息狀,左上題詩云:

月冷風清洲北,沙明水碧汀西。得睡且須熟睡,莫近客舟亂啼(26)。 寥寥數語,使疏簡靜寂的畫面憑添意趣。另一幅蘆雁冊頁,下方蘆葦草草,一雁似在覓食,一雁昂首遠望,左上題詩云: 倦羽思寒渚,飢腸啄野田。稻粱留不住,老翅破江煙。(27) 點睛之筆,點明鴻鵠志在四方,引人遐想。畫蘊詩情,詩申畫意,畫意詩情,相得益彰。

還須看到,邊壽民對於雁的熟悉喜愛很不一般,有其特異之處,他的關懷將護也迥非尋常。他不僅經常以雁自喻,並反覆聲稱:1生蹤跡與渠同”,“於今衰病息菰蒲”,甚至如痴如迷地表白“自度前身是鴻雁,悲秋又愛繪秋聲”(28)。因此,他想像飛雁南歸,只道南方溫暖,“那知冰雪滿江南”,為之傷感不安;他揣度亂葦寒沙,顯得悽情,“猶恐雁嫌秋冷落,胭脂滴滴點芙蓉”,煞費一片苦心。如此等等都顯得合情合理,引人入勝,耐人尋思。筆者曾見兩幅蘆雁冊頁,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一幅寫蘆邊水際,雙雁緊緊依傍,筆致疏籬秀逸,情態親切動人。左上題詩云: 菰米足療飢,江寒泊最宜。天涯少儔侶,兩兩莫輕離。(29) 另一幅寫孤雁自高處飛向蘆灘,但並不疾飛真下,頸後曲,目前視,意逡巡,著墨無多,用筆甚妙,一種瞻望卻顧之態躍然紙上。左側題詩云:

孤飛隨意向天涯,卻傍江湖覓淺沙。恐有漁舟鄰近岸,幾回不敢宿蘆花。(30) 兩首題詩,切切低語,曲曲含情,所詠是人是雁,渾然莫辨。兩幅冊頁,詩畫交輝,含蘊著作者的拳拳深情,殷殷至意,誰能不為之動容興感而讚歎不置呢!邊壽民熟悉熱愛南來北往的候雁,引為同調,藉以自慰自遣,他將自身社會遭際、人生詠歎、辛酸苦辣、悲感憂懷,一齊賦予候雁,寫入詩畫。世態炎涼,儔侶宜緊密相依,避免孤單無援之苦;人情險惡,不能不隨時提防陷阱、網羅,這既是飛雁的心態,邊壽民所揣想的飛雁的心態,究其實際,又不能不是飽經飄泊、憂患的邊壽民自己的心態!這樣,邊壽民畫中詩中的雁,就不僅人格化,而且社會化了。顯然,描繪對象——候雁人格化、社會化,筆墨富人情昧,含社會意義,是邊氏蘆雁的又一特色。這也是他超越前人、卓絕一代的關鍵所在。

邊壽民子溶,未能傳其業。甥薛懷,字季思,號竹居,桃源籍,居山陽,承舅氏畫法,所作蘆雁,幾亂真。 邊壽民畫傳世甚多,分藏於海內外博物院、館及私家。印行者,僅有《邊壽民花卉蘆雁合冊》(《神州國集增刊》本)、《邊壽民魚雁花卉冊葉》(文明書局本)等少數單行本。亟待輯集出版。對邊壽民繪畫藝術的研究,也需要加強。

對以上關於邊壽民生平及其詩畫的論述,細心的讀者,將會提出詰問:邊壽民在飄泊歸來之後,在畫名遠揚,賣畫所得足以建屋置田,以樂享晚年之際,為何偏偏懷憂思,作愁吟,如秋蛩哀鳴呢?飛雁橫空,象甚闊大,秋來春去,事屬正常,邊壽民為何獨抱幽懷,慣以感傷情致描寫秋思、秋聲,甚至其筆下之候雁也含愁帶怨,憂心忡忡,有臨深履薄之感呢?筆者答曰:這些,正是心有所疑而未得其解者。上文已對其廿年“羈旅”、“冒險輕身”種種表示存疑,於此請再申其說:邊壽民早歲抱持、老年猶未能忘懷的“壯志”,曹學詩所云“江湖空負澄清志”,究何所指?郭焌對於“邊蘆雁”的美譽,為何如此強烈不滿以至於“披圖長太息”?對於詩人、書家、畫家的邊壽民,曹學詩又為何發出“海內風塵閒韻客,客中歲月老英雄”的慨嘆?對於這一系列的問題,筆者願與治清代思想史、詩歌史、繪畫史以及淮安地方文史者共同探索。 1993.9.9-14.於南京古林居。

註釋: ①顧棟高:《萬卷樓文稿》,上海圖書館藏稿本。白堅按:《葦間老人題畫集》卷首亦錄此文,但文末所紀年月已刪除。 ②⑥⑧⑨⑩⒃⒄⒅⒇(21)(25)(28)《葦間老人題畫集》。③徐嘉:《曲江十子事略》,《味靜齋文存續選》。④史震林:《三民合記》,《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437。 ⑤⑾⒁⒂《葦間書屋詞稿》。 ⑦邊壽民:《滿江紅·自題葦間詞集》,《葦間書屋詞稿軋⑿邊壽民:《柳梢青》,《葦間書屋詞稿》。 ⒀曹鑣:《信今錄·清才傳·邊維祺》。 ⒆(22)(23)(29)(30)邊壽民:《魚雁花卉冊頁》,無錫市文物商店藏。白堅按:此冊共十二頁,各頁原無題,詩題皆筆者引用時代擬。 (24)(26)(27)邊壽民:《邊壽民花卉蘆雁合冊》(《神州國光集增刊》之十三),光緒34年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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