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困時代》第二章放牛娃學生娃76、書中自有顏如玉

76、書中自有顏如玉

一九七一年的暑假,運東很累,收穫也很多。生產隊裡搞雙搶,每天早晨送飯是父親給他佈置的一項任務。餘下的時間他就去搞自己的雙搶:上街和下湖。後來隊裡的雙搶搞完了,他就可以一門心思搞自己的雙搶了。早晨要是有東西去賣,他就先上街,然後下湖;要是沒有東西賣,他就直接下湖了。多數時候,他同小夥伴們一道下湖,有時他也跑單幫。這時節,下湖的內容很豐富,不是抽藕梢子摘蓮蓬,就是摘蓮鬚撿螺螄,還有摸魚打箣子等等。哪能賣錢他就弄哪。當然,能吃的東西他會給家裡留下一些,吃不完的和不能吃的他就拿去賣錢。

按說,運東弄的錢比別人不會少,可沒有誰像他這樣窮,常常是囊空如洗,身上不名一文。別的小夥伴弄了錢,多半都會吃點好的。比如白胖胖的肉包子,焦脆脆的油條,就著一碗香噴噴的粉條湯,吃得心裡甜蜜蜜的,滋潤得很。再就是扯上幾尺好布,做一兩件新衣服,穿在身上顯擺,走路都哼著歌兒。運東與別人不同,他打小就不怎麼喜歡新衣服,也捨不得買什麼好吃的。照別人的話說,吃沒看見他吃個什麼,穿也沒看見他穿個什麼。他弄的錢都幹什麼去了呢?他往往是錢一到手,人就往書店裡跑。哪怕肚子餓得咕咕叫,他不買上幾本新書,心裡就不踏實。

到初二上學期報名時,他已經是班裡買書最多的人了。別人買了的他買了,別人沒買的他也買了,惹得同學們都爭相找他借書看。他有個習慣,就是隻同別人換書看。沒有書拿來換的,他一般不借。他怕自個兒沒書的人不愛惜書,會把別人辛苦得來的書糟蹋了。一旦買了新書,他還會給書包上封皮。有封皮包著的書耐看。

他看書一般是在夜裡。新書一打開,就會散發出一種濃濃的油墨香味。他會情不自禁地把鼻子埋進書頁裡,貪婪地吮吸這特有的書香。一聞到這書香味,一股陶醉般地幸福感油然而生。隔壁的武場早就消失了,那曾經陪伴他看書的“吠吠”聲再也聽不到了,可他挑燈夜戰的習慣卻保持了下來。要是碰到優美的詞語、句子和段落,他還會抄錄在課外摘抄本上。這是他們王老師告訴學生們的一種學習方法,叫做不動筆墨不看書,或者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還貴在持之以恆。運東是最聽老師話的。時間一長,他就成了同學中看書最多的人了。

人們常說:人從書裡乖。是說書看多了,就比別人知道的多,視野也會開闊得多。這話用在運東身上,卻不是那麼簡單。有些人就在格嚴跟前說閒話——

“你這個娃怎麼越讀越苕了,再這麼下去不得了啊,非讀成書袋子不可。”

“你這娃好像越大越憨了,不靈光,不愛說話,不會起眼動眉毛,恐怕是書讀多了的竅。”

“不能多讀了,橫直讀了也沒用,把人讀廢了就錯了拐,多做事才是正途。”

不能說這些話有什麼惡意,反而恰恰是有人在關心運東。人家要是不關心你,才懶得管你的閒事呢。

應該說格嚴的擔心比誰都要大,他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早就接受了社會上流行的“讀書無用論”,早就想要運東下學幫他做事了。可是運東犟著不肯,他才沒有強求。格嚴煩躁了就撕他的書,也燒過他的書,當然不會給錢他去買書。運東卻自己弄錢,買了差不多半麻袋的書,看你還能怎麼著?以前他還小,你還奈得何他,往後越長越大,說也說不信,打也打不怕,丟又丟不得手,這樣一想,格嚴心裡只能乾著急。倒是陳安穎還開通一些,勸慰丈夫道:你少聽外邊的人瞎狡,我這娃又不是個苕呢。我看他還有些硬氣,以後說不定還有出息。等他自己搞吧,我們就等著,等他個氣醒了再來看。

《貧困時代》第二章放牛娃學生娃76、書中自有顏如玉

如果僅僅是格嚴不理解,外人說閒話,那都不要緊。不料有一天,跟運東說媒的格姑大爺也上門來了。運東知道了也沒有喊一聲,縮在房裡不出來。格姑就有想法了,對陳安穎說:“嫂子啊,我今天是特意來的。我看運東人長大了,怎麼還不出眾些了?別人有些閒話,捎到我耳朵上了。我肯定不信,就過來看看。我們不是別哪個(外人),我跟運東做了這個媒,也要跟人家屋地姑娘負責咧。”

陳安穎聽了這話,心裡就不高興,可她不能隨便得罪了格姑,就說:“他大爺啊,您是稀客,也不是別哪個。我想問問,是不是么婆跟您郎說什麼了?”

格姑一聽陳安穎這麼說,就在板凳上坐不住了,站起來說:“嫂子你別多意思,絕不是我姆媽跟我說了什麼,我也是好心,隨便問問。我既然回孃家來了,又管了運東這個閒事,當然要過來看看哥哥嫂子和侄娃們,只有看到你們都好,我這心裡才安逸。我也是一手託兩家啊,姑娘那頭的姆媽跟我關係很好,我也要對人家姑娘負責。只願你們兩家都好,我這個媒才做得臉上有光,也就不怕外人說閒話了。”

格姑這麼一說,倒是陳安穎覺得自己說話有些見左了。忙請格姑再坐一會,她去燒火,說運東的伯伯馬上就回來了。

格姑忙說:“我就不坐了,還有事忙,要趁早趕回去。你也不必忙活了。吃飯嘛下次來了再說。”

這當兒,格嚴收工回來了,一進門就看到陳安穎和格姑在一起拉扯著,一個要走,一個要留。格嚴笑著打了招呼,就說:“既然來了,不吃飯就走像什麼話呢?是怕我沒什麼好的招待吧?”

格姑說:“哥哥說這話就見外了,我是真有急事要趕回去,要說的話我都跟嫂子說了,下次來了我一定在你家吃飯。”

格嚴兩口子見強留不住,只好讓格姑走了。

陳安穎連忙把格姑說話的意思給丈夫學說了一遍。格嚴說道:“我是說她怎麼不肯吃飯就走了呢?我看她臉上的氣象,肯定還有別的緣故。運東人呢?”

運東聽到父親叫他,就從套間走了出來。

格嚴喝道:“你看看你,在搞些什麼鬼名堂啊,精神也不振,來了客也不曉得招呼。你那個眨巴眼還沒有好啊?”

運東害紅眼病已經三四天了,還見不得光,所以就躲著沒出來。可是格嚴不管這些,繼續數落道:“你這都是看書看成這個樣子的,叫你少看些書,你就是不聽。你知不知道格姑大爺是什麼稀客啊,她是跟你說姑娘的媒人咧,你要是把她得罪了,那就該你連姑娘都說不成了。”

運東好像不在乎,嘴裡還嘟嚕了一句:“說不成就說不成哪……”

格嚴沒聽清他說什麼,憑感覺就知道運東是不服氣,火氣就上來了,喝道:“你還狡嘴吧,說你還不服?你看看你這個鬼樣子,哪個瞧得起,本灣的姑娘已經瞧不起了,要是外邊的姑娘再瞧不起,老子看你就該打一生年光棍了。”

陳安穎怕格嚴躁起來了再打他傢伙,就勸和道:“好了好了,少說些,今天也不定是他的錯。我曉得你們爺父子兩個攏不得堆,碰不得頭,到一起就煙子槓槓的。你也累了一天,歇會了吃飯,我燒火去。”

格嚴這才作罷,去擺弄一些傢什,壞了的農具正等著他修呢。

其實格嚴不知道,他兒子也不是一無是處,讀書還真比別人有天賦。當然,除了學校教他的老師有些瞭解他,別的人就很少知道了。

運東很早就發現了一種現象。那還是一個茫茫冬夜,在運東看書的桌子前面,陪他夜讀的就是困在地上的牛。昏昏的油燈照臨著,看累了的他把眼睛離開書本一瞧,發現不吃草了的牛嘴裡還在嚼個不停。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牛喜歡光嚼嗎?是像老鼠一樣要磨牙嗎?他問過母親,母親告訴他牛就是嚼嘛。羞於問別人的他,悶在心裡好些日子,直到有一天,他從《十萬個為什麼》上找到了答案。原來,牛和人不同,不止一個胃。牛在吃草時,沒有嚼碎就吞了下去,裝進第一個胃。吃飽之後再把草返回到口中重新細嚼,吞到第二個胃,就可以充分地消化吸收了。這種現象叫反芻。

運東不懂也不知覺,他讀書跟牛的反芻也有些類似。不同的是,牛的反芻是生理上的,而人的反芻則是思想上的。他每天上床睡覺時,腦子裡就開始七想八想。他會把白天的事情回想一遍,多是老師上課的情景。從老師走進課堂開始,像過電影一樣,他腦裡從頭至尾回放一遍。時間長了也就形成了習慣。後來竟至於產生了一種奇效,王老師先天把新課上到哪裡,他第二天就能把課文背誦到哪裡。

特別是在寫作文上,運東從沒叫過難。他不愁沒有素材,內容不空洞,語言也不貧乏,當然也能寫出新意來。自從他寫的那篇作文《看電影《打擊侵略者》有感》在班裡做了範文之後,隨後又被他原來的班級——五年級借去也作了範文。再後來,他寫的作文幾乎篇篇都要被老師當作範文拿出來評點一番,有幾篇還在全校學生大會上宣讀呢。這樣時間一長,運東就成了學校裡小有名氣的筆桿子。


《貧困時代》第二章放牛娃學生娃76、書中自有顏如玉

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前一句對運東來說不算什麼,或許他年紀還小,對屋啊財富啊什麼的還沒上心。這後一句可算是說到他心窩裡去了。“顏如玉”他懂啊,就是說的姑娘。他父親說本灣的姑娘已經瞧不起他了,是說的梅子。外邊的姑娘是指格姑大爺跟他做的一個媒。他連人家姑娘的面都沒見到,能不能成局還是兩個字。倒是格姑大爺家的姑娘寶萍他看到過,比他小一歲,跟他那個死了的妹妹運蘭是一年生的,長得很好看,大人們的評價是像畫上調的一樣漂亮。以前父母親背地裡商量想把格姑家的寶萍說給運東,運東無意中聽到了也很喜歡。可是後來沒了下文。再後來變成了格姑大爺給他說媒,是另外一個姑娘,也不知長啥樣。從母親那不滿意的神態和口風來猜測,肯定比不上格姑大爺家的寶萍好了。運東心裡也就無所謂了。所以他不自覺在父親面前露了一句“說不成就說不成哪”,還有一句“打光棍就打光棍哪”沒有說出來,他怕撩起父親來打他。

其實,運東心裡還是在乎有沒有姑娘的。有個外國大人物這樣說:哪個少女不善懷春,哪個男子不善鍾情?運東鍾情的“顏如玉”還真是在書裡。在他這個年紀,讀的書就不算少了。他看的書,除了理論性很強的以外,裡面大多都有吸引他的姑娘。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中的布爾喬亞小姐冬妮婭,《林海雪原》中的萬馬軍中一小丫白茹,《紅巖》中的革命者江姐,《紅旗譜》中的春蘭,《苦菜花》中的娟子,《鐵道游擊隊》中的芳林嫂,《野火春風斗古城》中的金環銀環姐妹,《三家巷》中的更多,區桃、周泉、陳文婷……等等,就連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紅燈記》中也有鐵梅,《沙家浜》中有阿慶嫂,《智取威虎山》中有常寶,一個個美麗的女性都讓他意動情迷。掩卷之後,還繼續沉浸在書中久久不能忘懷。

當他看了許多被禁的紅色經典之後,才領悟了古人那兩句話是如何的反動。在運東看來,應當把古人的話改為“書中自有凌雲志,書中自有革命情”才對。他心中有了一個標準,自覺不自覺就會拿書中的女性形象來和現實生活裡的姑娘們相對照。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在運東目力所及範圍內,還沒有發現哪個姑娘比得上書中的那些“顏如玉”。

就說梅子吧,書讀得不多,尚在其次,關鍵是她不喜歡讀書,只喜歡繡花呀織毛線呀那些女兒活,連冬妮婭都比不上。冬妮婭年少時就喜歡看書,還愛上了有志青年保爾·柯察金,這有點像《紅旗譜》中的春蘭愛上革命青年運濤一樣。不過後來冬妮婭還是蔑視勞動人民,滾到資產階級的泥潭裡去了。從後來的情形看,梅子與冬妮婭又有些相像了,不也是嫌貧愛富,同那個諢號“流氓阿飛”的幹部子弟武飛飛結親了嗎?

格姑大爺家的姑娘寶萍,人是長得漂亮,就是不知她有沒有書中那些女性人物的革命氣概?如果具備了她們一樣的優良品質,那還是值得他應運東去愛的。至於格姑大爺跟他做的一個媒,他連人家姓甚名誰都不知道,那就無從談起愛不愛了。

再說同學中有個叫華飛花的,他們都喊她花非花,跟他有些交往。所謂交往,也只限於半邊來往。華飛花常常找他借作業本,尤其是數學物理方面的,說是參考,其實是照抄。就說前天老師佈置的一篇作文,題目是《想起╳╳╳,幹啥都有勁》。許多同學都叫難,說不好寫。老師就找了一篇範文《想起沙奶奶,幹啥都有勁》,念給同學們聽,叫大家回家去寫。但有一個規定,就是不準寫與範文相同的題目,也就是不準寫“想起沙奶奶”,除此之外,想起別的什麼人物都行。

昨天一上學,華飛花就來找運東借作文本看。運東一般是不借作文給別人看的,就說還沒寫起。華飛花說,她是真不會寫,要運東幫她,看怎麼寫。寫作文都是自個兒的事,怎麼幫呢?

運東想了一下,說:“老師那兒不是有篇範文嗎?你就照那範文去寫。”

她說:“我怎麼能找老師借範文呢?你幫我借吧。”

運東才不會去借呢,就說:“我看老師那篇範文像是照著報紙唸的,你想辦法去把那張報紙弄到手,一套寫不就行了。”

沒想到,運東出的這個主意還真有效。華飛花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居然就把那份報紙弄到了手。下午再上學時,運東看到華飛花一臉喜氣,就知道她的作文準是搞定了。

運東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華飛花在交作文本時,對運東說:“不知寫的好不好,你幫我看看嘛。”運東就答應了。剛好下一堂是副課,大學生文老師來教社會常識。文老師管得不嚴,運東就偷著在底下給她看作文。她寫的題目是《想起李鐵梅,幹啥都有勁》。題目沒有問題,符合老師要求,再往下看時,他就忍俊不禁了。幸虧他捂嘴捂得快,才沒有笑出聲來。這哪是寫什麼作文,完全是生搬硬套。運東看不下去了,心裡道:難怪別人說你是個花非花,傻姑娘,連抄襲都要露陷。要是讓你去搞革命地下工作,還不一下子就暴露了?

《貧困時代》第二章放牛娃學生娃76、書中自有顏如玉

達度簡介:本名應才兵,湖北仙桃人,碩士研究生學歷,中國作協會員,湖北省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已在《中國作家》《中國報告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北京文學》《長江文藝》等發表出版作品200多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直人橫人圓人彎人》,《就這樣把你征服》,長篇小說《貧困時代》,長篇報告文學《體操神話》,軍旅報告文學《世界屋脊上的鋼鐵長城》,《塵封七十年的抗日名將曾錫珪》等。《體操神話》於2009年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專家研討會,被中央電視臺、人民日報、新華社專題推介,獲湖北省第七屆五個一工程獎,《世界屋脊上的鋼鐵長城》入選《2012中國報告文學年選》,並連續入圍第五、六屆魯迅文學獎。《喜馬拉雅山上的格桑花》獲中宣部中國夢徵文二等獎和首屆“綠洲源”杯湖北報告文學優秀作品大獎一等獎。2014年應邀出席中央電視臺舉辦的“我們的中國夢——講述中國故事”文藝作品頒獎晚會。《貧困時代》為2014年中國作家協會定點深入生活選題和湖北省文聯文藝創作扶持項目,被專家譽為江漢平原版“平凡的世界”、“一部精彩呈現江漢平原地域史詩的力作”,專家評論《在場與超越:江漢平原地域史詩的精彩呈現》和《貧困與喧囂的江漢平原》入選《湖北作家作品選2016—2017》文學評論卷。2019年《曾李世家》入選湖北省第二屆“家鄉書”長篇散文扶持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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