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雞黍”是《過故人莊》中的一道家常菜，可能也是那次宴席唯一的一道菜，那場宴會，湖北人孟浩然應一位田姓朋友的邀請，欣然相赴，把酒桑麻之後，一首千古名作由此源遠流長。那道名菜“雞黍”再次留下自己的大名，這距那個典故已經過去了幾乎五百年之久。
孟浩然一直有一個出仕夢，這個夢大概在他躲在王維家床下，被李隆基揪出來的時候方才甦醒。夢醒之後，深知做官再無望，便更隨心所欲，迴心收意，歸隱山中。在鹿門山隱居的名士中，從大名鼎鼎的龐德公之後便是孟浩然了，這個被李白稱讚“風流天下聞”的孟軻的後人由此開始了詩酒田園的生活。
《後漢書》記載：龐公者，南郡襄陽人也，荊州刺史劉表數延請，不能屈，後遂攜其妻子登鹿門山，因採藥不返。
後漢書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詩的首聯首先說明了孟浩然是受邀赴宴，地點在朋友老田的家裡，菜餚也很簡單，只有燉雞肉和蒸黃米飯，也叫雞黍飯。十字下筆，質樸的感覺躍然紙上，可見兩人的交情因深厚而顯得隨意休閒。頸聯“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是寫景，去赴宴吃飯的人心情都是愉悅的，更何況是去老朋友的家裡，走在熟悉的小路上，看著不遠處的青山綠樹，只會更加歡欣雀躍。
緊接著，頸聯“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老孟已經進了老田家的院子，二人坐定開吃，眼前是打穀場和菜園子。其他的什麼都不說，只是互相詢問一下秋收的農活怎麼樣，然罷便是飲酒。二人宴席吃了很久，仍然意猶未盡，尾聯“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老孟酒足飯飽，依依不捨與老田告別，秋天新收穫的黍子我已經吃過了，幾天後的重陽節我還會再來，我們再賞菊飲酒。四十個字描述了孟浩然從赴宴到宴會結束的整個過程，簡約卻不簡單，恬淡卻不平淡，現從知名農家菜的起源、雞黍飯背後的故事、《過故人莊》暗含的深意三方面，對孟夫子的精神境界做一探究。
孟浩然
一、一道源於上古傳統的名菜
雞黍這道菜菜如其名，食材只有兩樣，雞肉和黍米。黍子是傳統的五穀之首，現今發現最早的黍子化石，是在秦安大地灣遺址，屬於新石器時代，距今已有八千兩百多年。可見黍子很早就被原始先民馴化，並種植作為主要的食用農作物，還可以用來釀酒，黍子脫皮後的產物叫黃米，蒸後粘性大，也是一種北方常見食物。黃米磨成面後，也可以用來做糕，在山西的大同、忻州地區，黃米飯、黃米糕依然是偶顯於餐桌的食物。還有把黃米作為包粽子的餡，晉北的這一傳統也是源於春秋時期。
《續齊諧記》記載：角黍，菰葉裹黏米為之，楚俗投汨羅水祠屈原。
除了大地灣遺址出土的黍子以外，內蒙古興隆窪也出土了同屬於新石器時代的黍子化石，經碳十四測定，距今已有7650年。兩處遺蹟中化石的出土均表明，華夏大地可能是世界上最早將黍子作為食物的地區，而歐洲及俄羅斯的穀物類作物很大可能也是從中國經東南亞而傳入。
另一樣食材，雞肉，歷史與黍子一樣久遠。也是在大地灣遺址中，發現了距今8000年的家雞，足見雞在中國的馴化，可能與黍子處於同一時間。這也表明，將雞和黍作為作為食物的歷史早已有之。後世文獻記載中的種種雞黍，也就不再稀奇。
禮記
《禮記》記載：是月也，天子乃以雛嘗黍，羞以含桃先薦寢廟。
雛雞是小雞，這是將雞和黍同時記錄的最早文獻，天子將雞黍和桃子獻祭給宗廟，用以禱告，雞黍作為食物的傳統可謂源遠流長。
二、由一盆雞黍飯所引發的系列故事
雞黍被作為用以招待的飯食，明確記錄於《論語》。孔子的弟子子路在與孔子同行的過程中，不小心落到了後面，他便向路邊的一位農夫問路，打聽孔子的去向，子路問路的時候，不慌不忙，態度恭敬，深得農夫的稱讚。農夫便留下子路住宿，還為他殺雞，製作了雞黍飯供子路食用。這便是將雞黍飯作為招待客人用餐的最早記載。這個農夫，叫荷蓧，據記載是有名的隱士，躬耕于田野，不問世間是非，子路後來追上了孔子，將事情如實相告，孔子也只是淡淡說了句，這是個真的隱士。
《荷蓧丈人》：客雲自孔氏，不覺喜逢迎。止宿見二子，孰雲無世情。
論語
接下來，關於雞黍的重要記載，便是東漢時期範式和張劭的故事，此二人均是東漢時期的名士，尤其以信守承諾而聞名。兩人曾同是洛陽太學的學生，在學成回鄉的時候，範式對張劭說，兩年後我會再來洛陽拜見你的家人。張劭便將此事告訴了家人，他的母親認為你們二人相隔數千裡，就憑一句口頭約定就能保證兩年後再見，實在不可能。但張劭堅持範式到時候一定會來，於是在約定的日期那天，張劭在家裡準備好了雞黍飯喝酒，靜待老友的到來，範式果然如約而至，賓主大喜，二人痛飲後分別。
在張劭即將去世的時候，心中念念不忘的依然還是範式，雖然有同鄉好友郅君章、殷子徵在悉心照料，但在張劭看來，死前沒能看到範式才是一生最大的遺憾。張劭很快便去世了，在他下葬之日的那天，範式穿著弔喪服騎快馬終於趕在下葬前到達，兩人隔著棺材告別，現場親故無不動容。埋葬張劭後，範式繼續留在墳前，種了許多樹才離開。
範式和張劭的故事影響深遠，後來甚至以他們如約赴宴吃的那道菜命名二人的交往，即雞黍之交，表明二人肝膽相照，一諾千金的高尚品德。
得益於文化傳統中對承諾的重視，範張二人的故事最終落地生根，在今天的山東濟寧，範式的老家，還有一個名叫雞黍鎮的地方，就是為了紀念二人的一諾千金。雞黍鎮所在的金鄉縣還被稱為是國家誠信之鄉。
雞黍之約
三、雞黍飯透露出《過故人莊》中孟夫子的心結
雞黍飯雖是一道普通的農家菜，在《過故人莊》中出場也顯得極為質樸，結合綠樹青山的場景，這道菜甚至很容易被忽略。但只要我們細看雞黍的含義，就會發現這其實不僅僅是一道簡單的菜品，單從記載來看，雞黍待客最早的記錄便是《論語》，後面還提到“隱者”的話語。可見孟浩然在此處提到的雞黍，與其當時隱居鹿門山的情狀是極為吻合。雞黍在這裡的第一層含義便是指隱居，不僅孟夫子自己以隱士自居，連邀他至田家的朋友老田，不也是一位隱士嗎？
鹿門山的名氣從龐德公開始，龐德公與當時的水鏡先生同為隱居不出的大名士，孟夫子選擇鹿門山隱居，心意可見一斑。甚至自己也做過一首鹿門山的詩：
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
人隨沙岸向江村，餘亦乘舟歸鹿門。
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
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
這裡的龐公便是龐德公，魚梁洲是指龐德公曾居住過的地方。
《水經注》記載：襄陽城東沔水中有漁梁洲，龐德公所居。
水經注
雞黍的另一層含義，便在今天被稱為國家誠信之鄉的雞黍鎮。因為範式張劭的緣故，朋友間有了一個叫雞黍之交的情誼，來描述朋友二人間的赤誠相待，信守承諾。孟夫子在詩中點出雞黍二字，也正是在說明他與這位田姓朋友的交情，雖然住在鹿門山上的人很多，但唯有與老田可以稱得上是雞黍之交。
在範式張劭故事的另一個版本里，說的是二人在洛陽太學學成返鄉時約定每年的九月初九互相到彼此的家中拜見家人，這個約定經年未變，成為一時典範。《過故人莊》的尾聯寫道：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重陽節九月九，再來相會把酒言歡同賞菊，孟浩然把自己與這位田姓朋友的交情再次突出作了說明。你我二人便如那範張二人，情誼深厚，一諾千金。
在求官無望之後的隱居歲月裡，朋友成為了孟浩然最大的安慰，也成為了他最大的心結。在錢塘江遊歷的時候，孟浩然寫下：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懷念當時同遊揚州的朋友。當一切追逐散盡，唯有朋友才是心底最真實的存在。
黍米
評價
雞和黍幾乎是同樣歷史悠久的產物，雞黍飯甚至在傳說中便有記載，稱是彭祖做了雞黍羹獻給了堯。後世的古文明出土化石也部分印證了雞黍的確是有著遙遠的歷史。兩樣簡單的食材一經組合便再也沒有分離，陸續出現在傳世的詩文和史料中，雞黍飯也成為了待客佳餚的代名詞。
《過故人莊》從雞黍飯開始，一點一滴帶我們走進孟浩然大夫子的精神境界，隱居、老友、田園、賞菊，這些關鍵字成為了孟浩然最終的心結。甚至在不經意間的一個描述“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也在有意無意的要構築一個世外桃源，綠樹將整個村子包圍，只有遠處的青山稍稍探出一點頭，這個村莊正是風流天下聞的孟浩然心底那個桃花源。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孟浩然最終的離世也是與自己的朋友息息相關。據記載，孟浩然晚年患有瘡病，但在與自己的朋友七絕聖手王昌齡相見後，仍然開懷暢飲，並食用了大量海鮮，最終瘡毒發作，告別人世，令後人唏噓不已。那個身在鹿門，心在田園，魂神繫於朋友的孟夫子為我們留下了一個飄逸的背影，他已追隨五柳先生而去。鹿門山後來又成為了著名詩人皮日休的隱居之地。
參考文獻：
《後漢書》
《續齊諧記》
《禮記》
《荷蓧丈人》
《水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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