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悟道的是王陽明?(四)


為什麼悟道的是王陽明?(四)

有一種無趣叫仕途

15世紀的最後一年(1499年),王陽明終於通過會試,正式步入仕途。在其他人看來,這是個光明的起點,王陽明最初也是這樣認為的。他被分配到了工部實習,第一個差事是為王越修建墳墓。

王越是明代軍事史上屈指可數的儒將之一,他的人生由無數傳奇寫就。他年輕時參加會試,剛要交卷時,考場中起了一陣颶風。風停時,王越發現自己的卷子消失了,大哭,考官被他悽慘的哭聲感動,就又給了他一份考卷。王越奇蹟般地在考試結束前完成,高中進士。幾年後,朝鮮使者來北京,談到一件奇事。1451年,朝鮮國王早上起床,發現王宮中有份考卷,找來翻譯朗誦之下,嘖嘖稱讚。稍有點常識的人就知道,這是明帝國會試的考卷。朝鮮使者說完這件奇事,就把那份考卷恭敬地捧出,並且說,希望不要耽誤了這位考生的前途。當那份考卷被各位大臣擊鼓傳花一樣傳到王越手中時,他驚駭起來。原來,這份考卷就是他在1451年的會試考場失蹤的第一份考卷。

這個故事透露給我們兩個信息:一、王越能在規定的時間裡完成兩份考卷,足見其功底深厚,思維敏捷,有急智;二、傑出人物必有傳奇跟隨。

在後來的歲月中,很多人發現王越對文職沒有興趣,對軍事卻如痴如醉。土木堡之變後,王越被任命為大同軍區司令。自此,明帝國中央政府對蒙古人的反攻中,王越率軍取得了輝煌的戰果。1480年,王越兵團出大同,追擊蒙古兵團至威寧海,搗毀敵營,擒男女一百七十一人,斬首四百三十七級,這次大捷使他毫無懸念地被封為威寧伯。

據說,王越經常和士兵打獵,士兵獲得獵物的多少決定了他在戰場上的位置。打十隻兔子的士兵肯定會排在打一隻兔子士兵的前面。這種排列順序會不會導致士兵故意不獲取獵物,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知道,從1467年王越開始和蒙古兵團打交道,直到1498年他病逝於甘肅軍營的30年中,他取得了十三場中小型戰役的勝利。這個紀錄,整個明代,沒有任何一名文臣能打破。明代的爵位制,沿襲的是西周王朝“公侯伯子男”的爵位。整個明代,文人被封為“伯”的有十餘人。不過文人立軍功而被封為伯的只有三人。他們是:王驥、王越和王陽明。王驥是1406年的進士,1441年,身為國防部長(兵部尚書)的他在雲南消滅了少數民族的叛亂,因此一戰而被封為靖遠伯。當然,王陽明比前二人要厲害,這不僅是王陽明立下的戰功比二人彪炳得多,還因為王陽明在去世後,從“伯”跳到了“侯”,終明一代,文臣有如此殊榮,唯王陽明一人。

不過1499年,王陽明在為王越修建墳墓時,他還只能將王越當成偶像,實際上,就在幾年前,他曾夢到過王越。

據說,為王越修建墳墓,讓他興奮異常。明代文官出外執行任務,一向是坐轎子,可王陽明卻拒絕轎子而騎馬。他在工地上騎著高頭大馬來回巡視,威風凜凜。同時,第一次管理這麼多民工,讓王陽明的軍事激情頓時燃燒。他把工地變成了戰場,排兵佈陣,休息時,就讓民工們演練諸葛武侯的“八陣圖”。當王越的墳墓修建完畢,那群民工就成了一批民兵。據王陽明說,如果把這些人投放到戰場,那就是以一當十的特種兵。

這個任務完成之後很久,王陽明始終沉浸在喜悅中。他以為他能憑藉出色的才華和熱忱很快就平步青雲,然後走到那個經略四方的平臺上建功立業。但他錯了,他的仕途生涯就此轉折。

1499年冬的某一天,一顆流星從北京上空大張旗鼓地滑過。國家天文臺(欽天監)在第二天的報告中指出,那顆流星在天空中畫了個圓,然後就跑到北邊去了。天文臺的官員們認為,這顆流星是老天爺警示世人而發的一個信息。至於信息的內容,從它畫圈和消失在北方的現象來看,應該和邊疆戰事有關。

北方的邊疆戰事指的自然是蒙古人。王陽明滿心歡喜地抓住這個機會,向皇帝上了一道《陳言邊務疏》。這是一封以使命感為靈魂的政治建言書,裡面談了很多需要改觀的問題,而且還拿出了一份改變現狀的計劃。它的主旨是,軍事問題首先是政治清明問題。只要政治清明,軍事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這道奏疏為他賺來的成果只有一個:皇帝認為他的心意和文字都不錯,於是把他從工部調到了刑部,擔任刑部雲南分部的一名處級幹部(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他的工作內容就是審核已被定性的案件,看是否有冤假錯案。

這不是他想要的,他本希望皇帝能採納他的建議。他變得消沉,尤其是當他正式在刑部工作後,現實的黑暗讓他對理想的實現更加失去信心。據他後來回憶說,有一些案件的審理根本沒有依據法律,依據的是皇帝和一些政治大佬們的意志。每當他進入大牢時,都會被淹沒在喊冤聲的海洋中。大牢中的氣味令人窒息,獄卒的鞭子和木棒上永遠都有未乾的血跡,這裡沒有任何光線,陰慘悽悽,如同地獄。犯人們頭髮蓬亂、皮包骨頭,在一個狹小的牢房中和蟑螂、老鼠爭奪著地盤。

1500年之前,王陽明成長在陽光下。1500年那個夏天,當他進入刑部大牢時,他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黑暗。與此相比,他精神上追逐未果的痛苦實在不值一提。當他被眼前的刑部大牢所震駭,無法移動腳步時,他的屬下告訴他:“這根本不算什麼,您還沒有去過錦衣衛大牢,與錦衣衛大牢相比,這裡簡直就是安樂窩。”

王陽明如同被一種看不見的恐懼所捕獲,他知道自己無法改變這些人的命運,正如他在多年的聖學探索中找不到出路一樣。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按自己良心,能做一件是一件。

有一天,他看到大牢裡的獄吏抬著一個大桶,繞到大牢後面去了。他小心翼翼地跟蹤,發現大牢後面是一個豬圈,獄吏正把大桶裡的食物倒進豬槽中。王陽明很奇怪,以主事的身份詢問情況。獄吏告訴他,這群豬是刑部養的,食物是犯人的。

王陽明大為惱火,問:“你把犯人的食物餵了豬,犯人吃什麼?”

被問的人回答:“他們少吃點,不會餓死。再說這些人遲早都要死,吃那麼多做什麼?把這群豬喂肥了,可以殺了吃肉。”

王陽明七竅生煙,通過雷厲風行的手段廢掉了這一不知已延續多少年的潛規則。這解決不了根本問題,王陽明只是讓自己的良心稍稍寬慰一些。但繁雜瑣碎、沉淪理想的政務根本釋放不了那顆嚮往聖人的心。

王陽明漸漸明白,他的人生價值不可能在這煩瑣無趣的仕途上實現。1501年,在刑部工作不到兩年,他已身心俱疲。這年秋天,他請了一個漫長的假期,上了九華山。這預示了王陽明在之後幾年中的行事軌跡:當他對現實失望時,就會轉身跳到世外。

轉捩點

王陽明一生中曾兩上九華山,兩次上山的心情完全不同。

1501年他上九華山,大概是想徹底放棄世俗的羈絆。也許在他看來,不能成為世俗的聖人,還可以成為方外的仙佛。他一走進大自然,世俗聖人的慾望就煙消雲散,成仙成佛的心靈躁動起來。

現在,他對佛道是如此嚮往,於是有了下面兩個傳奇故事。

王陽明在九華山的寺院裡聞聽山中有位奇人,此人沒有名字,蓬頭垢面,見過他的人都稱他蔡蓬頭。他住在陰暗潮溼的山洞中,有時候會來寺廟中要吃的,有時候就靠山中草木和雨露為食。

王陽明欣喜若狂,斷定此人必是異人。他上了山,仔細地尋找,終於在一個山洞中看到了那個傳奇人物——蔡蓬頭。他熱情地邀請蔡蓬頭到他的臨時住所,希望蔡蓬頭能為他指明一條通往神仙殿堂的道路。蔡蓬頭爽快地接受了邀請。王陽明請他吃飯,蔡蓬頭看到滿桌子素菜,臉就沉了下來。王陽明急忙讓人換上大魚大肉,蔡蓬頭高興地吃了幾口,臉色又難看了。王陽明恍然,又叫人拿來一罐子酒。這次,蔡蓬頭喜笑顏開。

王陽明趁他高興時,問了長生不老之術,問了神仙之事,問了蔡蓬頭有幾百歲,最後問了自己是否可以如他蔡蓬頭那樣過著無拘無束的神仙日子。

蔡蓬頭不回答。王陽明只好等待,等桌上的盤子全空了,罐子裡倒出最後一滴酒時,蔡蓬頭打著飽嗝,終於開口說話,但只有兩個字:“尚未。”

王陽明追問:“什麼尚未?是我過你這種日子尚未,還是您的年紀尚未達到幾百歲,還是我在養生之術上的成就尚未?”

蔡蓬頭看了一眼王陽明,像復讀機一樣:“尚未。”

王陽明焦急:“那就請您賜教一二啊。”

意料之中的,蔡蓬頭還是那兩個字:“尚未。”

王陽明停止了追問,他想思索這兩個字背後隱藏的玄機。蔡蓬頭沒有給他時間,把答案說了出來:“從你進入山洞的那一刻起,我已用眼和心看了你好久。你雖然對待我這個臭道士非常尊重有禮,看上去是真的尊崇道家,實際上,你臉上終究有官相,去不掉的。”

這是段大白話,王陽明聽懂了。蔡蓬頭的意思是,他俗世未了,還沒有到達談仙談佛的境界。可能還有引申出來的意思:你的理想終究要在俗世實現,而不是山林古剎。

王陽明心上很不平。他在道教上的成就他最清楚。老莊哲學、養生之術,他花了多少年心思!他的道士朋友有多少,數都數不過來!他以道家語境寫的詩歌散文,車載斗量。如今卻被一個瘋瘋癲癲的道士幾乎全盤否定,他完全不能接受。

然而,更大的打擊接踵而至。被蔡蓬頭否定後,他又聽說山中有位得道高僧,於是,迫不及待地去拜訪。之前有人提醒他,通往高僧家的路迷幻險阻,從未聽說有人可以到達那裡。王陽明對這樣好心的提醒置若罔聞,熱情洋溢地上路了。

那個山洞雖然在九華山中,可的確異常難尋,王陽明在路上吃了不少苦頭,似乎感動了蒼天,終於被他找到了那個和尚。讓他失望的是,和尚並無傳說中的神奇之處,只是丟給了他一句話:

“北宋的周敦頤和程明道是儒家的兩個好秀才。”

和尚這句話意味深長。他沒有給出王陽明在佛教道路上的指路牌,卻指明瞭讓王陽明重回儒學中的心學領域——周敦頤是理學和心學的精神導師,而程明道(程顥)則是心學的鼻祖。和尚的意思是,聖賢之道在民間,在心學上,希望王陽明能從此入手。

這位和尚比蔡蓬頭還不厚道,蔡蓬頭只是否定王陽明不能求仙入道,和尚卻讓他馬上調頭。王陽明心情沮喪到極點,他熱情似火地來投奔佛道,卻被兩個看門的毫不客氣地拒之門外。人世間如果有“熱臉貼冷屁股”這回事,那說的可能就是王陽明在九華山的尋仙覓佛了。

不過,王陽明並未理會九華山兩個異人的指點。離開九華山後,王陽明回北京上班,重新撿起辭章,在京城的文化圈裡混起來。不知是什麼緣故,有一天,他在推敲一個句子時,猛地扔下了筆,說:“我怎麼可以把有限的精力浪費到這無用的虛文上!”

這是他創建心學前思想上的第一個轉捩點:和辭章說再見。

辭章是虛文,什麼才是實的?王陽明的答案是:佛道。

1502年夏,他又請了假,回老家浙江餘姚,虔誠認真地溫習起了佛經,全身心地練起了導引術。

這件事足以說明,九華山的蔡蓬頭和無名和尚的指點和勸告在王陽明心上連個漣漪都沒有激起。同時,這件事還驗證了另外一個問題:王陽明和他的門徒多年以來都面不改色地說,王陽明心學是從朱熹理學突破而來,並非來自陸九淵。王陽明很少提心學始祖程顥和陸九淵,甚至離他最近的心學大師陳白沙都不曾提過。

事實可能的確如此。如果王陽明心學真的是從陸九淵那裡轉手而來,1502年他也不會不聽從無名和尚的話而在老家鑽研佛經和修習導引術。

1502年,王陽明在老家浙江餘姚的一個山洞中修習導引術,品讀佛經,這並非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當初在九華山一直追尋的目標:遠離紅塵,成仙成佛。1502年,王陽明已三十一歲。二十多年的追尋,二十多年的苦悶,足以讓他把紅塵俗世拋到腦後。他在靜坐中想了很多,建功立業沒有平臺,又不能突破理學的大山而尋到成為聖賢的鑰匙,文學家的迷夢又被他親手刺破。他此時唯一的精神支柱只有佛道。

佛道的確能解脫他的苦惱,終止他前半生的迷茫,只要他能放棄一切。但是,他還有個心結。這就是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父親。畢竟,他是個儒家士子,儒家提倡的第一道德就是孝,他說服不了自己去違背這一道德。

終於有一天,他在靜坐中從胡思亂想中睜開雙眼,以一副如釋重負的口氣說道:“親情與生俱來,如果真能拋棄,就是斷滅種性!”他站起來,走出山洞,深吸一口氣,外面的空氣新鮮純淨,原來俗世才是最親切的呵。他和佛教說了再見。

而就在幾天前,他在靜坐修行導引術時成功預感到了幾位朋友的到來。可當他的朋友們大為訝異時,他卻嘆口氣說:“這是簸弄精神。”在和佛教說再見之前,他已經和道教說了再見。

第二年,他又為自己和佛教的分手舉行了一場怪誕的儀式。這場儀式發生在杭州。他在一座寺廟中看到一個枯坐的和尚。據知情人透露,這個和尚已不視不言靜坐三年。

王陽明笑了笑,就繞著和尚走了幾圈,像是道士捉鬼前的作法。最後他在和尚面前站定,看準了和尚,冷不防地大喝一聲:“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什麼!終日眼睜睜看什麼!”這句話就是傳說中禪宗和尚的禪機。所謂禪機,就是用含有機要秘訣的言辭、動作或事物來暗示教義,讓接收方觸機領悟。

不知是王陽明的禪機觸動了和尚,還是王陽明的大嗓門驚動了和尚,總之,和尚驚惶地睜開眼,“啊呀”一聲。

王陽明盯緊他,問:“家裡還有何人?”

和尚回答:“還有老母。”

“想念她嗎?”

和尚不語。一片寂靜,靜得能聽到和尚頭上的汗水流淌的聲音。最後,和尚打破了這一死寂,用一種愧疚的語氣回答:“怎能不想念啊。”

王陽明露出滿意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對佛教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向和尚輕輕地擺手說:“去吧,回家去照顧你的母親吧。”

第二天,和尚離開寺廟,重回人間。

無論多麼宏大深淵的宗教,在人性面前都要俯首稱臣。王陽明在佛教領域多年的浸染和探究,終於在最被人忽視的人性上看穿了佛教的弊端。正如他創建心學後所說的,佛教是逃兵的避難所。佛教徒所以出家,就是想逃避君臣、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這五倫中他們本應該盡的責任和義務。

什麼是灑脫?王陽明用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該放手時就放手,不必計較付出多少。王陽明在辭章、道教、佛教上的付出如海洋般深沉,在這三方面的成績幾乎是他半生的心血。然而,他一旦想明白,說放就放,連個猶豫的眼神都沒有。

王陽明用他和辭章、佛道的一刀兩斷指出了一條心法:只有放棄,才有日後的得到。如果你在付出的人事上得不到快樂和人生價值的答案,它就是一個包袱,甚至是五行山,只有放下它,才能輕鬆上路,繼續你的前程。

現在,王陽明輕裝上陣,只剩下了軍事方面的建功立業。他又回到起點:想要建功立業,必須成為聖人,而聖人必須要從儒家理學那裡獲得密碼和能量。

看上去,曙光,像是再一次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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