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子當鑑黃師的日子


2011年,我高考發揮失常,分數只夠得上一所上海的二本院校,還被從軟件工程調劑到商務英語專業。當我用自帶東北口音的英語做完自我介紹後,那些上海本地同學笑得前俯後仰,老師也無奈地低下了頭。我知道自己與這個專業的緣分,算是盡了。
因為這種心態,加上高中基本被“斷網”,在充裕的大學時間裡,我開始“報復性”地沉迷於網絡。與男生們沉溺於遊戲不同,我是能在微博、知乎上瞎遛一整天。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年,我從旁觀者逐漸成為參與者。
大三上學期,憑藉“年輕人的血氣方剛”,我開始發一些長篇大論,駁斥一些網友的觀點。
這些文章大多邏輯不通,也沒有多少文字美感,但閱讀量卻出乎意料地高,月過百萬。我很快收到微博的官方私信,問我願不願意認證為他們的作者。我當然願意,二話沒說便拿出身份證開始操作。
自從有了這個“小v”的身份,我彷彿第一次找到了人生的方向,心裡滿是藉此改變世界的勁頭。同學們背單詞的時候,我就刷微博,小心翼翼地維護自己的身份和5000多粉絲。等開始找工作時,同學們大多進了教育機構,我則毫不猶豫地投向了互聯網。
當然,現實很骨感。我從2014年秋招開始就往各大互聯網公司投遞簡歷,多是新媒體運營崗位。有的我連一面都沒進,有的進到二面,沒幾個回合也以失敗告終。臨近畢業,得到了幾個offer,其中一家是近乎人盡皆知的大公司,工資6000多元。

但我最終選擇了一家月薪只有3000元的創業公司。原因無他,在我屢戰屢敗的面試經歷中,只有這家公司的面試體驗最好,讓我覺得能通過在這裡工作“改變這個世界”。
公司的老闆是個30多歲、很溫柔的女人,談吐讓人如沐春風,介紹說公司正在主推的一款產品App,類似於微博、知乎、微信的結合體,“你看現在社交媒體烏煙瘴氣,我想要打造一款產品,成為互聯網的淨土”。
這句話擊中了我——就像有些人想做警察抓壞人一樣,做小v時我有一種“責任心”,常常為了“互聯網的淨土”仗義執言,衝鋒陷陣。現在有一份工作,能夠通過一個團隊的努力,還網友一片淨土,我當然樂意為之。
不過,當老闆給我說出試用期半年、月薪3000元時,我們雙方都有一點尷尬。這工資在上海實在是有點低。但老闆很快打破了這個僵局,“我們是創業公司,現在發展勢頭很好,未來你們就是元老,待遇肯定不會差的”。
在面試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是我在說一些天馬行空的想法,老闆面帶微笑地傾聽,還時不時地表揚我——這也是在此前的面試中前所未有的。我心窩子一暖,油然生出一定能在公司一展拳腳的信心。
見我的求職方向是“新媒體運營”,老闆又說:“我們是新公司,現在剛剛起步,要不你先從零開始,先做內容審核專員吧。以後人多了,你就可以去做想做的領域,實現理想,公司都會支持的。”

“內容審核專員”,那不就是能直接看到用戶們發出的帖子?這可是一個實實在在接觸用戶的機會,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了。
對於我的選擇,父母沒多加干涉,說“只要你開心就好”。入職以後,我爸每個月接濟我的錢比我工資還多一倍。


和我同期入職的十幾個人,也都是應屆畢業生,大家青澀得像準備去菜市場上售賣的新鮮西紅柿。入職當天,相關資料辦妥後,一位22歲的張姓女孩帶著我們參觀公司。她戴著一頂漁夫帽,身著白T、牛仔褲,清清爽爽。因為比我們早來公司幾個月,她讓大家叫她“老張”,“早晚有會被叫老張的那一天,我想提前適應下”。
公司不大,一處是技術人員工作的地方,十幾個程序員們與我們面無表情地對視了幾秒後,就安靜地敲代碼了。另一處便是我們工作的地方了,也有十來個人,桌子上有很多零食,還能聽見有人在唱歌。
算上我們這批新入職的,公司員工接近50人了。在公司的露天陽臺上,老張說:“公司計劃在半年內擴招到100人,前期的工作會很累。不過,只要熬過這段時間,大家可就是公司元老了!”說著,她打開手機上的外賣軟件,讓我們自行傳閱,點自己喜歡的菜。


我點了份“爆炸辣”的毛血旺,寓意是希望初入職場可以紅紅火火,結果卻得到大家的吐槽,說我點的菜辣到無法下嚥。老張一邊看手機,一邊很職業地笑了笑說:“點了的菜還是要吃完的,我們一人吃一點,不然太浪費了。”
趁點餐間隙,我加了老張的微信。通過後,我掃了一眼她的微信簽名——“活在夢裡”。
當天下午,公司稱要對我們進行職業培訓。並沒想象中的高歌猛奏,只有老張上臺。在會議室的投影儀上,她直接給我們看了3組聊天記錄。
第一組記錄,是一位男性用戶對另一位女性用戶私聊,問了句非常露骨的性暗示。
老張似笑非笑地問:“遇到這種情況,你們覺得要怎麼處理?”
一起培訓的同學面面相覷,明白這句話的人,低頭偷笑;不明白的,面帶疑惑地看著老張。
老張的表情突然嚴肅起來:“記住這句話,要禁騷擾者私聊兩週,同時要把這句話收集到文檔裡。我們彙總這樣的話術給技術部門,讓他們好好研究,找出騷擾話術的共同點,後期可以靠技術去審核,免去我們人工看。”
第二組記錄要比第一組更直接,一個男性直接給女性發“你好性感,我可以咬你嘛?”

老張把臉上的職業微笑都隱了,目光中充斥著“殺氣”,直接說了句:“如果你們看到類似這樣的話,也懂得對方的聊天意圖了。直接給他封號,如果來申訴,永不解封。”
第三組記錄比較隱晦些,是一個男性對女性說了句“約嘛”。
老張的情緒變得舒緩了些:“這樣的情況比較複雜。首先,你們要先看看說這話的人平時在我們的網站上都幹了些什麼,例如他發了什麼貼,如果只是些遊戲內容,那麼,他很有可能就是約一起打遊戲,這個你們就不用管。如果他的貼子裡有半裸的照片,尤其還是在半夜私聊女性的話,那麼,這個人就可以禁止私聊一週了。這就一定是騷擾。”
老張講完處理私聊的大致流程後,準備繼續講如何處理圖片內容,這時她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補充道:“其實也有女性騷擾男性的聊天內容,處理上要一視同仁。”
處理違規圖片的標準要比處理私聊記錄簡單很多,畢竟對於“漏點”,大家都懂,“唯一的重點是,看到生殖器,直接封號處理就行”。
最後一部分審核工作是關於給用戶發帖,老張終於鬆了口氣:“這裡最輕鬆了,幾乎沒有什麼要處理的內容,甚至還有很多優質內容,大家看到好的內容多多推薦就行。”

說完,老張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讓我們先休息下,稍後繼續“分享”。聽到這裡,我突然才反應過來——原來,所謂的“內容審核專員”不僅僅只是看用戶發帖,還有處理私聊、圖片,“看來果然是新公司,這才是瞭解用戶啊!”
休息了十幾分鍾,老張又在投影儀上換了新的文檔,裡面的內容換湯不換藥,還是關於騷擾的一些話術。
就這樣,從下午2點到晚上9點,我們十幾個年輕人就看著五花八門的聊騷話術、形態各異的色情圖片互相開著玩笑,其中最認真的一位黃同學,還記起了筆記。我們一問才知道,她竟然是985畢業的高材生,拒絕了騰訊的offer來這裡的。聊開之後,我發現像黃同學這樣的好學生並不在少數,與我投緣的林琳,也是拿到了國企的offer直接放棄了。
大家來公司的目標不盡相同,做運營、做視頻、寫段子,這些職業計劃幾乎是在最初和老闆談好的——等到公司規模大了,我們都會在這個創業公司找到與自己理想最契合的位置。
“看來,大家都是有理想的人啊!”我心想著,大概我們審核這些敏感內容,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入職的第二天,上班的人好像比昨天培訓的時候少了幾位。不過我也沒多留意,抓緊時間再溫習一下昨天的培訓文檔。
我的工作時間是8點到10點處理私聊,10點到12點處理用戶發帖。我7點30分就打開了工作後臺,一邊看同事的處理方式,一邊緊盯時間準備接上一個同事的班。7點59分的鬧鐘一響,我馬上打開自己的工作後臺。
我以為培訓過後工作起來會得心應手,然而,我很快就懵了。1分鐘時間裡,大概會進十幾條違規私聊,我要逐一點開查看,思考著處理的規則,手忙腳亂地處理了到10點,才只處理了一半——而這時,我又該去處理用戶發帖了。
眼看來不及,我只好在工作群裡說明情況。一個哆啦A夢頭像的人回覆了我,說讓我繼續下一個流程,她幫我處理之前剩下的私聊。後來,我知道她叫妙妙,那天本來是她的休息日,看到我的求助信息,剛好有空便來幫我了。
處理用戶發帖相對輕鬆些,跟刷微博差不多。我還和同事分享了幾個搞笑的段子。
臨近中午,我正和林琳商量午飯怎麼解決,手機震了一下。微信上先是收到一條性暗示的信息,然後後面又接了一句,“這句話是違規的,8點15分被投訴了的,不過你沒處理”。


我看了下備註,是老張發給我的。沒等我回復,她又發了句:“你處理帖子也太慢了,2個小時才1000個。”
這下,我不知道回覆什麼好了。
我午飯沒來得及吃,微信群裡通知我們這批新人馬上開緊急會議——原來,不止我一個人在上午的班時上出現了問題。
和我們的戰戰兢兢比起來,老張倒是自然很多,她在黑板上只寫了簡短的兩行字:“第一處理帖子每小時4000條,第二處理私聊不可以堆積。”
她一邊看電腦處理她的工作,一邊和我們說:“昨天培訓沒和你們談‘時間’問題,是怕你們只顧時間,不管規則。今天看了下,你們的速度太慢了。我忘了是誰了,1小時才審核500條帖子,要是繼續這個速度,一週後考核結束,你們可以去其他公司看看了。”
老張說的這個人就是我。我暗自慶幸她還沒認全人,又害怕起一週後的考核。
緊急會議結束後,我下午上班時間也馬上要到了。飛奔至前臺,點的麻辣燙外賣已經涼了。
下午是處理圖片和私聊。昨天培訓時,我已經在PPT上看到了許多難以啟齒的圖片了,可和後臺的圖片比起來,不過是冰山一角。當第一次看到人體某個部位的放大特寫出現在我電腦屏幕上時,我感覺桌子上的麻辣燙味道都變了。

我想合上電腦,“乾脆辭職算了”,旋即又想,“這剛找的工作就辭職了?這點小困難都不能克服麼?”
剩下的菜完全沒胃口吃了。有了上午的教訓,我加快了手速,下班時,私聊記錄只堆積了5分鐘。處理完後,我又花1個小時把此前的私聊再篩了一遍,有幾處遺漏的,我都偷偷處理了。
待我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時,一位老員工讓大家去前臺吃水果,看著一堆人圍過去,狼多肉少,我便沒湊過去。這時老張走了過來,拽著我說:“呀,你還沒走啊,來,我們一起吃水果。”她遞給我水果,隨口問:“你是剛畢業吧?你學什麼專業的啊?”
我答商務英語專業。她撫掌大笑:“那很好啊,如果有外國的用戶,你還看得懂。不像我,學外貿的,大學的知識點可就完全用不到了。”
我咬了一口水果,她又問:“你有男朋友嘛?”
我搖搖頭。她意味深長地一笑:“沒有男朋友這個工作可就不好做了,很多內容可都看不懂。你可要加油呀。”
我靦腆地點了點頭。


本來,我們合同裡寫的是“做六休一”,每天工作8小時。我第三天到公司看到排班表時,卻發現“後臺班”時間變成了10小時。
早會時,老張解釋道:“最近因為公司發展過快,用戶增多。公司招人速度太慢了,我們需要加把勁兒。”
大家點點頭,一邊聽著老張講,一邊刷電腦後臺的私聊和帖子。
老張又從我們這批新人裡挑了幾個人,建了一個討論組,組名叫做“每日收集500張”。她讓我們將用戶發出的色情違規圖片在這個群裡集中起來,發給技術部門“優化算法”,往後好能減輕我們的工作量。
收集這些圖片前,我們得先把圖片“審閱”一遍,以一張圖片上“馬賽克數目”來判定級別——成年人全裸的照片在我們這裡只能夠算得上是“三級”,在這之上,還有尺度更大的。每打開一張圖片,我心裡都微微發顫。
每天與這些內容糾纏10多小時,還沒到一週的考核期,與我同期的新人便走了一大半——包括那位黃同學。她做事認真,是我們中數據最好的,我一直以為她會在我們這個新公司有所成就,本來老張和公司的“老人”們都特別看好她。
她的離開出乎大家意料,也悄無聲息。我是在工作的間隙在群裡沒看見的她的頭像才知道的。很快我便習慣這種告別方式了,此前幫我的妙妙也不知何時消失了——大家都太忙了,道別是需要時間和情感的。

我也有些動搖,工作內容和當初預期的差距著實太大了。可又想著,那些辭職的同學大多是本身實力不凡的,出去擇業優勢很大。自己既沒學歷優勢又沒專業特長,留下來的同事聊天時都會打雞血一樣說:“公司早晚都會上市的,我們一起見證公司的成長,這是一件多麼驕傲的事情!”
打了這針安慰劑,我決定老老實實留下來,“在哪兒都能學著東西、實現夢想”。隨著後臺操作的熟練,我慢慢適應這樣高強度的工作了,甚至有時,我還覺得那些離開的同學太嬌生慣養,吃不了苦。
看到我們的產品在同行業的App中有了一點成績,下載量穩步飆升,我心中油然生出一種“自豪感”。即便拿著與自己工作量完全不相稱的工資,我還是每天都在給自己打氣。
我入職3個月的時候,我們的App被有關部門勒令整改一週,期間用戶不可以發帖,不可以私聊。被處罰的原因是:一張用戶發出的違規圖片沒有經過人工審核,直接流出到我們的App界面裡。被用戶舉報後,我們也沒有第一時間處理這個違規的圖片。
樹大招風,即使我們再努力、再加班加點的審核,也總有漏網之魚。
整改的一週裡,我們也都沒閒著。老張每天早上給我們開大會,晚上下班開小會。我們一邊開會一邊刷後臺。鑑於這次事件的嚴重性,公司制定了更嚴苛的審核標準,處理舉報的時間KPI定得更短了。

好在,開會的氛圍並不緊張。一位老同事在會上扯著上火過後的沙啞嗓子說:“沒想到我們竟然被一個‘16cm’給禁了7天!7天啊!大姨媽都結束了!”
老張笑了笑,然後接了句:“大家的大姨媽都來了麼?沒來的趕緊來吧,下週可有得我們忙了。”
下週還沒有到,我的大姨媽也沒有來,但工資從之前的3000漲到了4500。
我並沒有從漲工資這件事上得到任何快樂,倒是對自己的職業有了新的認識——一天,有同事開玩笑說:“什麼內容審核專員?我們這個職業不就是‘鑑黃師’嘛!”
我恍然大悟,隨即就在網上查了下,原來是真的有這個行業——不過,我們和那些真正的意義上的“鑑黃師”還有點不同,因為我們不僅要看視頻版、圖片裡的黃色內容,我們還要看文字版的骯髒內容——這簡直就是鑑黃師的Plus(加強)版啊。
我看到有報道說,Facebook的“鑑黃師”平均6個月便精神崩潰,他們的女員工哭訴,“老闆們怎麼這麼殘忍,讓我們看這麼噁心的內容”——原來,長期間面對各種可怕的、極端扭曲的變態內容而沒有心理疏導,很多“鑑黃師”都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微軟在10多年前,就曾宣佈每月會對公司裡從事這類崗位的員工“提供適當的心理支持”。而且在國外,鑑黃師“工資比一般工作要高一些”。

我看看自己的工資卡,心中蔫了大半——還想要公司給派心理諮詢師?簡直太痴心妄想了。
這天下午,許久不見的老闆現身了,給我們開了一個會。她身著黑色運動裝,花了幾分鐘將公司近期的情況說明了一下,說,整頓不是壞事,反而說明我們在高速發展。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她用極富親和力的語言,對我們在座的“元老們”表示了感謝,極為動情地告訴我們,“你們每個人對公司都不可或缺,你們的工作都極為重要”。之後許諾:等公司拿到融資、人員配齊,“你們這些元老,都去做回自己想做的領域,做運營、拍視頻、寫段子等都可以。你們也將成為公司這個領域的帶頭人”。
這一番話,又如春風化雨般滲入我的心頭,讓我差點熱淚盈眶,上午的陰霾一掃而空。
“鑑黃師就鑑黃師吧,誰讓我們是開拓者呢!往後好日子多著呢!”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重要,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辜負老闆這份厚待。
林琳也被老闆感動了,在會議結束後跟我說:“我覺得辭掉國企的工作特別值,還是在這裡工作有幹勁!”


有了老闆的激勵,我鼓足幹勁,繼續在這份工作中耕耘。
如老張所言,整改後,我們迎來了瘋狂的加班。以往我們夜班從晚上12點到次日10點,但中途可以睡覺,白天再補上3個小時的工作時間就行;整改後,上夜班的人第二天可以不補3小時的白班,但是期間不可以睡覺。白班、夜班一週一換,且沒有額外補貼。
之前作為新人,我一直沒上過夜班。現在算有經驗的員工了,自然也要加入其中。那小半個月的時間,我幾乎都是看著清晨的太陽從東方升起。
累了一宿、伴著晨光入睡的我,身體不止疲憊,更多的是麻木。腦海裡完全沒有入睡前的舒適愜意,反而是形態各異的男女下半身在眼前晃來晃去,揮之不去。漸漸地,不管在什麼樣的場景中,只要看到“硬”、“溼”、“炮”等字眼,我都會條件反射地多看幾眼,因為這些很有可能都是需要禁言的敏感用戶。
緊張到過度敏感,使我的身體常常處在半抑鬱的狀態,我不願意和別人講這些情緒波動,只能自我消化。每次一想退縮,我就想起老闆那番話,不斷給自己打氣,想著,再堅持一下,往後一定會更好的,既然是元老,就不要怕苦,“苦不苦,想想長征兩萬五”。


就這樣,半年後,我迎來了轉正。
我在淘寶上買了精良的述職報告PPT,認真準備了一週左右。當初和我一起入職的,除了林琳,還剩一個。轉正述職會上,我們仨慷慨陳詞,把半年來工作的酸甜苦辣全一股腦地吐了出來,得到了同事們的掌聲和笑聲。
在正式合同上,我的工資變成了5000元,我趕緊給家裡去了電話。我爸很開心,又往我卡里打了1萬塊,說讓我別太累。
轉正後的日子跟以前並無二致,唯一的休息日仍然“群消息”不停。雖然我不停給自己鼓勁,但我的“職業病”也越來越嚴重,經常做噩夢,夢見自己不斷被騷擾、被欺凌。我嘗試和同事們分享這樣夢境,同時也想和他們談談這份工作的隱性壓力,但不知為何,大家都不願意聊這個話題。
面對這些不堪入目的工作內容,看起來大多數同事的解壓方式是大罵幾句髒話。久而久之,黃段子成了我們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且,說髒話似乎成了一種“正確”的行為,不這樣的話,反倒像個異類。
可對於我來說,這個舒壓方式不太適合,我始終說不出口。
老張也是異類,她知道公司的氛圍如此,卻從未制止過,只是在群裡說:“你們說髒話吧,反正我是不會說的。以後你們聽到我說,我就在群裡給大家發紅包。”

我不知老張如何來的這份堅持,畢竟官高一級,我也沒敢把自己內心的壓抑和她講。偶爾在深夜和林琳去公司附近的小店吃飯時,我會跟她聊起對這份職業的厭惡:“你知道嗎?我吃著飯,我只能看到滿桌的生殖器。我真不知道,我過的是什麼生活。”
林琳勸解我說:“哪有沒有壓力的工作啊,你要多想想以後公司的發展,而且你看現在我們的工作量不是已經減少了嗎?現在你就是閒下來了,才有時間想別的。”
聽她這麼一說,我反而覺得自己又矯情了。往後,我就再沒向她提起過這方面的問題。在這上面,我的確很怯懦。那時,我總想著老闆的話,希望自己再堅強一點,哪有革命不需要“犧牲”的?我不就是看看黃色圖片,至於麼?


一年後,我們疲憊的身體終於換來了公司順風順水的發展,老闆拿到B輪融資,在行業內也小有名氣了。
又迎來了新一年的畢業季,公司也又擴招了很多新員工。我不知道這些新同學來工作的目標和對這個新公司的期許是什麼,但他們最後的工作內容,都是和我一樣的。


他們的到來,讓我們的工作時間變回了正常的“做五休二”8小時工作制。公司的福利待遇也變好了很多,加班還有額外的補貼了。公司規模在變大,知名度也漸漸提高,雖然離職的人很多,但“公司群”的總人數是在200上下動態平衡。
我因為“資歷老”而被升職為小組長,手底下有6個新成員。林琳也成為了另一個組的組長,加上補貼,我們的工資也近萬了。老張順理成章地成了組長們的組長——當然,她與我們工作內容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要承擔的責任比我們更大一些。
比起物質生活的提高,我更期待老闆能兌現她的承諾——讓我們能夠“物盡其用”,做回自己的起初嚮往的方向。
隨著工作的熟練,我有了更多自己的時間。作為單身狗加話癆,我也想在我們App這片網絡淨土裡找到自己內心的純淨。可我才發現,這可能是個幻夢——即使後臺的工作人員如此努力,即使技術人員一直在更新功能,但作為用戶,受到的騷擾仍然從未停止。
一天吃午飯時,同事講她之前在我們App上遇到一個男生,聊得特別投緣,在馬上就準備見面的前一晚,她在後臺看了對方的賬號信息,發現這個男生滿屏的都是騷擾女性的惡臭言論,被禁言解封后,知錯不改,仍然繼續騷擾。

同事把這個故事當成段子講出來,“還好看了一下,當場把他封死,不然真不知道見面後會是什麼樣子”。
我卻笑不出來了——我確實也在這片“淨土”上遇到幾個不錯的網友,但真是“極個別”,絕大多數都是明目張膽的騷擾。我也曾藉著自己的職業之便,遇到騷擾,就直接把對方的賬號處理掉。
我開始反思,老闆所謂的“淨土”真的存在嗎?直到在一次晨會上,老闆和我們重新講述她的未來期許和規劃,不僅回答了我這個困惑,同時也將我對她、對公司的期望直接打破。
老闆依然先說好消息——公司得到了融資,在很多平臺上投入廣告,公司的用戶量也在急劇增長。聽她這話,我滿心以為她此前許諾給我們“實現理想”的時機已經成熟,沒想到,她似乎全然不記得了,直接一刀切地說:“因此,需要加大對審核人員的要求,你們要做好內容審核的事,對處理私聊上點心!”
老闆開完會就馬上走了。我現在已經很少能夠見到老闆,更別提和她講話、談理想了,她也不復曾經那樣溫柔和親和。
老張馬上又和我們幾個小組長開會,解釋了老闆說的“上心”的意思。她繼續重申:現在公司用戶多了,我們不能對用戶太“狠”了。畢竟公司也是要賺錢的,如果有人發了句“約嗎”這樣的話,直接跳過就行,“把時間合理分配,側重處罰其他用戶”。

我突然覺得心裡一陣發涼:這還是起初給我講要做“網絡淨土”的地方嗎?是老闆的初心變了,還是一開始打造“網絡淨土”就只是個託詞?就像她給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大學生畫了一個大餅,讓我們以為自己是公司最重要的人、將會成為公司的中流砥柱、能在此實現自己理想——到最後,我們只不過是鑑黃流水線上熟練的螺絲釘,還是一顆拿著低廉工資、得不到心理疏導、備受精神摧殘的螺絲釘。
老張在後面催我,我來不及多想,按新的規章制度,給新人進行培訓。培訓流程近乎重複著一年前老張給我們培訓的樣子,連新同學的笑點都幾乎和當初的我們都一樣。
可我卻笑不出來了,我很想說:你們不要再抱有以後做運營、做視頻、寫段子的夢想了。現在你們覺得搞笑的這些後臺內容,都是以後你們每天要看的,早晚會膩、會吐、會想離職,甚至一週不到,你們就會有人離職!


我一邊重複著以往的工作,一邊陷入深深的自我懷疑中。2016年11月,我失眠、做噩夢的頻率越來越高。
我聯繫了一個學心理學專業的同學。在咖啡館裡,我和她講我總做噩夢,夢見工作中遇到的那些內容發生在我自己身上。她說:“既然這樣,你辭職不就完了?”


“公司創業的時候,一窮二白。工資剛剛夠我房租,如今看著公司一點點變好,我捨不得啊。”
她倒是很平靜,說我現在的狀況還不是抑鬱症,“至少,現在還不是”。
“那我要怎麼辦?”
她對我說:“你什麼都不用做,辭職就好了。”
我愣了幾秒,然後點點頭:“好的。”
我們又去商場逛了逛,有的店裡擺著的那些衣衫不整、裸露的塑料模特,我努力讓自己的眼睛避開,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繼續和她聊些輕鬆的話題。
回到工作崗位時,我給林琳發了微信,說我想要辭職了。
她立即回覆我:“你瘋了嘛?我們也算‘領導層’了,如果辭職了,再去新公司是還要從新人做起的,而且工資也一定不如現在。”
她的回覆讓我更加崩潰了,我說:“我想做運營,學做視頻,我也想寫段子。我之前可是網絡小v啊!我的夢想可從來都不是培訓別人當鑑黃師。”
後面更深層的話,我並沒說出口。
林琳沒再說什麼了,問了我以後打算做什麼。我說沒想好,先辭職了再說。
我找到老張,和她說了我要辭職的想法。老張對我說:“你剛一來公司時,我就覺得你會辭職,沒想到你堅持了這麼久。現在,我以為你會一直堅持下去的,但是你卻想辭職了。”

我對老張說:“本來我是想做新媒體運營。我想要了解用戶,可是我沒想到現在是這樣的。”
老張沒說話,沉默了很久,一直看向我們第一次入職吃飯時的陽臺。我接著問她:“你又是為什麼堅持下來了呢?”
“工作當然是為了生活啦,我們這樣的工作‘見不得人’,同時又卻能讓其他人過上更好的生活,不是嘛?”
“那我們的生活,誰來管呢?”
“可是,這份工作總還是要有人做啊,現在再培養一個新人很難的。”
老張最後和我說的這句話,一直在我腦海迴盪。我和她做了一年多的同事,但並不算熟絡。我不知她進公司來最初的目的是什麼,或許,她一開始就沒被那些美夢所蠱惑,心性堅不可摧;又或許,她才真正算是老闆的心腹、公司的“元老”吧,所以才能在這裡堅持下來。
當然,無論是什麼原因,我都真心佩服。
其實這一年多她也變了,她也開始說髒話了——有次在群裡飆了句髒話,發了1000元的大紅包後,她就罵罵咧咧地說:“大家就把我的那個flag(保證)註銷吧。”
自打不用再因為說髒話在群裡發紅包以後,我每天都能夠從她的嘴裡聽到各種各樣的黃段子,約同事在工作之餘去樓下吸菸時,也會變著花樣和手下們調侃用戶的size。辦公室裡唯一的謎,就是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有過多少個前男友,而這樣的複雜男女關係,在整個辦公區並不是一個很罕見的事情。她的裝扮早已經從漁夫帽、牛仔褲變成了一襲長裙,每當她一身靚麗、提前下班,我們就知道今晚的夜色一定很美。

寒冬已至,上海更冷了。辭職後,我一直沒想好以後能做什麼。
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裡,我打開微信朋友圈,看到公司的新人們發他們在公司拍的日出,還配上一段特文藝的話,下面收穫了無數的“贊”和鼓勵。
他們拍攝照片的角度我都歷歷在目,我知道他們剛熬了整整一個通宵,身體一定都很疲憊。比起那些鼓勵,我更想評論,“你們真的辛苦了”。可最後,我像工作時刷過無數的黃圖一樣,刷過他們的朋友圈信息,面無表情,一句話也沒有說。
準備回家前,我一個人來到南京西路買了杯巧克力麥片暴風雪,那寒氣從口,到胃,至全身。

後記


再後來,我幾乎斷了和前同事們的聯繫。這3年多來,那個App已經“出圈”了,公司的規模應該更大了。
我一直沒有和爸媽講過真正的辭職原因,只說公司壓力太大了。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就去我爸的公司上班了,我爸倒是挺開心。
2017年下半年,林琳聯繫過我一次,說她也辭職了——公司制定的“鑑黃”KPI太難達到了,上個月公司扣了她1000元,她當場就交了辭呈,“欺負人”。


我又問了下:“那老張現在怎麼樣了?”
林琳回答我,她真的很優秀,“做事情還是那麼一絲不苟,感覺像是為這個職業而生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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