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的作品，在於能把角色還原成人。
韓國人的政治電影，總體上是性格內斂的，他們最喜歡的姿勢，是極端剋制和隱忍，即便最高潮的爆發戲，也看得人心驚膽戰：你心驚於政治權謀把人極度異化後的凜冽，又膽戰於它背後潛藏的人性之惡，居然這麼不堪。
李秉憲主演的《南山的部長們》，即是如此。
但《南山的部長們》，又不止於此。它雖改編自韓國政壇的歷史事實，卻又背過身去，努著勁把一個至今都不被韓國民眾認可的人，擰巴成一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他就是李秉憲扮演的男主金載圭（電影中改了名字）。
在歷史上，這位統領臭名昭著的韓國中央情報局的金部長、被猜測是總統接班人的二把手，卻在一次高層小型宴會上，槍殺了持續18年軍事獨裁的總統朴正熙（韓國前總統朴槿惠生父、也是唯一死在任內的韓國總統）。在接受軍事審判時，他自我辯解，說自己並非覬覦總統之位，而是尊重韓國人民對自由與民主的期盼，反對朴正熙對民眾的軍事鎮壓，迫不得已才槍殺了他。
但民眾尤其是政府高層，並不認可他這種有自我美化之嫌的詭辯。尤其是蠢蠢欲動的軍方高層，如後來的繼任總統全斗煥，更是亟需政治籌碼，利用金載圭事件清除朴正熙權臣的同時，為自己通往政治巔峰鋪路。
於是，這位自詡為「韓國民主英雄」的金部長，被軍方處以極刑。
然後，諷刺的事情發生了：朴正熙死後，全斗煥統治下的韓國，進入了更黑暗、更嚴苛的軍事獨裁時期；同時，韓國民眾也始終不認為金載圭是「民主捍衛者」，甚至在2004年韓國恢復名譽委員會投票時，他也被高票反對恢復名譽。
《南山的部長們》，就是在金載圭自我辯解的基礎上，還原的這起歷史事件。
當然，即便作為絕對男主，電影也沒有美飾他。
但他也並不讓人厭惡。
因為在電影裡，藝術化處理後的金部長，其複雜程度，絲毫不低於真實人物：面對權力，他有低眉順耳的時刻，背後潛藏著他對更高位置的期許；面對被軍事鎮壓的民眾，他始終鞠一把同情之淚，那是他對韓國民主進程的默許；面對越發囂張跋扈的死對頭，和眼見被棄的下場，他惶惶不可終日；臨時起意槍殺朴正熙後，他又張皇失措，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最後在茫然中被捕。
還是此前說過的：高級的作品，在於能把角色還原成人。
電影裡的金部長，就是一個夾雜著理想主義和投機主義，並在民主面前向更強勢的權力投誠的人。這種複雜和多面，讓他有了更沉甸的質感。
電影掐頭去尾，把18年來的政治矛盾，壓縮在40天的時間裡。用三四個高層人物的糾葛，和視覺環境的壓抑，高度還原了獨裁統治下人人自危的恐慌、焦灼與敢怒不敢言。尤其是李秉憲扮演的金部長，電影還原了他的單純與複雜、野心和卑微，以及他試圖與政敵及獨裁者，甚或可以說是時代抗衡之餘，難逃功敗垂成的宿命感。
這就是電影的道德感：透過它，我們能看到善者為了善，比如金部長，不得不動用最兇惡的手段；而惡者為了惡，比如樸總統，卻有著最善良的偽裝和麵具。及至流血五步，善良的人失去了對善的信仰，而惡者卻有著英雄的結局——這不僅是對善惡關係的諷刺，更是對理想主義者的輓歌，尤其是在極權政治的環境裡，這樣的理想主義，完全就是個小丑般的存在：幼稚又廉價，低級而無用。
《南山的部長們》最獨特的地方，就在於此：它顛覆了歷來都被歌頌的理想主義，讓我們看到嵌套在它純潔、高尚的光環背後，實則混雜著卑微、猥瑣、怯懦甚至是投機的暗影。這被打上問號的理想主義，不能簡單地被認定成虛偽或骯髒。就像是電影裡反覆在申訴的人格與國格，不能一味地被推崇。
那些混雜著骯髒與純潔、崇高與卑劣、順從與對抗的概念和價值，無一例外都在極權政治面前，成了應該被審慎對待的詞彙。
正因為這種說不清是投機還是理想、道不明是崇高還是卑劣的混亂不堪，讓《南山的部長們》有了一種深沉且壓抑的悲劇性——具象化一些，這種悲劇性，就是李秉憲多次梳籠散亂的頭髮，和他忿恨卻不得不隱忍著咬緊牙口，以及面對樸總統時，唇角和麵頰抑制不住的恐懼性顫抖。
在這些細節處，李秉憲貢獻了堪稱影帝級別的演技。尤其是最後的宴會槍擊，李秉憲在一個長達3分鐘之久的長鏡頭裡，完美地詮釋了由恐懼到憤怒，再到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這裡堪稱是演員成就導演和電影的經典案例）——尤其是他踩在血泊上失足滑倒後，再站起回頭的瞬間，李秉憲眼神裡的血紅，和肢體上難以抑制的顫抖，把人在極權狀態下的壓抑和抽離，再現得惟妙惟肖。
除去李秉憲的精彩出演，電影裡還有一處精彩的劇情設置，就是樸總統重複三次的臺詞：「你身邊不是有我嗎？按你想的做！」
第一次，他授意金部長的前任樸部長通過武力控制改憲；第二次，他授意金部長殺掉自己的前任樸部長；第三次，他授意警衛室郭室長幹掉金部長——這是個循環往復的權謀話術，意在藉助部下相互制衡和裁決，達到自己更牢固地攫取權力的野心。
也是竊聽到這句話時，金部長看透了惡者的偽善與陰險；還是竊聽到這句話時，讓他徹底放棄了溫和奪權的幻想。
他意識到：此前那不擇手段的忠誠，不過是未來他被處決的籌碼。
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它帶著血淋淋的榮譽和欺騙，讓你出賣良心和忠誠，結果換回來的，不過是「一同沉淪」的毀滅和荒誕。
南山的部長們 남산의 부장들 (2020)
類型: 劇情
製片國家/地區: 韓國
語言: 韓語
上映日期: 2020-01-22(韓國)
片長: 114分鐘
來源｜南都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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