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一位兵團老人的前半生

我的同事,一位兵團老人的前半生

本文主人公兵團同事

當年16歲的他告別送他到天津火車站的母親,登上去甘肅的列車。列車緩緩啟動,他向站在站臺上抹著眼淚的母親揮手告別。這個年紀他沒有絲毫傷感,對面前的情況只感到新鮮。他就是本文的主角:張雪年。

列車上幾百人都是和他一樣的天津知青,他們的目的地是位於甘肅境內的蘭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

他本人去的兵團基層農場叫飲馬農場,距玉門三十公里左右,毗鄰內蒙邊境。全稱是蘭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農一師三團。從嘉峪關去敦煌路過此地。

五年前我曾因故去過,此時兵團已經撤銷,只有幾間平房,院子裡幾個大草垛,當時沒有看到一個人,一派荒涼。

甘肅境內的兵團大都是農場,以種糧為主。絕大部分分佈於河西地區的武威至敦煌一線,沿絲綢之路分佈。在綿延千里終年積雪的祁連山腳下,千里戈壁,一望無際。

在此有必要先對兵團的歷史變遷,提前作一簡單地交代。

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由於國家政策的失誤和自然災害的侵擾,甘肅省糧食產量銳減,全省各地發生了嚴重的饑荒。加之中蘇、中印關係的不斷惡化,中國西北邊疆面臨著嚴峻的國防形勢挑戰。

在此情況下,為徹底解決甘肅省糧食生產難以自給的局面,同時加強西北邊境的國防力量,國家決定在水源充沛、地勢平坦的甘肅省河西走廊地區按照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建師序列,成立中國人民解放軍農業建設第十一師,開始進行大規模軍墾,也就是開荒。

主要就是開墾甘肅河西地區的長期荒蕪閒置的土地,種小麥和相關農作物,解決糧食短缺問題,同時還起到守衛西北邊疆的作用,對這一做法,當時叫“屯墾戍邊”。

1963年11月農建十一師正式成立,全師接受甘肅省和農墾部的雙重領導,裝備、糧食由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援助,各級領導由甘肅省和新疆兵團共同抽調。

農建十一師成立後的最初三年,在具有豐富軍墾經驗的各級領導和全師職工的努力下,在河西走廊上取得了一定的建設成就。但隨著文革的開始,全師上下陷入混亂,各項生產活動隨之停滯。

1969年1月,國家決定在甘肅、寧夏、青海、陝西四省農建師的基礎上成立蘭州軍區生產建設兵團,其中農建十一師被改編為第一師、第二師。原本陷入混亂的各項生產工作,得到了一定的恢復。

張雪年所在的飲馬農場,屬於新改編的蘭州軍區農一師第三團。和他同一列車來的天津知青,分佈於新編制的蘭州軍區農一師和農二師系統。

張雪年初到飲馬農場的時間是1965年,那時該場還屬於新疆軍區管轄,69年後變更為蘭州軍區管轄。

1974年底,隨著國際國內環境的緩和,兵團體制自身的侷限性日益凸顯,國家正式撤銷農建師編制,至此河西走廊走完了近十一年的軍墾之路。

16歲的年紀,按照現在標準也許正在讀高中,飲食起居還要父母照顧。那時他們就已經在千里之外的戈壁灘上,遠離父母獨立生活,過著半軍事化的生活。

所謂半軍事化,比正規的部隊生活要放鬆一點,這點體現在業餘時間,可以喝酒打牌,就寢時間沒有必須統一的硬性規定。

工作時間和部隊性質差不多,集中出工上下班,食堂固定開飯時間,定期政治學習,幾乎是每天晚上都有學習,內容基本上都是批林、批孔、批周公,當時把這種做法叫突出政治。

另外一個內容就是定期軍訓,訓練打靶,用的是蘇式7.62口徑步槍。力圖把每個人都培養成,既能種地,又能打仗的半軍事化人才。

六十年代末是文革中期,一個剛剛走向社會的青年人,父母不在身邊,處於散養狀態。他向來口齒伶俐,能言善辯,說話口無遮攔。初出茅廬,不知人世之險惡。

一次同事閒聊,因為對上面被批鬥的大人物說了一句話,被當時參與聊天的同事告密,引火上身。自此便拉開了他近二十年的厄運。

那個時代因為一句話被判刑,甚至被槍斃的都大有人在。面對同一件事,同一句話,可以有截然不同的處理結果,彈性極大。這個主要看家庭出身和本人的身份。

那個時代沒有法律,處理一個人,依據的是軍管會的研究,政法系統也有軍管會,單位認為某個人犯罪了,就整理材料報到公檢法系統的軍管會,軍管會研究就可以決定判處刑期。

如果他當時說的這句話,由一般工農家庭出身的人說出來,可能不會有大問題,也許批評一下,自我檢討一下就過了,而他不一樣,他的家庭被認為是有問題的家庭,社會背景複雜,這下他就難以擺脫干係了。

對他的處理,單位經過研究,認為他的父母均在國民黨系統效力過,性質相當嚴重,應當從重處理,建議判刑十五年。

在這關鍵時刻,上面來了文件,意思是對犯錯誤的年輕人不要打擊面過寬。當時參與研究的人也有不同意見,認為人年輕,不懂事,可以不予判刑,給予管制處分。

最終的處理結果是:敵我矛盾,按照人民內部矛盾處理。

這個在當時的處理算是很輕的了。也使他幸運的逃脫了一場足以滅頂的牢獄之災。

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知道,有了這個處分,就成為被重點管制監控的對象,這個標籤,意味著就低人一等,尤其是在政治地位上。

這個處理結果會被計入檔案,不管走到哪裡,都無法消除。他的命運因為家庭出身的影響而異於常人。

被處理後的第二年,即一九七零年,他被調到蘭州軍區農二師第十五團四營,該營此前一直習慣稱國營天門山藥材農場,以種植當歸為主,七四年移交武都農業局後,改稱天門山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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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主人公牧羊的山坡

蘭州軍區農二師這個稱謂,對外稱蘭字925部隊,不知道的人認為是正規部隊,只有內行才能知道,從服裝上看得出來,服裝和正規部隊一樣,只是沒有領章和帽徽。

這裡山大溝深,農場就在大山包裹的一個山坳裡,高寒陰溼。仰頭看見遠處山上終年積雪,與外界基本隔絕,離最近的岷縣縣城68公里,離最近的蒲麻鄉鎮也有七、八公里。

當時的營長兼教導員叫彭耀坤,軍隊幹部轉業,四川人,對他很好。多年後他還記得彭耀坤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時候,給予他的關照。

所謂好,就是把他留在下場,下場和營部機關在一起,條件相對優越。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七二年,也許是他看我太小,基本不主動和我說話。每天吃飯的時候看見他端著鋁飯盒,蹲在門口埋著頭很快的吃完飯就匆匆離開。頭髮長到遮住耳朵,戴著藍色勞動布帽子,圍著舊紅條圍巾,身高一米七以上,皮膚白皙,戴著一副眼鏡,算得上是英俊小生。

單身職工住集體宿舍,住處經常變動。我剛進場和班長張國傑住在一起,睡的是通炕。離開農場的前一年就和張雪年住在一起,住在最後一排,靠近豬圈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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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雪年和本文作者當年住過的宿舍 張雪年攝於2005年9月

那時的生活千篇一律,單身職工,晚上如果不學習,一定是聚在一起聊天或者喝酒,以排遣寂寞。

集中的地方就是平時開會學習的地方,那裡有個燒煤的爐子,烤火聊天。晚飯後大部分人手裡端著搪瓷茶缸,陸續聚集,自己的宿舍裡平時沒有開水喝,這裡的爐子上可以燒開水。

那時大部分職工的收入是27元,吃飯要用掉一半,剩下的就是抽菸喝酒,大部分抽的是旱菸,所謂旱菸,就是菸斗或者用舊報紙捲菸,商店有賣的菸絲。當時他就是抽的菸斗。也有紙菸,八分錢一盒。酒就是一元左右一瓶,經常買不到,斷貨。

當時看他和其他人聊天並無多大顧忌,也不知道他的所謂內部管制身份。他說話帶有一定的知識含量,邏輯性強,但愛爭論,偶露鋒芒。

在當時的環境中,中學生就算是文化人了。當時全場文化程度最高的也就是三個人,一個丁醫生,一個王獸醫。這兩個都是本專業正規大學畢業;另一個就算是羊倌,因右派發配至此的蘭州某回民小學的馬校長。其餘有文化的就是天津和青島的知青群體,大部分是中學文化程度。

當時的生活條件比較原始簡陋,沒有自來水,場區裡有個山洞,叫水簾洞。裡面常年不斷流出清澈的泉水,這既是全場的飲用水,也是生活用水。這裡氣溫常年偏低,常年不洗澡的人大有人在。燒火做飯用木材,照明是煤油燈。

和他慢慢熟悉了,他會慢慢主動和我說話,交流漸漸多了起來,常常會談一些讀過的書和歷史故事,深山裡能感受到一些文化氛圍。

那個時代人們的精神生活貧乏得可憐,全國人就看八個樣板戲。報紙就是官方的兩三種。小說僅僅一部《金光大道》,其他小說禁止出版發行。單身職工聚在一起聊天喝酒成為主流娛樂方式。

當時的生活狀態應當是處於最低的動物生存層面,只能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要說追求也就僅僅是對生理需求的嚮往。

兵團知青中男多女少,一個女性會有成群的追求者,他就曾經因為被一個女知青的追求者誤解莫名被打。

當時有個天津知青趙玉幫,已步入大齡男行列,眼看回天津遙遙無期,無奈就和附近吊溝村的農民結了婚,知青像他這樣的情況本場就他一例。

我離開的前一年多,我們兩個住在一起,對他的身世和內心有了更近一步的瞭解。

他母親成都人,是成都草堂寺一代的韓姓大戶,屬大家閨秀。

張雪年的外公,三十年代在春熙路經營一家書店。母親37年畢業於民國成都女子學校。畢業後加入宋美齡的抗日支前救護隊,曾赴長沙前線參加戰地救助。此後入黃埔培訓醫護。結業後在重慶中央黨部任文員,屬於中統系。

其父山東單縣人,在西安從事情報工作,屬於國民黨軍統系統。曾幫助過兩名地下中共黨員,進入延安。該兩人解放後在紡織工業部工作。

其父解放後被判無期徒刑,因為上文提到過的幫助過兩名地下黨,後查證屬實,減刑至15年,後因工作中意外事故在獄中去世。

按照當時的時代標準,他的家庭屬於標準的官宦之家。

解放後時代變了,因為這樣的家庭出身,註定要為他自己無法選擇的出身,長期揹負沉重的精神枷鎖。

這方面不需做過多的介紹,清華大學校長季羨林的《牛棚雜憶》,還有巴金的關於那個時代的一系列回憶錄,都足以佐證那個時代。

他每月要給他母親寫一封信,問候報平安,以他母親的身份當時也是謹慎的生活,動輒得咎,那時家人平安成了一種慶幸和奢望。

他母親解放後身份是“反革命加右派”,雙重身份。被開除至天津附近農村務農。

張雪年姐弟三人,上面依次是哥哥和姐姐,姐姐一人工作,母親在農村沒有收入,一家人的生活靠姐姐一個人收入維持。

母親65年從農村返回天津,恢復城市戶籍,但沒有工作,全家仍靠姐姐一人收入維持。

接下來情況稍微好轉的是,他的哥哥讀技校,學校包吃住,每月還有幾元零花錢。基本可以解決個人的溫飽。張雪年本人經街道多次動員,去了甘肅兵團,本人可以自食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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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主人的母親


面對眼前的生活,他常常會流露出,希望早點回天津,回到母親身邊,結束這種缺乏尊嚴的生活。

他生活中最感到高興的一件事就是每年一次迴天津看望母親家人,那時國家職工可以享受國家給與的探親假,每次一個月,報銷往返車費。

回去的前幾天他都會很興奮,洗衣服理髮,不以蓬首垢面面對家人,避免母親傷心。

他回去的路線,步行穿越滴水崖,到新寺,再到鴛鴦鎮,步行全程約四十公里。再從鴛鴦鎮坐慢車到隴西或者到天水,再從隴西或天水改乘快車到天津。回來時會給我帶上一把天津掛麵,倍感珍貴。

在這種無邊無際、孤苦寂寞的環境中,他最喜歡的就是食堂門口的兩個藏獒,他餵它,給它洗澡梳毛,從中產生一絲精神慰藉。曾有一個職工把狗打傷了,他為此和這個職工打了一架。

他不能結婚,一是沒有同來的女知青,如果和當地農村人結婚,將來回城的希望就可能落空。我離開的時候他已經29歲了,還在苦熬支撐。

支撐的內心動力就是等到回去和年邁的母親團聚,寸草春暉,以盡人子之孝道。

時代進入七十年代末,政治形勢發生了變化,在此之前每次運動來臨,他基本都未被觸及,即使偶爾觸及,也是走過場。該地地處偏遠,遠離政治中心,民風淳樸,同事之間一直相安無事。

在四個人被粉碎後,他被武都地區農業局派來的工作組,勒令寫檢查,很晚了我都睡了,仍然看到他在昏黃的煤油燈下艱難的寫檢查,我催他睡,他說檢查材料明天就要交。他感嘆這寫檢查什麼時候能是個頭。

他天性有幾分傲骨,對武都來的工作組不迎合,觸怒了他們,國家政策統一增加工資至40元,唯獨就沒有給他增加仍是33元。

我還記得這個工作組長姓劉,江蘇人,麻子臉。

記得張雪年一次被整治情景,在會場上讓他站起來說話,工作組另一名馬姓成員,用手掌猛擊他的脖子,要他低頭。

他被整治之後告一段落,接著整治我和那個羊倌,即蘭州來的校長馬千里。

這個整治的運動叫做“說清楚”,我和馬一同被整,馬不堪其辱自殺,而我還苟活著。

我於七七年底恢復高考後錄取,離開天門山牧場去蘭州,我離開的時候,他默默看著我,相對無言。

這時候知青回城的消息已經在民間流傳開來。

1979年,武都地區落實政策辦公室給牧場發來平反通知,對他此前被認定的政治結論予以撤銷,和他一同平反的還有趙玉幫。

八六年我因公去天津出差,我離開牧場後我們之間一直沒有聯繫,也無法聯繫,那時沒有手機,個人家庭也沒有座機,如果不知道單位和家庭住址根本無法聯繫。

我們在牧場一起的時候,聊天時他說過他媽在銀行工作,那時就一個人民銀行,不像現在有四大行。我在天津就通過114查號,打電話到銀行,問有無張雪年這個人,最終查到了,他很激動的問清我的旅店住址,騎著自行車來看我。到他的母親住處,招待我吃了一頓飯,他的母親面帶微笑,平靜儒雅。

後來我換了工作單位輾轉多年又失去了聯繫,近年來那些朝夕相處的戰友,常常縈繞於心,那段歲月已經融入我的生命之中無法抹去。於是我寫了一篇回憶兵團生活的文章,發在了某頭條上。

該文恰被當時農場小學我的一個學生看到,他是營部朱文書的兒子,我當年常常在他家吃手擀麵,他媽媽做的飯很好吃。於是聯繫了我。

通過他又聯繫到張雪年,第二天張雪年就給我打電話,電話裡聽到他,口齒伶俐,中氣十足,仍是秉性不改憂國憂民。

交談中得知,他曾於2005年9月回到天門山,回到了給他人生帶來深深印記的地方,“飛鳥戀故林,池魚思故淵”也是人之常情。

當年的班長張國傑帶著他,專門看了自己住過的靠近豬圈的宿舍,還拜會了當年朝夕相處的同事。

我的同事,一位兵團老人的前半生

昔日兵團的同事從左至右依次為張國傑、趙玉幫、鄭世宣、崔金生。2005年張雪年攝於臘子口

我們自從有了聯繫方式,人老寂寞總是隨時溝通。從他的談話聲調和敘事表達邏輯判斷,他的身體狀況還很好。

他已年逾七十,老伴健在,孫女讀小學。

問起和他一起回來的天津知青,有些已經作古,相對唏噓。

人生無常,老成凋謝,如流水落花。健康的活著就算是成功,足以心安理得。

我們約定今年一定見個面,相約在夕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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