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進中的東江縱隊)
1946年6月30日清晨,三艘美軍登陸艦徐徐開出廣東省寶安縣大鵬灣。軍艦上搭載著2583名東江縱隊指戰員,向著中國北方的解放區緩緩駛去。
東江縱隊是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共產黨在廣東創建和領導的人民抗日軍隊,在敵後堅持抗戰7年之久。在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取得勝利之時,國民黨反動派卻在預謀發動內戰,談判桌上假意與共產黨和談,背後的屠刀已然寒光乍現。
廣東是國民黨軍事統治最森嚴的地區之一。幾乎是孤陷重圍的東江縱隊,面臨著與國民黨軍隊的直接衝突。事實上,廣東的國民黨軍隊已經完成了徹底清洗東江縱隊的軍事準備。
為了爭取和平,也為了保存革命火種,中共中央果斷決定東江縱隊北撤。
在國民黨軍隊的重重包圍中,東江縱隊能夠全身而退,既有黨中央的英明領導,也與東縱領導層在談判桌上與敵人苦心周旋密不可分。3年之後,北撤的東江兒女與大軍一同揮師南下,為解放華南作出獨特貢獻。“東江縱隊北撤”也成為一次為人稱道的戰略大轉移。
“向北發展,向南防禦”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
當這個消息傳到廣東人民抗日遊擊隊東江縱隊(簡稱“東江縱隊”)指揮機關所在地廣東羅浮山山區時,當地百姓和東江縱隊的戰士們沸騰了。經過14年的浴血奮戰,中國人民終於迎來了勝利。人們欣喜若狂,高唱《東江縱隊之歌》,到處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許多人流下激動的眼淚,有的同志拿出僅有的錢換煲糖水喝,有的“小鬼”高興得亂蹦亂跳,高呼“日本投降了!”“抗戰勝利了!”
(曾生在坪山與被營救的美國飛行員克爾中尉)
東江縱隊司令員曾生更是喜出望外。就在8月9日,毛澤東主席剛剛發表了《對日寇的最後一戰》的聲明。毛主席說:“由於蘇聯這一行動(對日宣戰),對日戰爭的時間將大大縮短,對日戰爭已處在最後階段,最後戰勝日本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的時間已經到來了。”看到這個聲明時,曾生認為,“最快也要一年半載才能把鬼子打出去。”沒想到,過了不到一週時間,勝利就來了。
激動過後,曾生陷入沉思。抗日戰爭雖然勝利了,但今後的鬥爭還很艱鉅。一來,日本雖然宣佈投降,但是日軍龐大的武裝尚未解除,仍盤踞在許多城市和交通要道上;二來,國民黨反動派已經開始向粵北調兵遣將,打算圍攻東江縱隊。
事實上,國民黨軍隊一直沒有停止對東江縱隊的圍追堵截。早在1940年3月,國民黨頑固派就曾經派兵瘋狂進攻曾生在坪山的駐地;1945年7月,駐贛南的國民黨軍第63軍、第65軍又對東江縱隊的北江解放區發起進攻。
日本投降以後,國共雙方失去了“共同抗敵”的合作基礎,矛盾也就進一步公開化了。下一步是戰是和,時局將向什麼方向發展,大家如墜迷霧。
日本投降後的十天之內,蔣介石先後給毛澤東發來三封電報,請他去重慶談判。蔣介石的刻薄寡義早有明證,西安事變後張學良的遭遇便是前車之鑑,但為了謀求和平,毛澤東還是決定不顧個人安危,親赴重慶談判。
重慶談判期間,國內外形勢瞬息萬變。9月14日,駐東北蘇聯紅軍總司令馬林諾夫斯基,突然派特使貝魯羅索夫秘密訪問延安。
抗戰結束後,國民政府與蘇聯簽署了《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條約”要求中國政府承認外蒙古獨立,中蘇共管長春鐵路30年,旅順作為海軍基地共享30年,大連為自由港等,作為交換,蘇聯政府承諾將一切援助給國民政府,而不給中國共產黨。
然而,“條約”剛剛簽署一個月,蘇聯發現美國有染指東北的意圖,於是他們秘密聯絡中共中央,表示繼續支持中共。
基於這一變化,中共中央對戰後軍政總方略做出重大調整。9月19日,劉少奇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提出“向北發展,向南防禦”的方針。所謂“向北發展”是指搶在國民黨軍隊前,奪取整個東北的控制權;“向南防禦”則是收縮南方戰線,將江南部隊撤至長江以北,加強長江北的防線,牽制和阻止國民黨向華北和東北進軍。
原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室主任曾慶榴告訴記者,抗戰勝利時,中共軍隊主要集中在黃河以北地區,在長江以南不佔優勢。因此,“向北發展,向南防禦”是著眼於全國戰略部署的果斷抉擇。
不過,這樣一來,長期在廣東作戰的東江縱隊,將面臨前所未有的考驗。中共中央致電廣東區黨委,為了避免更大的損失,建議東江縱隊採取“分散堅持”的方針,力求保存幹部與實力。
1945年10月10日,經過43天尖銳而複雜的談判,《雙十協定》終於簽訂,但正如回到延安後毛澤東在《關於重慶談判》的報告中說的那樣:“紙上的東西並不等於現實的東西。”《雙十協定》簽訂後,國民黨軍隊一天也沒有停止對人民軍隊的進攻。
《雙十協定》公佈的第三天,蔣介石就發佈了《剿匪手冊》,冠冕堂皇地告誡各級軍人:“若不速予剿除,不僅八年抗戰前功盡失,且必貽害無窮,使中華民族永無復興之望”。
對蔣介石“剿匪密令”響應最積極的國民黨將領莫過於主政廣東的張發奎。《雙十協定》簽署僅10天,國民黨廣州行營主任兼廣東綏靖公署主任張發奎便在廣州召開了“粵桂兩省綏靖會議”。
張發奎是廣東始興縣人,早年參加同盟會。北伐戰爭中,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葉挺獨立團披堅執銳,浴血奮戰,給所屬的國民革命軍第四軍贏得了“鐵軍”之名。時任第四軍軍長的正是張發奎。抗日戰爭爆發後,張發奎曾率部參加過淞滬會戰、武漢會戰,可以說是於抗戰有功。可抗戰後,張發奎堅決反共立場絲毫未變,對付起自己轄區內的東江縱隊更是毫不手軟。“綏靖會議”上,他召集廣東、廣西兩省的軍政首腦,佈置了3個月內將華南人民抗日遊擊隊“清剿”完畢的任務。
會後,廣東的國民黨軍傾巢出動,第65軍154師撲向東江縱隊東進指揮部;第63軍153師撲向東江縱隊江北指揮部;第63軍186師襲擊粵東大北山根據地;第63軍152、187師包抄五嶺根據地……一時間,從南嶺山脈到珠江兩岸,從潮汕平原到雷州半島,國民黨軍隊動用了17個師,“圍剿”東江縱隊。
一隻中外共知的武裝力量
《雙十協定》簽署後,中國不但沒有迎來和平,國民黨挑起的衝突反而愈加頻繁。1945年11月,美國總統杜魯門派遣馬歇爾將軍作為總統特使,來華調節國共雙方的衝突。
(作為美國總統特使的馬歇爾將軍來華調處)
1946年1月初,國共雙方簽訂了《關於停止國內軍事衝突的協定》。隨後,國民黨代表張群(後改為張治中)、中共代表周恩來和美國總統特使馬歇爾組成最高三人小組,並在北平成立軍事調處執行部(簡稱“軍調部”),負責監督執行停戰協定。軍調部向衝突最激烈的地區派出了8個執行小組,其中的第8執行小組就是派往廣東的。
1946年1月25日,軍調部第8執行小組乘坐美國運輸機降落到廣州天河機場。中共代表是方方少將。
方方,1924年就在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學習。結業後,他回到家鄉廣東省普寧縣從事農民運動。紅軍長征後,他留在閩西,堅持游擊戰三年多。抗戰爆發後,方方擔任中共南方工作委員會書記,領導廣東、福建、廣西等地的抗日武裝鬥爭。他是一名久經考驗的老黨員。不過,這一次方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難題。
第8執行小組剛到廣州,張發奎就收到了蔣介石的密令:“長江以南不在停戰協定範圍之內,貴行營管轄區殘匪希加清剿,限期肅清。”
有了蔣介石的尚方寶劍,張發奎根本不想跟第8執行小組多費口舌,一口咬定廣東只有“土匪”,沒有中共武裝。
1946年1月31日的香港《華商報》寫道:
本月廿六日,廣州各報刊載廣東軍事當局的發言說:“廣東沒有中共軍隊,只有些‘土匪’,對調執組來粵表示驚異。”
在第8執行小組的第一次會議上,國民黨代表黃偉勤與張發奎的口徑如出一轍,上來就說:“據政府軍方報告,廣東沒有中共武裝,只有零星土匪殺人越貨,禍害民眾,停戰在廣東沒有實際意義。”
方方立即駁斥:“廣東的中共武裝部隊有東江縱隊、瓊崖縱隊、珠江縱隊、粵中的廣東人民抗日解放軍、韓江縱隊、南路人民抗日解放軍等,他們統稱為華南抗日縱隊。抗日戰爭中,曾生將軍領導的東江縱隊在惠陽、東莞、寶安、增城、佛岡、南雄、始興等地建立了根據地,香港淪陷之後冒險營救國際友人、盟軍飛行員和國民黨政府要員。這些都是中外皆知的事實。如今國民黨政府顛倒黑白,誣衊東江縱隊是‘土匪’。這是在為消滅這支抗日部隊製造藉口。”
美方代表米勒上校也對國民黨方面的態度表示不滿。他說:“軍調部給我們第8小組的訓令與任務,我是親自接受的。作為軍人,我竭力效勞。”
黃偉勤見美國人也站在方方一邊,無言以對,第一次會議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此後的幾次會議,火藥味越來越濃。國民黨副代表凌志明後來回憶說:“會談開始時,一方說‘有’,一方說‘無’,態度比較文雅,可後來唇槍舌劍,爭得面紅耳赤,常常不歡而散。最後發展到拍桌子、打板凳,常常是劍拔弩張,大有鴻門宴的氣味。”
2月5日,張發奎在廣州行營親自主持記者招待會。據國民黨中央社報道:
張氏對調處執行部第八小組來粵問題,有所論列。張氏鄭重指出:行營從未奉到轄區內有中共部隊番號駐地及駐軍數目之通知,各方亦無此種情報。事實上在粵專擾亂治安者,僅是地方零星土匪及偽軍之殘餘與逃亡之日兵,其行動在任何方面觀察,均不能承認其為軍隊。故本人實無法應中共代表之要求,妄行承認此種敗類為中共部隊。
張發奎的態度很快受到軍調部中共代表葉劍英的駁斥,他要求廣東軍政當局承認廣東人民抗日遊擊縱隊,並指出“它的領袖是曾生”。
同時,香港《華商報》等媒體也開始聲援東江縱隊。2月15日,香港《華商報》發表了中共廣東區黨委發言人的談話,呼籲各界共同督促國民黨停止進攻解放區,實現全面和平,要求國內外正直人士派遣考察團來廣東考察,瞭解事實真相。
抗日戰爭期間,東江縱隊不但秘密營救駐港文化名人和國際友人,營救過盟軍飛行員,還為盟軍提供過情報。因此,當張發奎否認東江縱隊的存在時,不少民主人士和國際友人紛紛站出來聲援。
張發奎一時難以抵擋輿論的壓力,3月初藉著出席國民黨五屆二中全會之機,躲到重慶去了。
為了破解僵局,此時身在重慶的周恩來,將中共廣東區委書記兼東江縱隊政治委員尹林平叫到重慶。
(東江縱隊政治委員尹林平)
尹林平,原名尹先嵩,1929年1月毛澤東、朱德在贛南建立革命根據地時,他就是赤衛隊隊長。紅軍長征後,尹林平滯留福建,一直堅持鬥爭。1938年11月,中共東江特別委員會成立,尹林平任書記,領導東江各縣的黨組織開展抗日遊擊戰爭。當年,就是他配合廖承志將800多位著名民主人士、文化界人士和國際友人,從香港秘密轉移到內地安全區。尹林平在民主人士和國際友人中很有威望,讓他來代表東江縱隊發聲,最合適不過。
1946年3月18日,周恩來以中共談判代表團團長的身份舉行中外記者招待會,讓尹林平向中外記者介紹東江縱隊在抗日戰爭中的事蹟,並揭露國民黨反動派屠殺東江人民的暴行。《大公報》記者問:“聽了林將軍(尹林平當時對外公開的名字是林平)的介紹,我清楚知道東江縱隊是一支英勇的抗日部隊,為什麼張發奎將軍竟一口否認呢?”
尹林平回答:“我們這支部隊一成立,國民黨頑固派就把它視作眼中釘,千方百計要消滅它,我們一直在敵後堅持抗日,從東江、珠江,打到北江、西江和韓江,哪裡有日本鬼子,我們就打到哪裡,受到廣東、香港及東南亞海外僑胞的擁戴,許多青年從海外跑回國加入我們。現在單是東江縱隊就擁有一萬多人。我們在廣東艱苦抗日八年,多少戰士的血灑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6萬多平方里的解放區和游擊區,成為一隻中外共知的武裝力量,對抗日戰爭民族解放事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日本投降了,蔣委員長調來美式裝備的新一軍、新六軍和第五十四軍,對我東江縱隊根據地全面進攻。他們一面派出重兵大肆圍攻,一面卻謊稱‘東江沒有共軍’,這不就是他們睜眼說瞎話嗎?”
這次招待會影響很大。國民黨元老何香凝、愛國將領蔡廷鍇、民盟李章達等先後發表聲明,呼籲停止對東江解放區的進攻。消息傳到英美,當年被東江縱隊營救過的盟軍戰士也先後發表聲明:“東江縱隊是一支英雄的部隊”。
不但國內外輿論一致譴責張發奎的信口雌黃,一些國民黨內部人士對他的態度也頗為不滿。張發奎在口述自傳中回憶,剛到重慶,軍調部國民黨代表張治中找到他說:“你是第一個否認共軍存在的高級將領。”
張治中對張發奎說,馬歇爾對他破壞調處的行為非常不滿,因此要蔣介石將他召到重慶,迫他承認廣東省存在共軍。
沒想到,張發奎態度異常強硬。馬歇爾要見他,他不見。蔣介石出面讓他去向馬歇爾解釋,他說:“我沒有錯,怎可以認錯?”限期消滅共軍是蔣介石的手令,可是面對美國人的壓力,他也不得不讓張發奎虛與委蛇。
張發奎不甘心,向蔣保證:“以廣東現有的國軍兵力,短期內必可將兩股‘土匪’肅清。”張發奎回憶,蔣介石仍勸他忍耐,准許中共將東江縱隊北撤,以應付馬歇爾,至於海南島的瓊崖縱隊,只是疥癬之疾,可以拒絕讓它調走。
聽了蔣介石的話,張發奎仍憤憤不平,覺得自己可以消滅東江縱隊,沒必要聽美國人擺佈。心中雖然不忿,但作為下屬他不得不服從蔣介石的計策——承認廣東有中共武裝力量存在,並於3月底與中共方面簽訂了東江縱隊北撤的協議。
再次回到談判桌
東江縱隊北撤的協議,主要有這樣幾條:一、華南有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力量。二、華南中共武裝力量北撤2400人,不撤退的可以復員,發給復員證,政府保證復員人員的生命安全,財產不受侵犯,就業居住自由。三、北撤人員撤退到隴海路以北。撤退船隻由美國負責。具體措施商定回廣東再談。
為了監督這一協議的落實情況,3月31日,國民黨代表皮宗闞、中共代表廖承志和美方代表柯夷組成軍事代表團與張發奎、尹林平同機飛回廣州。沒想到,一到廣州張發奎又搗起亂來。
4月2日,廖承志與張發奎、皮宗闞、柯夷舉行聯席會議。會議開始,國民黨代表皮宗闞問張發奎:“廣東究竟有多少中共抗日部隊?”張發奎哈哈一笑說,廣東只有幾十個,最多上百個土匪,成不了什麼氣候,根本不值得一提。
廖承志聽張發奎的話頭兒,知道他又要出爾反爾,於是回敬道:“張主任,你調了六個師的兵力去進攻誰呀?如果張主任的話屬實,我準備在明天的《國民日報》頭條發表一個爆炸性新聞!廣州行轅張主任興師動眾,派出六個師的兵力,圍剿不到百人的抗日遊擊隊!”
張發奎理屈詞窮,無言以對。就連美國代表柯夷也覺得他前後矛盾,十分可笑。廖承志藉此機會,向柯夷講述起東江縱隊在抗日戰爭中的赫赫戰功。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佔領香港。一大批中國文化界知名人士和國際友人滯留港島,處境十分危險。東江縱隊根據中共中央指示,克服重重困難,先後從香港營救出800多位文化名人。
1944年2月11日,美軍第十四航空隊的飛行員克爾率領20架戰鬥機轟炸被日軍佔領的香港啟德機場。戰鬥中克爾的戰機不幸被日軍擊中,克爾跳傘降落在觀音山。日軍發現後在附近展開地毯式搜捕。幸虧東江縱隊的小通訊員李石及時發現了克爾,並通過東江縱隊輾轉將他護送回桂林空軍基地。
1945年3月,美軍海軍上尉甘茲帶著陳納德將軍的介紹信找到東江縱隊,請東縱協助他們在大亞灣和汕頭附近選擇適合美軍登陸的地點。東江縱隊發現,日軍在汕頭沿海和東山島構築洞穴工事,於是繪製成圖交給美軍。接著,東縱情報人員買通一名日軍翻譯得知,駐守在那裡的是日軍精銳“波雷部隊”。得到這個情報後,美軍決定避開“波雷部隊”,在連雲港登陸。後來,為加快戰爭的結束進程,美國決定向日本本土扔原子彈。華南登陸計劃雖然沒有執行,但美軍對東縱的情報工作給予了高度評價。美軍專門致信曾生:“你們關於日軍129師團的報告十分重要,總部致以感謝!”
美國代表柯夷聽完廖承志的介紹,深受感動。張發奎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無言以對。經過一個下午的激烈交鋒,張發奎終於在“北撤協議”上籤了字,並發表《行營公報》:東江縱隊2400人乘坐3艘美國運輸船,北撤山東。路線是從廣東省寶安縣大鵬灣出發,前往山東煙臺。自開始調查之日起至登船之日止,以一個月為限,不得超出。
協議雖然簽定,但是還有許多遺留問題懸而未決。國民黨政府會不會報復留在廣東的東縱隊員?能否保障他們的生命安全及居住、就業自由?海南島的瓊崖縱隊怎樣撤退?東江縱隊北撤會不會成為第二次“皖南事變”,如何保證戰士們的安全?這些都是未知數。
為了不讓敵人“一鍋端”,領導留在廣東的東縱戰士繼續戰鬥,曾生認為,他、方方和尹林平三人,不能綁在一起,一定得留下一個人。方方是第8執行小組成員,走不了;曾生是東縱司令員也走不了;尹林平是政治委員,國民黨認為政治委員只會做政治工作,不會打仗,他要是留下可能會容易些。
正巧這段時間尹林平鬧肚子,於是他在一次談判中提出請假去香港治病。國民黨代表黃維勤猜想,尹林平這一去肯定不會再回來,於是極力反對。方方找到米勒問:“上校先生,在你們的軍隊中,病人有沒有治病的權利?軍隊是否也要有人道主義?”米勒很痛快就同意尹林平去香港治病。
尹林平按規定將所乘的火車班次告訴國民黨方面。然而,到了火車站,他見人頭攢動,根本買不到票,於是當機立斷改乘輪船。誰知道,他原定乘坐的列車行駛到增城境內,竟然翻了車。事後曾生他們瞭解到,這起翻車事故是國民黨“殺敵”大隊大隊長朱兆康乾的。
尹林平躲過一劫。
集結大鵬灣
5月份,北撤工作進入實質執行階段。
東江縱隊各部隊分散在1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而且彼此之間通訊不便,想要在一個月之內順利集結到大鵬灣,難度可想而知。為了破壞東江縱隊的集結,國民黨方面人為設置了許多障礙。
東江縱隊《前進報》記者鍾魯平回憶:
(東縱)宿營地必須經過國民黨指定,行軍道路僅僅由國民黨軍隊撤出五里的走廊,東縱的部隊在這種情況下隨時都可能有遭國民黨軍隊襲擊的危險。同時宿營時不能作軍事演習(初意竟不許放崗哨,後爭取補充為:自衛性的警戒是必要的)。此外對民眾方面:第一,不許散發標語宣傳品;第二,不許民眾慰勞;第三,不能作行軍以外的工作;第四,不能與當地人民直接接洽任何事項。同時還規定不能將武器留給地方。
為了保證順利集結,5月25日第8執行小組分三個支組,由廣州出發分赴江南、江北、粵北三個地區調處東江縱隊北撤工作。
東江縱隊司令員曾生跟隨江南支組抵達惠州。曾生回憶,到惠州後,國民黨地方要員三天兩頭請他們吃飯,可就是對部隊聯絡的事情推三阻四。
眼看半個月過去了,還沒和部隊聯繫上,曾生心急如焚。他向國民黨方面攤牌,要求立即與坪山根據地的東江縱隊江南支隊聯繫。
當時,惠陽縣有兩個地點——一個“坪山”、一個“平山”,若用廣州話講發音相同,若用客家話講則發音不同。坪山在淡水鎮西南,是東江縱隊的根據地,平山則在淡水鎮東北,沒有東縱部隊。這個情況國民黨方面心知肚明,可他們偏偏要到平山去尋找部隊,來來回回耽誤了好幾天,而在坪山根據地原地待命的東縱戰士們則心急如焚,明明收到了北撤的通知,卻遲遲接不到起程的命令。起初,他們以為是通訊聯絡搞錯了對象,殊不知是國民黨在暗中使壞。
為了把東江縱隊消滅在集結的路上,國民黨軍隊不惜下殺手。原名劉錦進的劉黑仔是惠陽大隊短槍隊小組長,出了名的神槍手。1941年至1945年,他帶領短槍隊在惠寶、港九一帶活動,收集軍事情報,運送武器,護送文化人,搶救國際友人……甚至還曾經夜襲日本兵營,化裝成日軍小部隊活捉日軍特務東條正之大佐。劉黑仔威名赫赫,日軍曾多次重金懸賞他的人頭,都奈何不了他。
5月1日,劉黑仔短槍隊隨粵北支隊撤至南雄和江西交界的界址圩。那天上午,劉黑仔等人正在一間屋裡開會,敵人的便衣故意在街上惹起事端。衝突之下,槍聲響起,街上秩序大亂。敵人的機槍、手榴彈從四面八方襲來,劉黑仔身負重傷。由於醫療條件差,劉黑仔受傷三天後,犧牲在前往指揮部的路上。這位威名素著的抗日英雄,就這樣倒在了北撤的路上。
在集結途中,國民黨軍隊曾屢屢向東江縱隊的戰士們發起進攻。國民黨第153師457團1營偷襲江北部隊,8名東縱戰士犧牲、7人被捕;粵北部隊集中在龍江時,一名國民黨特務企圖暗殺東江縱隊副司令員王作堯;曾生率部集中到牛皮嶂下,國民黨軍保安第7團出動兩個營兵力,向他們發起了進攻……東縱的戰士們恨不得跟他們同歸於盡,但曾生等高級將領總是勸大家“以大局為重”。
6月下旬,距離集結日期越來越近,分佈在廣東各地的東縱戰士排除萬難,先後抵達了集結地葵涌大鵬灣。
登船前險象環生
(位於葵涌鎮的東江縱隊司令部)
葵涌位於廣東省寶安縣,也就是深圳的前身。葵涌被求水嶺、雷公嶺、坪頭嶺、筆架嶺群山環抱,對面就是大鵬灣。這裡雖然風景秀麗,但是打起仗來沒有迴旋的餘地,很容易被敵人“一鍋端”。
曾生、方方等十分憂慮。特別是曾生,看著葵涌的地形和從四面八方集結而來的北撤戰士,他頭腦中不斷閃現“皖南事變”的畫面。
這種擔心並不是多餘的。國民黨已從惠州淡水調來兩個師,包圍了東江縱隊的北撤人員。幾天前,曾生在惠州國民黨東江遊擊指揮所聯絡北撤工作時,該指揮所司令曾悄悄提醒他:“你們要抓緊時間走,他們正在調動部隊,想消滅你們。”他所說的“他們”,指的是國民黨正規部隊。可見,廣東地方部隊希望將東江縱隊送走,但國民黨正規軍希望將他們就地消滅。
為了不重蹈“皖南事變”的覆轍,曾生等人召開作戰會議,重新調整編制,佈置兵力,要求大家分頭尋找船隻,以備不測時從海上突圍。除加強佈防外,東縱指揮部還在葵涌入口處佈置重兵,埋置地雷,做好應戰準備。一時間,部隊進入緊急狀態,戰士們個個嚴陣以待。
當然,從源頭解決國民黨的武力威脅,還是最關鍵的。在第8執行小組抵達大鵬灣後召開的小組會上,方方當著米勒的面質問黃維勤:“國民黨政府軍隊總是尾隨著我們,我們的安全究竟能不能得到保障?”
黃維勤心中有鬼,默不作聲。米勒則一個勁兒地打圓場,要方方和曾生相信張發奎的承諾。方方向米勒列舉了國民黨向葵涌附近的橫崗、蝦湧增兵,修築工事的事實。另一方面,人在香港著名報人薩空了也通過《華商報》記者連貫,向東江縱隊遞來情報:“頑軍兩個團又開向我區,擬殲滅我集中的部隊。”
面對事實,米勒非常不滿。他以第8執行小組的名義向張發奎發了一封急電,要求他在美國船隻未到達大鵬灣之前,保證東江縱隊北撤人員的安全。在未接到登船通知前,政府軍隊不得越過已商定的軍事分界線。
張發奎接到電報後,知道不可能在葵涌對東江縱隊北撤人員下手,於是又生一計,他發電報給米勒稱有“要事相商”,讓第8執行小組全體人員回香港。方方一眼識破了他的伎倆,表示:“除非是毛澤東主席下命令調我離開這裡,我才走。”米勒也想盡快完成工作回國,也不同意離開葵涌。
與此同時,香港的報紙也不遺餘力揭露廣州行營針對東江縱隊集結的一系列陰謀。廣東的民主人士、香港惠寶同鄉會和海外僑胞紛紛發表聲明,要求廣東行營保證東江縱隊安全北撤。在各方壓力之下,廣州行營只好通過中央社發表聲明,“保證中共人員安全北撤”。
雖然北撤人員遵守沿途不舉行歡送會的規定,但是部隊集結到葵涌後,許多戰士們的家屬和父老鄉親,仍從四面八方趕來,為子弟兵送行。為此部隊專門設立了一個臨時招待所。
(東江縱隊北撤煙臺,當地百姓夾道歡送)
北撤戰士張持平回憶,家屬們有的帶雞鴨,有的送茶果,有的送零用錢,有的送冬衣,還有從沒去過北方的家屬問:“北方冷到什麼程度,是不是小便下來立即結成冰塔?”這些擔心雖然聽起來可笑,但是折射出父母、家人和鄉親對廣東子弟的擔憂。他們到北方會不會水土不服?能不能吃得飽、穿得暖?
為了做家屬們的思想工作,幹部們沒少費口舌。不過,起到關鍵作用的還是北撤戰士們自己堅定的意志。
北撤戰士羅貴回憶,自己的父母、姐姐、姑姑、堂兄多次到葵涌,勸他復員回家。親人們說:“你北撤到山東,遠離家鄉,前途渺茫,生死未卜,整天行軍打仗,吃不飽穿不暖,不如回家團圓、共同勞動過日子,免得家人為你擔驚受怕。”親人的淚水雖然令羅貴心酸,但想到自己剛剛念過的入黨誓詞,哪能先顧自己和家庭呢?於是,他橫下一條心,堅決跟隨部隊北撤。
原定6月23日啟航,但是由於遇到颱風,三艘美國軍艦直到6月29日下午4點才靠岸。臨行前,方方站在沙灘上對北撤戰士們說:
你們打了八年日本鬼,解放了大片國土,挽救了千百萬同胞的厄運!然而日本投降了,你們卻不能不離開家鄉……去為和平而努力,去為民主而努力,去為創造未來的新民主主義的新中國而努力……你們為了堅決執行人民領袖毛澤東主席的訓令,決然毅然衝破困難——不怕犧牲,不怕艱苦,義無反顧地英勇集中北撤,說明你們紀律嚴明,訓練有素,懷抱的偉大,不愧是人民優秀的兒女,不愧是毛澤東的好學生。
方方的話給了北撤戰士們很大鼓舞。為了感謝米勒上校在北撤過程中做出的努力,曾生代表全體指戰員向他贈送了一面繡著“和平使者”的錦旗。米勒接過錦旗也很激動,舉起雙臂高喊:“祝中國早日實現和平!”方方高喊:“和平萬歲!民主萬歲!”在場的戰士們也高喊起來,現場氣氛達到了高潮。
儀式結束後,北撤戰士們開始登船。
按照“協定”東縱戰士只能撤退2400人,而中共在華南的抗日武裝人員總數要遠高於此。曾慶榴教授說,北撤人員大多是排以上幹部,更多人只能留在廣東。
很多戰士或想繼續追隨革命,或怕復員後遭到國民黨當局報復,都想跟隨部隊北撤。張持平記得,快開船時,海灘上還聚集著200多女衛生員、女炊事員和小鬼。“她們不願復員,有的還大哭著,懇切要求跟我們一道上船。她們說:我們參加部隊好幾年,無論如何跟你們去。”
張持平深受感動,立即請示曾生。曾生說:“雖然規定只能撤走2400人,但是美國佬沒點名,就讓這些女同志上船吧!”就這樣,滯留在海灘上的200多名女戰士和小鬼都上了船。據統計,最終跟隨東江縱隊北撤山東的隊員共有2583人。
6月30日凌晨,北撤軍艦啟航,向著目的地煙臺駛去。
曾慶榴教授說, 6月26日,也就是北撤軍艦開船的前三天,國民黨當局已經撕毀了《停戰協定》,內戰已經全面爆發。在這樣的背景下,東江縱隊的戰士們仍能成功北撤,這的確是一個奇蹟。
北撤之後
(東江縱隊乘坐美國軍艦到達煙臺)
經過5個晝夜的航行,7月5日清晨,北撤人員乘坐的登陸艦終於抵達了山東煙臺港。眼前的一切令北撤人員們感動。東江縱隊《前進報》隨軍記者鍾魯平這樣寫道:
在擋浪壩碼頭,八路軍的儀仗隊奏起了莊嚴的軍樂,馬路兩旁歡迎的老百姓高呼:“熱烈歡迎抗日有功的東江縱隊北上煙臺!”“堅決保衛和平!堅決保衛解放區!”“反對國民黨反動派打內戰!”歡呼聲、鑼聲、鞭炮聲此起彼落。當戰士們走到大街的時候,老大娘把準備好的糖果、雞蛋、蘋果、花生等一袋袋慰勞品往戰士們的掛包裡塞,戰士們感動得掉下熱淚……
半個多世紀後,北撤戰士何小林回憶當時的情景感慨:“對於剛剛走出山溝叢林的游擊戰士來說,猶如來到了一個五彩繽紛的童話世界。”
兩個老大爺一邊一個拉著“小鬼班”戰士的手,這個往戰士口袋塞花生,那個往戰士乾糧袋塞雞蛋。這個問戰士:“孩子,你多大啦?”那個對戰士說:“孩子,你到家啦,不再受苦啦!”一位老大娘拽住連隊衛生員不讓走,一會摸摸衛生員的短頭髮、黑臉頰,一會看看衛生員的黑衣裳,端起一碗雞蛋糖水,喃喃地說:“閨女,好閨女,辛苦了,喝吧!”
一路上,何小林記不清與多少熱情的群眾握過手,說過“謝謝”!記不清有多少大娘、大嫂送來糖水、毛巾,更記不清自己的乾糧袋裡被塞進了多少花生、糖塊、雞蛋和紅果子……昨天告別了廣東的親人,今天迎來了山東的親人,背井離鄉的北撤戰士們感受到家一般的溫暖。
(獲救的美軍飛行員克爾1944年拍下的東縱抗日英雄,左起黃作梅、劉黑仔、曾生、林展、尹林平。 資料圖片)
1947年3月,隨著解放戰爭在全國範圍內展開,中共中央決定以東江縱隊北撤人員為基礎組建兩廣縱隊。1947年8月1日,兩廣縱隊在山東濱縣成立,曾生任司令員,雷經天任政治委員,隸屬華東野戰軍。
解放戰爭中,這支隊伍先後參加了江淮、臨朐、諸城、豫東、濟南、淮海等戰役,配合主力兵團作戰,共殲國民黨軍5000餘人。
1949年秋,兩廣縱隊揮師南下,與第二野戰軍四兵團、第四野戰軍十五兵團,及粵、贛、湘邊縱隊並肩作戰,解放了廣州。北撤的東江縱隊兒女們,終於兌現了自己“打回廣東”的諾言。
記者 黃加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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