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數:熟女什麼都知道


陳數:熟女什麼都知道

「陳數很難搞、很麻煩。」

這是化妝師圈子私下流傳的一句話,在那個傳說中,這位女演員關注細節,要求頗多。「我一路就是被別人投訴長大的。」陳數說。這一天,她坐在家中茶室,頭上是明亮的玻璃屋頂,背後的木質櫥櫃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茶具。她穿著白色套頭衫,戴一副紅色框架眼鏡,臉上一點淡妝,緩緩烹茶。

她談起那些「麻煩」的評價,「那是因為我的及格線定得高,80分。」她從來不是得過且過且原諒的人。《完美關係》中,她是配角,在網上引起熱烈的討論,風頭甚至蓋過了主角,「如果我要求不高,你們就看不到今天的斯黛拉了。」

她經常回看自己的戲,帶著冷靜而挑剔的目光,彷彿看的是別人,「這裡演得還可以,那裡情緒再強烈一點更好。」有一次把自己看哭了,哭完,她又反省,這樣不好,「不能陷進去。」如同她選擇的角色,《暗算》裡的黃依依、《鐵梨花》裡的徐鳳志、《和平飯店》的陳佳影,都充滿了尖銳的稜角,很大程度上,那是她價值觀的體現,「我幾乎沒有一個諂媚型的角色,也幾乎沒有演過依附男人而活的女人。」

在人生很長一段時間裡,陳數都活在證明自己的緊張感裡。她學舞蹈出身,跳舞12年後進入表演行業,周圍是頗有經驗的同學,而她一竅不通。長相又偏成熟,被認為不符合當時市場的流行審美。很多人說她端不了這碗飯,她自卑了許久,但想著已經不能回頭,只能咬牙走下去。

現在她圓熟了一些,但仍然感謝這種年少時的幼稚和要強,讓她走到了現在。她曾轉發過一條微博,有人將玄奘西天取經的路線做成了視頻,依時間順序標出路上每一座城市、每一條山脈和河流,那是玄奘走了17年的路,陳數看著那個視頻,不自覺把自己擱在裡頭。自她入行,演員這條路已經走了20年,她43歲,「一路艱難,又沒有GPS,玄奘真的沒有猶豫嗎?」她是猶豫過的,2014到2016年她沒有工作,也做好了不紅、再也演不了戲的準備,有很多的懷疑、猶豫和生命的艱難關頭,終究還是走過來了。回頭審視這20年,她感覺恍如隔世,看完那個視頻,她哭了5分鐘。

她又想,「什麼是勇敢?不回頭看。」

以下是陳數的自述:

文|張月

停頓

接到《完美關係》里斯黛拉這個角色的邀約時,我最大的興趣在於,她是一個職場女性。職場是我特別嚮往的工作狀態,女性在職場當中呈現出的那種質感,理性、冷靜、果斷、有格局,高度專業,不夾雜情緒,是我非常尊重的優秀女性的特質。儘管她在這部戲當中是個配角,但在展現這方面的特質上,有她的豐富度。

跟導演溝通後,我很快確定她的調性,最重要的是她的氣場。當公司裡發生彈劾總裁或者類似的衝突時刻,斯黛拉都不是以臺詞咄咄逼人,而是要呈現出職場高管應有的、令人信服的氣場。這個氣場需要把握好分寸,不是越強越好。去年我演了個律師,那個角色是中層,我就不可以展現出斯黛拉那樣的氣場。其間分寸,需要演員來評估衡量。

倒也不是偏愛職場劇,我是一個既專業又有點貪玩的演員,專業是說我會非常專業地去選擇所有的作品和角色,專業地呈現表演的質感,貪玩是說我現在對很多角色和故事充滿了好奇,覺得「這個很好玩,我這麼演好不好?」這種相對鬆弛的心態是最近幾年才有的,以前,我太沉重也太緊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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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關係》劇照圖源受訪者

這一行,如果你想365天呆在劇組,是做得到的。2013到2014年,我處於一種不斷掏空的狀態,14個月拍了四部戲,都是女主角。拍《我愛男閨蜜》的時候,20多天都是重感冒,完全失聲,因為這個,後期配音又配了好幾天。人累的時候,看東西也看不懂,說話也說不快。那段時間我劇本看半天看不進去,還自我譴責,怎麼回事,是不是心野了?不投入角色了?

演戲,是一場內在的消耗,它不只是個體力活,不只是你熬了夜、捱了凍,傷害了身體。它傷神遠勝過傷身,需要你把對生活的熱情源源不斷、毫無保留地拋出去,給角色。這些年,我一直是這麼做的,一個不知道愛自己的工作狂。

漸漸地,我開始覺得對工作、對錶演、對自己,不但失去熱情,甚至覺得無趣了。你把那個時候的我寫成是有憂鬱症的症狀也是沒問題的,整個人對於生命沒有了積極感。因為太疲勞,對外界的感知也變鈍了。回看那段時間的表演,就是一般。我知道以我的能力,不會糟糕,但讓角色有光彩的東西太少了。

真正打動我們的表演和作品是有光芒感的,它可以抵達人的內心深處,那是藝術的本質。我關注這個東西,無論演小角色、大角色,甚至在沒有選擇權的時候演一些不適合我的角色,我都從來沒有放棄過它,表演是從心裡面往外送,而非只通過技術。但太疲倦了,我能夠感覺到自己狀態一點點地下沉。我就想,自己都不夠好,拿什麼給角色呢?這種狀態演下去,越演,就越差。

2014年,拍完《談判冤家》,我決定停止工作。當時有很多新戲找來,也有明確的年度大戲,朋友勸我去,我說算了,沒有意義。

創作者一定要休息,不然就是幹體力活,而非創作。做這個決定時,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失去在市場上的活躍度。那時我已經37歲了,隨著年齡的增長,表演類型已經開始有限。誰不知道年輕人的戲選擇多,中年人的戲選擇少呢?我知道,一停下來,以後可能演戲的機會少很多,角色也沒那麼精彩,演主角的機會都在驟減,OK,沒問題,我抱著什麼都不要的心態,覺得得照顧自己的心,我得療傷。

覺醒

作為演員,我一直很緊張。2016年以前,我認為表演是我可以證明自己的職業,我喜歡它,它可以成就我,那我一定要取得成績。

這種緊張感跟我們這代人成長的環境有關係。我是湖北黃石人,上小學的目的就為了上黃石二中(黃石市唯一一所省級重點中學和省級示範高中),那時的社會慣性,就是除非你真的不爭氣,但凡你有點要求,就要往前推。父母都從事文藝工作,他們對我要求嚴格,你感受得到那種期許,他們希望你做到最好。

也跟我不被重視的那段經歷有關。小時候,哥哥很漂亮,像個洋娃娃,親戚都抱著他。那個時候的漂亮就是大眼睛,你不是大眼睛,你就不漂亮。他們覺得我不好看。後來,我到北京上舞蹈學院,又到東方歌舞團工作,大家總認為我的專業雖然不錯,但形象不是很好。舞蹈學院第一學期,一班人在大教室跳民族舞,老師衝我說,陳數你別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呢。大庭廣眾之下,我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下去。後來我一直拿著鏡子練習怎麼笑得更甜美,但也沒什麼用。30歲之前,我都覺得自己笑得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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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數童年照圖源受訪者

1992年到東方歌舞團後也是類似的情況,團裡演員第一就是形象,其次才是業務。那些演員漂亮得呀,有的像洋娃娃,有的很秀美,有的很豔麗。李小冉比我晚一年進來,她是那種,眉毛長得好,眼睫毛密密長長,呼扇呼扇的,可好看了。我還禿眉禿眼呢。那種時候,就覺得命中註定,沒有先天的好條件,外表似乎永遠是自己的短板。

蠻自卑的。一位師姐說我那個時候,總是冷著一張臉,別的孩子扎堆,就我經常獨來獨往。

回頭去看,人有人各自的命運,因為長得不夠出色,不屬於那個時代的審美,心中就種下了不服輸的種子,憑什麼女孩就一定要長得漂亮才能得到別人的認可,我努力讀書行不行?我成為一個很優秀的人行不行?我能幹行不行?我會做家務行不行?有位老師告訴我:「每個女孩都有年輕漂亮那幾年,但那幾年之後怎麼辦?」現在想來,可能是一種覺醒。

那時我苦練業務,可能練的方法不太科學,身體的關節全都受過傷,到現在我的腰是歪的,有一節脊椎也是歪的。舞蹈學校的第二年,就把腹股溝韌帶拉傷了,兩個膝蓋都是積水和囊腫。進東方歌舞團第一個月,小指頭就骨折了。努力還是有成果的,我在舞蹈學院附中畢業的成績,除了民間舞是4+,其他都是5分。在東方歌舞團,我也是很好用的演員。

但我知道不能一直在舞臺上跳,舞蹈演員是青春飯。在東方歌舞團期間,我演過成方圓老師《音樂之聲》裡的大女兒,覺得演戲和舞蹈的感覺不一樣,表演需要有更多內心感知,還要有充分的想象力和感受力,再去表現出快樂和悲傷。演戲吸引我,1999年,我考上了中戲,想轉行當演員。

那時我是真不會(表演)啊。我們班是中央戲劇學院最後一屆幹部專修班,包括我在內,只有5個「白丁」,其他全都拍過戲、上過藝術院校,還有人本就是話劇團的演員。現在人藝的於震那時是我們班的,他已經拍過戲了。我們第一個月做無實物練習,他一個人演動物大會,一會兒演獅子,一會兒演猴子,一會兒演狐狸,活靈活現。而我呢,就傻在那兒。

之前的驕傲全碎了。之前好歹咱也是國家二級舞蹈演員,出訪過世界十幾個國家,都是對外公派那種大型表演,不敢說自己是臺柱子,但也還有很多的不錯的履歷和肯定——但那時,突然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就是個白痴,什麼都不會。同學會互相幫助做作業,沒人找我演,因為我演得太差了。

壓力太大了。天天做不出作業,有一次9個小時弄不出來,深夜在教室痛哭,第二天一臉慚愧地跟老師說,沒有編出來。老師特別平靜,說,沒關係,明天搞點別的吧。

我三點一線,低頭走路,別的班男同學找我說話,我都不搭理,根本沒有那個心思,去廁所的路上都在記臺詞,還主動請纓其他同學的作品跑龍套,需不需要有穿過的人?我給你跑一趟。只有這樣才有機會跟同學學習,才能跟別人一起做作業。

那時,我們上文化課會經過音樂劇班專屬的舞蹈課教室,進去要換舞蹈的軟鞋,大家的鞋子放在門口,門是關上的。我看著門口那堆鞋,心裡全是羨慕。他們可以練功,而我已經離開了。舞蹈,練功,它曾經是我所有自尊、驕傲的來源,現在全部沒有了。但我不能後悔,我只能緬懷一下,然後該幹嗎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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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戲上學時期的陳數圖源受訪者

「不會演」沒有持續太久,第一學期我就考了全班第三,第二學期考到第一。但那段不受認可的經歷還是幫助了我的表演。2010年,我演了《鐵梨花》,那是一個離我特別遠的角色,我沒有機會生活在民國,沒有經過那樣的戰亂,我就琢磨,如果把我擱在那時候,我會怎樣活。

那個劇讓我在世俗層面上紅了,大部分衛視都在不斷重播,各種頒獎禮也來了。我所獲得的東西,遠遠超出我的想象。我沒有想到自己在2010年能獲得全國性的影響力,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條件太一般了,太不漂亮了,太不出眾了,太不符合那個時代流行的特質了……一直都有人說,你不適合幹這行。那個劇後,我的自卑感少了很多。我就是要證明陳數是個好演員,我要證明陳數能夠涉及多方面的領域,我要證明我在多方面領域都達到了一個什麼樣級別的分數,讓各個質疑我的人,請你們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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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梨花》劇照圖源受訪者

得失

紅了之後有更多的機會,鮮花和掌聲越來越多,有沒有被它羈絆呢?一定有的。我的事業、我的工作就是個被大家指指點點的工作,突然你紅了,突然TA又紅了,你說我內心沒有起伏嗎?一定有的。我也不想錯失機會,帶來的結果就是2014年的狀況,身心俱疲。

剛停下來,終於不用再頻繁地看手錶、查通告、不需要化好妝等導演喊Action,也不用奔波著去機場。第一次有機會感受一下自己的身體,我才發現它有一些忽略了很久的問題。我發現身體僵硬得不得了,手腳膝蓋老是特別冷。頭一年主要是調理身體,吃養生的食品,做一些針灸和拔罐。

突然時間多了起來,我盡幹一些沒什麼經濟效益的事情,一下午坐在這兒喝杯茶,曬曬太陽,看看書,看書的時候可以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看,不著急,以前都是一行一行快速掃過去。好的文字是有節奏和韻律的,文字底下也是有豐富的世界可以讓你想象的。我體會到了時間是可以用來消磨的。

一停就是兩年,休息,感覺身體越來越好,心情越來越松馳,越來越能夠放下之前那種緊張、強迫或者自我高壓的設定。我經常翻翻山下英子寫的那本《斷舍離》,它講的是人和物質之間的關係。我把衣櫃裡所有的衣服都整理了一遍,以前為了角色置裝,買了許多衣服,很多穿不著,我一點點收拾出來,根據需要送給朋友。衣櫃裡原來擠擠囊囊,後來就清爽很多。

這種清理也給了我一個思考,就是要怎麼面對人生,面對起伏。我經歷過鮮花和掌聲,但是這些東西可能慢慢就要離你遠去,女演員不再年輕了,角色就從女孩變成了媽,怎麼面對這個得失?2010年我一年收到60個劇本,以後劇本沒有那麼多了,怎麼辦?是要口頭上說不在乎但心裡彆扭得要死嗎?怎麼面對以前是主角,人人擁簇你,突然成了配角,大家對你的態度的變化?這些波瀾起伏發生在內心,你可以騙所有人,但你騙不了自己。

我想,還是要更加確定自己的心態,不管外界如何,無論事業處在多大的成功或者不成功,都要結結實實地站在地面上。以前我一直努力證明自己,現在就覺得,不用證明了,我也不需要很多錢,千萬不要讓我一下子發大財,但我一定要讓自己永遠擁有可以賺錢的能力,要持續地做下去。

2016年,我重新出來,再面對攝像機的時候,真的有一點重生的感覺,就像一個手機進行了殺毒、卸載、清理和充電,電力足就是不一樣(笑)。

鏡頭是一覽無遺的,當你不再能用青春之美征服觀眾的時候,你的角色能走向何方,是什麼格局,都是你自己決定的。演員的內心建設比演技的建設更為重要。沒有這些年的經歷、建設,可能大家看不到今天的斯黛拉,她所呈現出的,就是我個人的成長。

在劇組看到年輕的演員,看到他們的緊張,就好像看到年輕時的自己,我現在願意釋放出更多的善意去幫助對方。在《完美關係》裡,我和王森演姐弟戀,他有點緊張,我就多跟他開玩笑,拉近彼此的關係,打破那種因為年齡和資歷給對方帶來的壓力感,不然他不敢看你,不敢看他怎麼愛你?

最重要的,還是表演能夠令人信服,再卓越一些,甚至可能引發、引領,這才是一箇中年女演員應該乾的事情,而不只是在觀眾面前展現我狀態還可以,皮膚還可以,那只是箇中年的漂亮姐姐。我希望走下去,走得更好,穩紮穩打,為此我得保持健康,這是現階段我最焦慮的事情。不是小孩子了,小時候連熬七天拍戲,一天就能緩回來,現在熬一個晚上,七天都緩不過來。2018年《和平飯店》播出的時候,經紀公司讓我宣傳,我說不要宣傳了,為什麼晚上11點還找我宣傳,我要睡覺了。

曾經一位女演員通過我們共同的化妝師告訴我,「數姐能夠通過演戲走到這一步,我們還是好好演戲吧。」可能我的堅持讓她們覺得在專業上用功、好好演戲,總會有出頭的那一天,我覺得很欣慰。在表演這條道路上,有很多前輩都用他們的專業和魅力幫助過我,他們引領了更好的表演,都是用手指月的人,我希望自己也能成為走向月亮路上的一個人。

這麼著看,許多得失就不重要了。有時我還會想起《鐵梨花》,也許我跟她相似的地方在於生命底層的韌性。老年鐵梨花有一段站在懸崖邊跳崖的戲,我自己設計了動作,把袍子這樣撒開——「譁」一下,那一刻,我真真切切地在自己身上感受到那種豪邁。我在表演鐵梨花,又在感受鐵梨花的力量。這種力量影響了我很多年,在我心裡紮下了根,成為陳數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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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受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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