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從百轉千回“繞指柔”到“男兒到死心如鐵”


《青玉案》:從百轉千回“繞指柔”到“男兒到死心如鐵”

加了個創作者群,群裡老的小的都有,但無一例外都是才子:博聞強識,出口成章。

一天,悅華髮了篇介紹“三行詩”的文章,結果在群裡一露面,赫然發現三行詩正在刷屏!

過了兩天,詩是少了,可又產生了一個新的後遺症,群友們只要逮住機會和我,就開始談詩,中國外國,古詩新詩,有韻無韻,張口就來……最後嚇得悅華只好潛水了之。

想一想,我這是招惹誰了?不就是一個初學詩者強不知以為知地發了幾篇詩評的文章麼!

惶恐之餘,悅華也竊思竊喜——所謂的“詩歌的沒落”,可能不是真的吧。

又一天,悅華想寫篇關於宋詞的文章,不料在群裡弱弱發了一聲,立刻又引發了一場“宋詞大戰”。

一先生語不驚人誓不休:“宋詞主題就二:一曰暗戀,一曰偷情。”

正想強辯,結果此先生接連拋出幾句詞,又引得幾個小青年和半老不老的“老”青年接起龍來……

好吧……悅華只有再嘆,才子啊,才子!

當然這些都是師友們私下裡的玩笑話,如果你真的信了,那他們就又哈哈了!

不信,你若說:辛棄疾的《青玉案》也是寫暗戀的!那麼他們一定會回你:非也,非也。


《青玉案》:從百轉千回“繞指柔”到“男兒到死心如鐵”

01

《青玉案》這一詞牌在辛稼軒那裡屬於稀罕物,悅華遍翻他600多首詞,僅見一闋《青玉案·元夕》。

——雖然這首詞可以說是膾炙人口: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首先,說它是“看姑娘”引來的一首詞是沒錯的。

鄧廣銘先生的《稼軒詞編年箋註》析道:“據詞中觀燈、尋芳之情節,疑作於首次官臨安時。”

辛棄疾首次官臨安,任的是臨安倉部郎官,那年他35歲。一箇中青年基層幹部,忙裡偷閒與同僚看看元宵節之夜的臨安,再順便看看姑娘當然正常。

那麼會不會是20歲之前的辛棄疾,在金的汴京或燕京看的燈、尋的芳呢?

這個不可能,因為北方民族的元宵節不會這樣熱鬧。


《青玉案》:從百轉千回“繞指柔”到“男兒到死心如鐵”

不知道鄧先生的推斷依據何在,悅華認為,從辛棄疾“錦襜突騎”南渡後至35歲前,也是有機會見識下臨安的元夕的。

南渡那年他23歲,之後在江陰、建康等地連著做了幾年小官,兩地離杭州不遠,想看燈,看人,機會也多。

但悅華總覺得說它僅僅是一首“看姑娘”的詞又似乎忒小看了胸有大志的辛棄疾。

——注意,辛棄疾自號稼軒,標榜自己能奪一個“種田”科的狀元,還得等到他42歲以後。

“看姑娘”時候的他,已經寫成或者正在醞釀他的《美芹十論》和《九論》,鋒芒銳利,英氣逼人。有理由相信,在“吳鉤”與“吳娃”之間,他更愛前者。

因此,悅華更願意把這首詞看作是一首有寄託的詞。

辛棄疾對“姑娘”的審美眼光與眾不同。他不愛乘著“寶馬雕車”與佩著“蛾兒雪柳黃金縷”的“京都名媛”,卻獨愛“暗香”浮動,隱進闌珊燈火裡的那一個。

有人認為,詞中的“他”,不是美女,而是詞人自己的寫照。

在焰火怒放,人眾歡騰,月移影動,魚龍狂舞的熱鬧中,辛棄疾卻落寞地躑躅在燈火稀疏的京城一隅,深陷於一種“眾裡身單”式的孤獨中。

熱鬧是“他們”的,一切與自己無關。即便芳華絕代,不管怎樣努力,卻總換不來別人的注目與凝望,所以孤獨。


《青玉案》:從百轉千回“繞指柔”到“男兒到死心如鐵”

這是一種“不遇”之感。

當然,悅華認為,還可以有下面的理解:

香草美人,喻明君善政,本為詩騷傳統。蘇軾就講:“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這時辛棄疾所尋找的那個“他”,不同樣可以是明君善政嗎?

這句“眾裡尋他千百度”,有找尋理想實現之途的執著,也有在失意中含著的微茫的希望。

這個年輕人把“男兒到死心如鐵”的誓言就寫進了這千迴百轉的“繞指柔”中去了。

王國維曾經不看語境,將這首詞中的“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看成是做學問的三境界之最後一境:尋覓理想,憔悴不悔,終成事業。這,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可是,人們為什麼更願意把這首詞看作“暗戀”和“追姑娘”呢?我想,這可能與對辛棄疾的誤解有關。


《青玉案》:從百轉千回“繞指柔”到“男兒到死心如鐵”

02

鄧廣銘先生在《辛稼軒年譜》中考證,辛棄疾有一妻數妾。

妻範氏生長在一個北方的大家族,那個家族幾乎和辛家前後腳南渡歸宋,所以談得上門當戶對。

兩人同歲,結婚時都已20好幾,在當時是絕對的大齡青年。

兩人關係應該很好。在辛詞中有好幾闋都是寫給他的範氏夫人,在《定風波·昨夜山翁倒載歸》一詞中,寫自己喝酒頻醉,妻子很擔心,就在窗子上寫遍戒酒語,辛棄疾由衷贊到:“劉伶元自有賢妻”。

在妻子50歲壽辰時,他又寫了一闋《浣溪沙》,有“白髮對紅顏”之語,兩人同歲,人過半百,都已老矣。他偏說,自己老了,夫人不老,那種寵溺,也是不要不要的!

其實還有一層——他講自己老了,又明明懷著一種內疚——自己四處碰壁,而妻子能與自己風雨與共,養兒育女,這,讓他感激。

從這裡看,我們完全可以說,《青玉案》是寫給範氏的小情歌啊:在人堆裡挑啊揀,最後終於找到了你!


《青玉案》:從百轉千回“繞指柔”到“男兒到死心如鐵”

但人們非得講辛棄疾生活作風不好。

證據一:辛棄疾一生數遭彈劾,其中總有一條是“好色”。

證據二:他有至少六位侍妾,叫做田田、整整、錢錢、阿卿、飛卿、香香……名字有的好香豔啊。

證據三:他沒事還喜歡出沒於風月場。還曾因與下屬爭風吃醋,刻意報復——同行人,小他十四歲的朋友劉過。

證據一是官方的證明,其中包括皇帝下的制詞。證據二三是民間文化人的筆記,很多江湖傳說和以訛傳訛的謠言。

但兩者是有聯繫的,後者捕的是彈劾者的風,捉的是聖旨的影。

沒事看姑娘本來是正常人的正常心態,但當掛上政治的鉤之後就叫“作風問題”了。

辛棄疾的朋友朱熹,道學先生吧,韓侂冑整他時,說他納了兩個尼姑為妾,朱熹怎麼反應?他在給皇帝的悔罪書中說,是的,是的,我以尼為妾,那全是事實,我不要臉……


《青玉案》:從百轉千回“繞指柔”到“男兒到死心如鐵”

可是朱熹在和政敵鬥爭時,也使用了同樣的手段:他彈劾台州太守唐仲友時,就拉出來一個著名的官伎嚴蕊來示眾。一直到現在還有人討伐朱文公的不厚道,因為嚴蕊是一代才女啊……

政治鬥爭的可笑處在於,血色的殘酷之上,還要粉飾著桃紅色的風月之雲。

連一代大儒都“消受”得起,辛棄疾這個文壇詞宗更有資格被貼上“愛看姑娘”的標籤!

回到《青玉案》。

有人一定會說悅華上綱上線了。別把《青玉案》賦予那麼多沉重的意義有多好!

是啊,我們拋去政治的、文化的甚至道德的外衣,把它還原成一首純純的小情歌,讓在少男少女間傳唱,真的是美好。

我想,辛公若輪迴到千年後故鄉的河岸,也一定會覺得剝去所有的沉重後,那個燈火闌珊處的女孩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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