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2018年上映的《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The Ballad of Buster Scruggs）在科恩兄弟的作品中是獨特的存在，在題材上，自2010年大獲好評的《大地驚雷》後，兩人再次涉足西部片題材，與《大地驚雷》改編自同名經典小說和電影不同，《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的劇本科恩兄弟創作了近30年，
是對西部片的另類致敬，也是一次野心勃勃的以小人物為主視角構建的西部史詩。在手法上，它更像科恩兄弟導演生涯的一次小結。它既有《老婦殺手》中經典的黑色幽默，《老無所依》中隨處可見的失控行為、突發情節的敘述方式，《謀殺綠腳趾》中詼諧的人物設計，《冰血暴》的反懸念敘事，也和《醉鄉民謠》一樣將傳統歌謠、配樂作為故事的重要環節。
01 傳統敘事的創新，雙重嵌套的精妙結構，西部片的另類致敬
這是一部合集式電影，這並不是新鮮事物，在上世紀60、70年代的美國電影中十分盛行，近年來也有2014年阿根廷、西班牙合拍的《荒蠻故事》等佳作採用了這種結構。與前輩們相比，這部電影的看起來鬆散，其實結構精妙，內核和主題統一。影片圍繞著一本導演虛構的小說《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展開，由6個小故事組成，彼此的情節和人物相互獨立，但是主題只有一個：死亡。
作為世界上最善於編織故事的導演之一，科恩兄弟並沒有拘泥於傳統合集式電影的敘事。把開場的第一個故事《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作為片名，奠定影片黑色幽默的基調，最後一個故事《遺體》是全片題眼，也是總結，每個故事以小說插畫作為開端，以小說警句作為結尾，全片和小說雙重嵌套，結構嚴密。從第一個故事的戲謔、歡快到結尾的傷感、憂鬱，故事越來越沉重，觀眾的情緒逐個下沉，這是好劇本、好結構的魔力，無怪乎拿下威尼斯電影節最佳劇本獎了。
《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悠然自得、槍法神乎其技的牛仔巴斯特，在江湖上已經威名赫赫，戲耍式的解決了幾個壞人以後，巴斯特遭遇了“突然死亡”，他被另一個雄心勃勃、不講套路的年輕牛仔幹掉了。這個章節，西部片中的經典槍戰並不是重點，從頭唱到尾，從生唱到死的歌謠才是，巴斯特在唱，酒館裡的人在唱，殺死巴斯特的牛仔也在唱，人生就是一首隨時開始、也可能隨時終止的歌謠。
《阿爾戈多內斯附近》：詹姆斯.弗蘭科扮演的落魄牛仔鼓起最後的勇氣去打劫一個荒野上的銀行，從他邁向銀行大門的那一步起，他本有很多機會拉遠與死亡的距離，但“出來混終究要還”。這是個頗有東方宿命論的故事，看起來命運給過牛仔選項，其實牛仔“根本沒得選”。印第安人將他從死亡線上拉回，盜牛賊救下了他，卻又遇上了結隊而來的警察。想和臨刑前看到的姑娘一見鍾情共度餘生？姑娘也許只是來看熱鬧而已。這是一個結果和過程的悖論，所謂造化弄人，難以掙脫。
《飯票》：詭異、殘酷又很文學性的章節。這是一個關於“價值”的故事，那個失去四肢的青年就是男人的飯票，在鄉村裡向大叔大媽們朗誦雪萊、莎士比亞的詩詞，辭藻再華麗、演講再投入結果可想而知，他產生的效益不如一隻給觀眾逗趣的雞，男人果斷的選擇了雞，將殘疾青年扔掉。在利益面前，倫理可能是被商人首先捨棄的東西。
《黃金谷》：故事來源於著名作家傑克.倫敦的同名短篇小說，從主題、敘事、人物設置、情節衝突、配樂上，導演都忠實遵從了60、70年代西部片的手法，這是個向經典致敬的環節。
《受驚女子》：用了非常多的篇幅來描寫女孩和年輕牛仔的相識、相知、相戀，側寫老牛仔的衰老和固執。在故事的結尾，老牛仔依然老而彌堅，擊退了印第安人，但女孩卻在驚嚇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也許老牛仔沒有告訴女孩被印第安人俘虜後會發生什麼，女孩就沒有自殺的勇氣。這是個非常科恩兄弟風格的故事，
突出了人生的偶然性，女孩哥哥的死、女孩的死、女孩和牛仔的愛情，都是一路上連續偶然事件引發的，而這種不確定性還將持續下去，死者已矣，等待生者的依然是無邊的孤獨。《遺體》：一輛飛馳的馬車上，話癆獵人、老年貴婦、愛賭的法國老頭以及2位賞金獵人在談論彼此的故事，車頂上還有一具屍體。在到達終點站摩根堡旅館後，我們知道這是一個關於死神和他的助手，護送三個生命垂危的老人最後一程的故事。這是全片的總結陳詞，在死亡面前，無論貧富、無論強弱，無論公平與否，眾生一律平等。
6個故事就像1個盒子裡裝的6粒不同味道的巧克力，味道如何，取決於觀眾的理解和經歷。
02 多重鏡頭下的壯麗與孤獨，高度風格化的視聽語言
同那些偉大的西部片一樣，電影裡以巍峨的群山、廣闊的草原、清澈的河流為故事的背景，表現大自然澎湃的生命力。在《黃金谷》這個章節裡最為突出，在很多長鏡頭、特寫鏡頭、全景鏡頭下，黃金谷如畫的風景讓人沉醉，淘金者的貪婪和自相殘殺短暫打破了平靜，留下一具屍體和幾個礦坑後一切如常。與大自然相比，人類實在過於渺小。
科恩兄弟的鏡頭下，一些特定的事物成為描繪孤獨感的載體。 如巴斯特出場後到的緣巖邊小酒館，《阿爾戈多內斯附近》中的孤零零破落的小銀行，《飯票》中那個只容納下殘疾青年的小小舞臺、裝著所有東西的馬車，《遺體》中的旅館，在廣袤的美國西部，這些孤立的建築和封閉的空間，反襯出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感。
凌厲快速的剪接，蘊意豐富的鏡頭組接和內部調度，明暗色彩的巧妙運用，出人意料的暴力美學，這些高度風格化的視聽語言也是構成科恩兄弟電影質感的關鍵因素。
在第一個故事中，科恩兄弟的鏡頭語言堪稱炫技。巴斯特既是故事的主角，也是故事的講述者，他經常跳出敘事線對著鏡頭向觀眾“碎碎念”。幾場槍戰戲靠快速剪接體現了獨特的暴力美學，巴斯特在酒館裡踩桌子反彈讓舉槍的惡棍被自己的槍爆頭的場景，和《老無所依》裡的幾個擊殺場景有異曲同工之妙，讓人看得目瞪口呆。巴斯特在廣場上逐一打掉尋仇人的五隻手指，拿出鏡子看到自己被爆頭，則是荒誕與詼諧的結合。巴斯特死後，他的魂魄彈著金色的小豎琴唱著歌飛向天空，殺死他的年輕牛仔合唱同一歌曲，兩人漸行漸遠，這個俯拍鏡頭的意境和美感堪稱完美。
這短短的17分鐘，在我印象中，是崇尚實拍的科恩兄弟運用特技最多的一次。
超快的鏡頭推移在《受驚女子》中老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激烈槍戰中大量運用，從遠處奔來的一群印第安人在槍下不斷倒下，鏡頭快速給到了幾個落馬的印第安人，營造一種窒息的壓迫感。《黃金谷》中，挖到金礦的老淘金者在光影中覺察到了他背後出現的人，這時鏡頭從他的臉部特寫往上搖，從狂喜到凝固的表情，後上方出現持槍的人，老頭搖頭嘆息，一聲槍響，老頭倒在陰影中，這個情節的光影運用和運鏡讓人印象深刻。
色彩用來表現故事的基調、情緒的變化。《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黃金谷》畫面明快亮麗，《阿爾戈多內斯附近》、《受驚女子》《飯票》則是灰暗為主，《遺體》合二為一，剛開始，幾個人在馬車上誇誇其談時外面的景色是亮的，隨著劇情深入滿滿變暗，到最後彷彿進入了大霧瀰漫的黑夜，觀眾的心情也沉到谷底。
03 表現主義風格的人物設計，封閉環境中的多重隱喻
伊桑•科恩在1985年紐約電影節上接受採訪時說：
“無辜者應受苦，罪者應受懲罰，人飲血而為人。”
這個主旨體現了科恩兄弟作品的常態，電影中的個體都或多或少陷入這個困境，他們都是反英雄式的人物，他們有自己的行為準則，多少都有點誇張性和怪誕感，就是我們生活中存在的“怪咖”。
故事總是與背景和環境緊密相連的，科恩兄弟的電影都劃定一個封閉區域，《血迷宮》裡的得克薩斯州、《巴頓•芬克》裡的洛杉磯等等，而這部電影的環境就是淘金熱時期的美國西部，對人物和故事的理解相當大一部分來源於所處環境。巴斯特浮誇的語調和動作像個漫畫式的人物，在絞刑架上微笑問旁邊的犯人“第一次？”的牛仔，特別容易緊張的女孩，失去四肢的青年演講家，銀行裡那個瘋癲的老職員，背景資料的故意缺失，讓觀眾對他們背後的故事很感興趣。
影片中充滿了大量的隱喻。電影裡數次登場的印第安人，想表達什麼呢？他們是這片土地的原住民，是真正的主人，卻被入侵者們當作只會嗜血殺戮的野蠻人，代表了導演的詰問和反諷。老淘金者不斷念叨的：“金地先生，我會追上你，我老了，但你更老”，象徵了人和自然相處的關係。又比如《遺體》中，不到站不能停下的旅程代表了生命，講“風雪夜歸人”故事的小鬍子就是死神的化身，他的助手克拉倫斯的“重擊”代表了非自然死亡，旅館大門上的兩個標誌分別代表著天堂和地獄……
看到這裡你應該理解導演的意圖了，在狂野的西部，長期嚴苛的生活環境會讓人變得瘋狂、殘忍、自私，人物是封閉環境裡的俘虜。
結語：
從1984年的處女作《血迷宮》開始，從影30多年的、遊離於好萊塢幾大製片廠體系之外的科恩兄弟，是美國獨立電影的代表人物之一。
由於晦澀的片名和風格，《巴斯特•斯克魯格斯的歌謠》是科恩兄弟作品裡知名度較低的一部。該片是兩位導演進入創作黃金期以後，對童年熱愛的西部片進行一次個人風格的致敬，在劇本、視聽語言方面的嫻熟技法，使該片成為西部片的繼承者和超越者，其展現出的獨特視角、自我風格的延續，是科恩兄弟不可忽視的又一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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