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司途(三)


北京司途(三)

小春是那年國慶過後加入這個團隊的,帶著一副山東人的面孔,說起話來總是讓人覺得此人必定狡猾。他面色黝黑,額頭錚亮,身高不足一米七,逢人常常談論最近看的書籍。

他的修養和學識深受孔孟文化的薰陶,言辭中卻表現的不屑一顧,為了避免過年回家必然面臨的磕頭禮儀,他已經五年沒回山東了,成為一個無所信仰自由自在的孤兒。

他把小春當成榜樣,從未真正把他看在眼裡,小春更是喜歡用看過的電影和書籍奚落他一番,兩人的距離逐漸走近的原因完全是為了共同對抗木司,這一點木司能夠隱隱察覺到,但不相信憑藉他們的腦子能夠密謀出什麼大事來。

小春來報道的那天晚上,他率領公司幾個人去麗都的一家西餐廳吃飯,這恐怕是他們第一次在豪華西餐廳吃飯。

飯間他懷著某種期許對小春進行試探,並不是像對三巡那樣明目張膽地考驗他幾乎不存在的學識,不到一頓飯的功夫,他徹底明白了,眼前的幾個人除了一兩個能耍點小聰明之外,可以說都是些毫無才華的無能之輩。

命運把這群人組合在一起,由不得人做其他選擇,正是那天晚上,他把這個電影項目的前程一眼看到了頭,把自己未來幾年的前程一眼看到了頭。

這必定的是一場敗仗,他身為將軍卻沒想過如何提高士氣,而是躲在自己狹隘、極端、暴戾的世界裡要求每個人去改變自身那些根本無法改變的特質。他越是想抓住一切,越是什麼也得不到,越是在行為上表現出一股強勁的對進取的渴望,精神上越是想就此放縱下去,他已然明白自己是個走投無路之人。

新的事業才剛剛開始,就以這頓西餐宣佈告終,未來的時光裡他們各自在各自的路上偏離,都在努力佐證他們終將失敗的事實。

三巡吃了一份生牛肉,牛肉切的如粉絲一樣細,裹在生菜裡幾乎毫無味道可言,回去後他的肚子開始翻江倒海,趴在合租房裡的公用廁所馬桶上大吐不止,彷彿把裝在肚子裡堆積了24年的貧窮全都吐了出來,以待重新裝入這個城市隨處可見的饕餮盛宴。

這樣的生活還只是個開端,他依然懷有希望。

木司的生活裡從來都不是隻有電影,電影是他的一個門面,在北京這個文化城市裡一切輕浮的盛名都不足以讓人進入真正的文化圈子裡。

八年前他從一個沿海城市踏入這片繁華之都,僅僅用了兩年時間就在微博上名聲遠揚,結交了北京一眾文化名人,在他們酒後的醉言醉語中學會了該用怎樣的書籍和電影將自己武裝成一副知識分子模樣。儘管如此,他們除了在酒桌上相互阿諛奉承,沒人把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新時代產物——網紅放在眼裡。

當三巡意識到這是他不願向人提及的自卑時,彷彿抓住了他的致命弱點,他自然不敢用這一弱點對他進行攻擊,這一弱點卻讓他真正的看到了希望。

“來到北京,就是要不顧一切地往上爬,否則快滾回你的小鎮上吧。”

他被他關在那間小屋裡訓斥了整整兩個小時,那期間他的精神依然處於遊離狀態,卻幾乎帶著喜悅的神情,獲得了這樣一個尚未被放棄的答案。這句話正是代表著他八年前初次踏入這個城市就一直懷揣著的上進的野心,成功之後這種野心基因必然會遺傳給他周圍的人。

三巡不幸成為其中的一員,任由這種力量在體內擴散,直到達到無法控制的地步。

電影能夠矯正他來路不明的身份,他太渴望得到那些所謂知識精英們的認同了,而不是整日與他們吃吃喝喝,遊山玩水,空談天下。微博草蜢時代在身上留下的印記讓他獲得前所未有的名利同時,也給他留下了難以擺脫的陰影和傷痛。

舊時代的浪潮被一個個巨輪翻到那身後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新時代裡無數弄潮者從巨輪的齒輪中一躍而出,他近乎絕望的把頭伸出海面,望著巨輪不休不止地永遠向前,英雄和小丑同時跳躍在陽光之下,在浪花裡歡騰打滾,而他只能抱著電影這棵稻草隨波逐流。

那年秋天,三巡常常踩著正時興的平衡車往返於公司和麗都之間,人們從四面八方望著這位風度翩翩的少年,虛榮感在那一刻驅散了他承受的所有卑微。

泛黃的銀杏葉在空中飄零,落在已穿上厚實秋裝的行人們的頭上,在路面尚未成堆積之勢便消失地無影無蹤。“紀念抗戰勝利七十週年”的旗幟掛滿了大街小巷,起初鮮紅的顏色如今與銀杏葉相差無幾。

平衡車是娛樂圈一對和他關係要好的明星夫婦送的,劇本快結束的一天夜裡他沒讓三巡開車送他回家,而是自己踩著平衡車從辦公室滑進電梯,離開大樓,最終消失在夜色裡,路上卻被一個深陷的井蓋掀翻在地。從此平衡車落入了三巡手中。

在他不斷往返公司和他家的過程中窺探到了不開劇本會時他暗夜裡的生活,實際上相對於劇本會而言,這樣的生活更加與他無關。他總是被這種與他無關的事物深深吸引,如同北京本身與他無關他卻在很久以前就立志要踏入這個城市一樣,哪怕那志向僅僅是在夢裡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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