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公交車途經地獄

雨夜,公交車途經地獄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讓我猛地睜開雙眼。

噼啪的雨聲,微涼的空氣,顛簸的車身,過了很久我才意識到,自己正坐在一輛行駛在雨中的公交車上。

環顧四周,車內的乘客不多不少,剛好能把餘下的座位填滿。那些乘客如同睡熟一般低著頭,可能是雨天太暗的原因,我看不清楚他們的臉。

這場景陌生又恐懼,而且,我努力的回想,卻如何也想不起自己何時上車,又要在哪裡下車。

公交車上,異常沉靜……

【1】第一站

揉了揉眼睛,我發現自己的座位在右側靠後門的位置,右手邊坐著一個體態豐腴的女人。和其他乘客一樣,女人正低著頭,好像在打瞌睡。

我的身前,隔著一個扶手管,橫坐著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女乘務員。此時的她,正一臉無聊表情地對著手中的小鏡子照來照去,這恐怕是現在這趟公交車上唯一還算正常的人,當然,除了我之外。

“乘客們你們好,歡迎乘坐18路公交車,炸香站到了,有在炸香站下車的朋友們請您排隊下車……”

思緒被廣播裡傳來的到站提示打斷,公交車緩緩停下。

我還沒來得及對站名錶示驚訝。

“呲——呼啦!”乘務員右手邊的車門打開,一股濃烈的油炸味道立刻從門外傳了進來,把車上本來細雨綿綿的清爽完全掩蓋住了。

呼的一聲!我右邊座位上的胖女人突然站了起來,不打招呼,也不等我起身讓開,硬生生從我的雙腿前擠了出去。

她一路艱難的走到車門口,側著身子下了車。隨後,又有五六個乘客也跟著她下了車。我注意到,那些下車的乘客都有些胖。

我正一邊疑惑著,一邊半低著頭揉著被那個胖女人壓得有些疼的膝蓋,忽然感覺有人湊了過來。

“這位先生,您怎麼不下車?”我抬起頭,本來坐在前面的乘務員探過頭來,脖子伸得老長,笑咪咪地看著我問道。

為什麼這麼問,覺得我也很胖麼?我心裡有些不高興。

“我沒到呢……”我語氣冷淡的回答道。

“那您要去哪站呢?”乘務員盯著我的眼睛笑著問。

這把我問住了:“去下一站……吧。”對未知的恐懼又一次爬上心頭。

“下一站是冰山站,您‘要’在那裡下車嘛?”乘務員明顯不太相信。

“嗯……可能吧。”我抬頭找到了貼在車廂內的線路圖,驚異於那些站名怪異的同時,在中間偏後的位置上看見了“冰山站”三個字。

“可能……嘛?”乘務員依然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我被她看得有些發毛。

“嘩啦!”就在這時候,車門處發出響亮的一聲。我和乘務員都被這聲音吸引,朝車門那裡看去。

從車門外走上來一個十歲左右大的小姑娘,穿著一條白色的百褶連衣裙,上面點綴著很多深紅色的大小不一的斑點,腳上踏著一雙紅色的雨靴。

只見她右手拿著一把和她差不多高的黑傘——剛才的嘩啦聲應該就是她收起手中黑傘時發出來的——左手手肘處竟然夾著一隻又大又胖的黑貓。貓很乖,被小姑娘的胳膊夾著上半身也不鬧不叫,只是兩條已經快拖在地上的後腿不時的蹬一兩下。

此刻,小姑娘正奮力用左手隔著黑貓的脖子試圖把傘扣緊。也許是因為用力過猛,那隻被夾著的大貓的臉上終於稍微的露出些痛苦的表情。“咔”的一聲吼,大黑傘終於扣緊,小姑娘這才惦起腳,皺著眉,視線在車廂內從右向左掃了好大一圈,直到看到了正看著她的我,咧開嘴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

抱著貓,拎著傘,小姑娘走到我身側面,腋下大貓的胖臉剛好抬到和我的臉一般高,我有些詫異的和這個碩大的貓頭對視了好久,一時間呆住了。

“您往裡挪挪,讓她坐下?”乘務員提醒道。

“哦,哦……”我答應著,趕緊挪了挪屁股,坐在了右邊剛才那個胖女人的位置上。

小姑娘將大黑傘掛在座位前的扶手管上,然後使勁的用雙手託著大貓的前肢下面把它舉得很高,坐下來,又把大貓打橫放在自己腿上。

在我身邊坐好後,她先長長的呼了一口氣,一邊用手摸著貓頭,一邊對著我和乘務員點頭道謝,黑貓也識趣發出了舒服的呼嚕聲以示謝意。

我看著小姑娘和趴在她腿上的大貓,之前的雜亂心情被沖淡了不少……

“各位乘客,歡迎乘坐18路公交車,下一站是冰山站,有在冰山戰下車的乘客請您做好準備……”

伴隨著車內廣播的響起,車門緩緩關上,車子重新在路上顛簸起來。

小插曲過後,乘務員大概忘記了繼續追問我在哪裡下車,又恢復了無聊的神色並拿出小鏡子照了起來。

車上再次陷入了沉靜……

【2】第二站

滴答,滴答,掛在扶手上的黑傘不停往下滴著水。公交車的引擎聲音很大,我卻能夠清晰聽見水滴落地的聲響。

“你在想什麼呢?”不是乘務員的聲音,而是旁邊的小姑娘。

我收回了盯著下落水滴的目光,看著身旁的小姑娘:“很多年前,我也有這樣一把的黑傘。”

“哦?那後來呢,傘送人了麼?”小姑娘笑著,又露出那兩個可愛的虎牙,雖然聲音很甜美,但在我聽來卻有幾分催促的意思。

我向窗外看去,回憶起那段往事,一段和黑傘有關的往事。

那是一年前吧,也是一個分不清晝夜的雨天……

那天,雨下的很大,好在沒風。路人皆都行色匆匆,我舉著一把黑傘,混在行人中往家裡走去。

可是,那時的我,已經沒有“家”了……

轟的一聲,我以為是天上的炸雷,可是隨著越來越多人的目光看去,我才意識到,是一場車禍。

不知道是自己的意識,還是行人的推搡,我走到了肇事地前,和很多人一起圍成一個圈,圈的中心是一個癱倒在血水中的女人。

鮮血不住地從她的體內滲出,女人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一張一合還有些意識。

旁邊的媽媽捂住了孩子的眼,有好心人幫忙打了120,或是對生命的嘆息,或是對肇事者的咒罵,或是無語的抽泣。

只有我的表情很冷淡,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勾起了足以讓我心死的往事。

我舉著傘,向圓圈的中心邁出了一步。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很多人的目光看向了我。

兩步,三步……我走到了那個女人的身邊,跪下,雨水混著血水瞬間浸透了我的膝蓋。

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抬起眼球,看向我,嘴巴張合得更厲害,我感覺到自己的手被一股巨大的力氣握住,那是生命最後的掙扎。

也許她想留下些話,也許她想傳達給我什麼,但是我並沒有低頭去聽,而是將手中的大黑傘放在地上,幫她擋住了還不停淋在頭上的雨。

她的嘴不動了,緊握著我的手也不再那麼有力,而是慢慢滑落到水中。

我起身,向外走去,圍觀的人不解地看著我,散出一條路來。

我向雨中走去,越走越遠,原地,只留下一把大黑傘……

滴答,滴答,故事很短,黑傘上的水還沒有流乾。

我忽然意識到給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講這種故事真是不太好。

但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會平靜訴說出來。

那麼殘忍,那麼絕望,也足夠無聊。

就像在印證我心中所想一樣,乘務員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我略帶歉意地看了眼小姑娘,她卻仍然那樣可愛的笑著回看著我。

“想讓她死得不那麼孤獨嘛?”小姑娘一邊摸著貓頭,一邊歪著頭笑著說。

“可,可能吧……”我有些詫異。

“除非經歷過一樣的死亡,不然是無法理解這種孤獨的。”她低下頭,這話好像在和我說,又好像自言自語一般。

“各位乘客,歡迎乘坐18路公交車,冰山站到了,有在冰山站下車的朋友們請您排隊下車……”

廣播聲音響起,車緩緩停下,車門打開。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氣飄了上來,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車上又有幾個人站了起來,和上一站不同,這些人都有些瘦弱,讓我想起一個詞,“被酒色掏空了身體”。

“您要下車嘛?”乘務員又精神百倍的伸著脖子湊過來問我。

“我……還沒……”感受到那徹骨的寒冷後,我本能地不想下車,但是看到乘務員那種近似慫恿的眼神,又有些猶豫。

從剛才醒來,我就一直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趟公交車上,按照常理我應該儘早離開這輛有些詭異的公交車,可外面下著雨,現在又這麼冷……

“提前下車的話,就算錯了還可以等下一輛,而坐過了站,那可就回不來了呦。”乘務員一邊笑著一邊有些陰陽怪氣地對我說。

“我……這就下車。”我實在受不了這種類似驅趕的語氣,站起身來,準備下車。

坐在過路的小姑娘乖巧的抱著黑貓向外轉了九十度。我踮起腳努力的擠過去,剛想擺正身子,卻發現上衣衣角被什麼東西勾住了。

我回過頭查看,勾住衣服的,正是小姑娘掛在扶手管上的那把黑傘的一根傘骨。

我費力扭回身子,想把黑傘的傘骨從衣角上扯下來,可是那傘骨好像長了手一般拼命地纏繞住衣角內側的線頭,就是扯不出來。

“呲——嘩啦!”不是衣服或者黑傘撕破的聲音,而是車門關閉了,18路公交車又一次開動起來,向前顛簸。

“我來幫你吧!”坐在一旁的小姑娘好像終於反應過來一樣伸出手來,幾下就幫我摘掉了纏繞在衣角上的傘骨。

【3】第三站

擺脫束縛後的我,一屁股坐在左邊空出的座位上,剛才那站過後,車內已經變得有些空了。

我將被扯得有些變形的西服外套脫下來,又鬆了鬆領帶。剛才這麼一折騰,我真急出了一身的汗。

“吶,給你,擦一擦吧。”小姑娘遞上一塊手帕,我感激地接過來,不好意思地擦了擦頭。

“啊,哈哈……”乘務員忽然發出了不知道是笑還是什麼的聲音,我有些不開心地抬頭看了眼她,卻發現她正一臉玩味地看著坐在我身旁的小姑娘。

小姑娘沒有看她,而是有些撒嬌地對我說:“大黑太胖了,壓得我腿疼,您能幫我抱一會它嘛?她很乖的。”

我從小姑娘懷裡接過已經半睡不睡的胖貓,放在自己的腿上,大黑貓又呼嚕呼嚕著哼哼起來。

黑貓雖然看起來很大,卻並沒有那麼重,我摸著它光滑的背毛,心境逐漸平穩。

“您以前也養過貓嘛?”小姑娘問我。

“沒有。”我回答得很乾脆,忽然又想起了時間很久遠的一件事,“嗯……很小的時候,養過一晚。”

“哦哦?那給我講講吧。”又是那種興奮中夾雜著催促的口氣。

“好吧……”我點頭答應著,同時瞥見乘務員雖然低頭認真地修著指甲,卻明顯支起了一個耳朵。

“各位乘客,歡迎乘坐18路公交車,下一站是閉口站,有在閉口戰下車的乘客請您做好準備……”

車內的廣播又一次響起。我一邊見怪不怪地在心理吐槽著這班公車的站名,一邊在大腦中搜索著久遠的記憶。

“你閉嘴,快給我扔了!”母親的喊聲嚇得我哭了起來,卻還是死死抱著它……

懷裡是一隻黑色的小貓,十幾分鍾前,它還被幾個高年級的孩子拽著尾巴滿院子丟來丟去。

那些高年級的孩子我很熟悉,因為他們總是在放學路上攔住我,搶走我的零用錢。

所以,懦弱的我只是躲在遠處,很久之後,見到他們都被叫回家吃飯了,我才敢走過去,捧起小貓不住顫抖的身體……

我扯著母親的衣裙,沒有哀求,只是哭,不知是為它,還是為懦弱的自己。

終於,母親心軟了,同意讓我把它留在家裡一宿。

我高興地抹著眼淚把它抱到屋子裡,準備了水,又在冰箱裡找到了雞肉搓碎了試圖餵它,只是小黑貓早就失去了所有力氣,只是趴在我懷裡微弱地喘著氣。

就這樣,我一直守著它,到了半夜,它也只是稍微喝了點水。

我就那樣守著,從傍晚守到深夜,再到太陽昇起,直到它在我懷裡和我一起睡去……

“那後來呢?”見我不說了,小姑娘問道。

“不知道,我一覺醒來它就不見了,我媽說應該是自己走掉了……”

我也是長大後才明白,那隻小貓很有可能是母親趁著我睡熟之後扔掉了。

腿上的大貓還在呼嚕呼嚕的哼哼著,它當然是聽不懂我說什麼的。

“各位乘客,歡迎乘坐18路公交車,閉口站到了,有在閉口站下車的朋友們請您排隊下車……”隨著車門的打開,又有幾個乘客站了起來,陸續向車下走去。

“先生,請問您要在這站下車嘛?”乘務員這次沒有湊過來,而是坐在座位裡笑著問我。

我感受著腿上的重量,心中漸漸明朗起來,於是多出一些不捨。

“不了。”我指了指趴在我腿上不肯起來的大黑貓,“再過會吧。”

說話間,車門關閉,18路公交車繼續向前顛簸起來。

後面的幾站裡,我沒有繼續講自己的過去,乘務員依然一臉無聊地照著鏡子,小姑娘時不時地衝我笑笑,這隻黑貓,仍然在我的腿上躺著。

就這樣,公交車再一次陷入了沉靜……

【4】第四站

“各位乘客,歡迎乘坐18路公交車,解脫站到了,有在解脫站下車的朋友們請您排隊下車……”

不知過了多久,公交車再次停了下來,我抬頭看了看路線圖。

炸香站,冰山站,閉口站,裁衣站,小籠站……公交車不知不覺間已經開到了最後一站,解脫站。

解脫站,解脫……雖然已經對這趟公交的站名習以為常,但是“解脫”這兩個字依然讓我一直不肯放開的心,裂開了一道縫隙。

車門打開,乘務員照例問了一句:“先生,您要在這站下車嘛?”

不知不覺間,公交車上已經快空了,僅剩下的最後兩位乘客也向車下走去。

“這是開往那個世界的車吧?”我對乘務員問道。

乘務員只是微笑的看著我,之前的無聊表情再次一掃而光。

“18路公交車,十八個車站。”我想了想繼續說道,“這就是十八層地獄嘛?炸香站就是油鍋地獄,冰山站就是冰山地獄,閉口站應該就是拔舌地獄……”

“拔舌地獄收生前誹謗害人,巧言相辯之人;冰山地獄收生前不仁不義,酒色成性之人;油鍋地獄收貪圖口欲,欺善凌弱之人。”乘務員依然掛著笑容看著我說道,“要不是她……”

沒等她說完,我腿上的大黑貓猛地站起來,用足了全身的力氣拱起了後背——卻只是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然後,它轉過頭來看向了我,眼神裡看不出悲歡、喜怒,卻有一種別樣的神情。

“你就是那時候的小黑吧……對不起,怪我太懦弱了,沒能救活你。”我伸出手去想要摸它的頭,它卻輕巧地躲開了,然後輕輕一跳到了地上。

大黑貓淡然的回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悠然的舔起身上的毛來。

失去了腿上的重量,我也跟著站了起來,拍了拍留在腿上的貓毛,對乘務員說道:“解脫站就是枉死地獄吧?”

“凡自殺者皆要入枉死地獄,再無為人之日。凡是……”

“好吧。”我打斷了乘務員的話,深深的吸了口氣,“我在這站下車。”說著,我向車門走去。

“等等!”小姑娘忽然站起身,拉住了我的衣角,“再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我停下腳步,回過頭去。難道她和我也有什麼關係嘛?我一生做過的好事並不多,至少印象中,我並沒有幫過一個10歲左右的小姑娘。

“可是叔叔要下車啊。”我摸著她的頭說道。不知道這句話觸動了她哪裡,我感覺到小姑娘的身體忽然劇烈顫抖了一下。

小姑娘低著頭,我看不清她此時的表情。但是,她捏住我衣角的,微微發青的手指告訴我,她真的不希望我下車。

我看向乘務員,乘務員卻聳了聳肩,小手指悄悄上下揮動,示意我坐下。

我只好坐下來,小姑娘也並排和我一起坐下來,但仍然死死抓住我的衣角不鬆開。

車門關閉,公交車又緩緩開動了。

此時的公交車上,只剩下一把掛在扶手上的傘,一隻還在認真舔著爪子的黑貓,以及四個“人”。

【5】第五站

“嗯……我,講一個和我妻子的故事吧。”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準備說出這段往事,彷彿一切都是隨著此時的心意一般,我生硬的講訴起來。

我和小仙是十多年前在大學認識的。我是北方考來的窮小子,她卻是江南水鄉的秀美女子,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那時候很多人都羨慕我們倆的愛情,在校的時候是,參加工作後也是。

雖然她家裡因為我的出身而強烈反對過,我們依然在剛剛畢業後就結了婚。

因為算是離傢俬奔,所以我們沒有什麼積蓄,只能租一間不算大的房子生活。

那時候,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和我擁有一套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

可是,她卻沒能看到願望實現。

十年前,也是一個雨天,小仙打電話和我說,有一件開心的事情要告訴我,我從她的語氣中能聽出掩飾不住的喜悅,於是我們約定下班後在那家常去的飯店見面。

然而,那天的我卻因為領導的訓斥而絲毫提不起興致來。

那時候的我,作為一個外鄉來大城市打拼的窮小子,雖然表面上有著光鮮的工作,卻不得不為了穩固自己的職位而迎合領導,謹小慎微,就算這樣,依然是處處碰壁。

陰差陽錯之下,氣急敗壞的我給小仙打了一個滿是埋怨的電話後才匆匆離開公司,又因為走得太急忘了帶手機。

當在大雨中堵了兩個鐘頭的我,終於趕到約會地點之後,卻目睹了讓我至今無法相信的一幕。

小仙躺在冰冷的雨水中,眼睛睜得很大,嘴巴半張著,從體內滲出的血水已經被大雨衝得很遠。

我發了瘋一般推開人群,哭喊著懇求急救車上的醫生救救她……

然而他們只是用白布蓋住小仙的臉,似乎要阻擋拍打在她臉上的雨水,就好像這場大雨才是能夠帶走她的生命的死神。

失去小仙以後,已經心如死灰的我,很多次想要隨她而去。

但是,那些日子,我總是在夜裡夢到她,夢到她倒在雨水中,費力的將頭湊到我的耳邊對我說,一定要幫她完成那個願望——擁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

所以,後來的十年,我一直逼迫我自己繼續活下去,雖然活得如行屍一般,只知道拼了命地工作,拼了命地賺錢。

直到那天,我終於湊夠了錢,準備用全款買下一套房子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

小仙真正的願望,其實是讓我繼續“活著”。

我終於說完了這個故事,沒有留下一滴眼淚,而是掛著欣慰的笑容。

“所以,你確實不能在上一站下車。”乘務員說道。

是啊,我此時的心中填滿了感激與釋然。人們都期望著能在自己死後見到故人,但是,他們心中真正期望的,不過是逃避。

死亡只是逃避,一種逃避這個沒有所愛之人的世界的方法。只有真正的理解了故去之人的心,你才會知道,他們心中的願望不過是,讓我們代替他們繼續活下去。

所以,十年之後,我終於明白,小仙為什麼要讓我去實現這個要耗費好多年的願望了。小仙是為了讓我明白,這個世界的美好,讓我體會到更多的愛。

明白了這些的我,大概比其他人更珍視自己的生命。

可是,我又是為什麼來到這個公交車上呢?

“乘客您好,歡迎您乘坐18路公交車,公交車馬上就要到達終點站青藤站,請在青藤站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

廣播裡傳來了到站提示音,青藤站?我下意識的看了眼公交線路圖,從第一站石墨站到最後一站解脫站,一共是十八站,而上面並沒有青藤站。

“你坐下吧,還要開好一會呢。”乘務員提醒我,語氣裡帶著些許埋怨,還有點別的意味。

“哎……麻煩,今天又要加班啦。”乘務員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是啊,沒辦法,光加班,不漲工資呦。”忽然從公交車的前面傳出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

“我說,謝師傅,您是不是忘了點什麼。”乘務員對著前面大聲說道。

“啊?哦哦,太久沒加班了,差點忘了。”司機謝師傅應了一聲,伸手“咔”的一聲摁下了什麼按鈕。

一首婉轉纏綿的山歌響起了……

“山中只見藤纏樹哇,世上哪見樹呀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喂,枉過一春嘞又一春。竹子當收你不收哇,筍子當留你呀不留,繡球當撿你不撿喂,空留兩手哇撿憂愁……”

隨著熟悉的歌聲想起,汽車緩緩的停下,車門打開,我遲疑著回頭看去。

乘務員仍然一臉無聊的照著鏡子。掛著的黑傘已不在滴水。大黑貓終於梳理完毛髮正坐在地上看著我,小姑娘仍然露著可愛的虎牙看著我笑。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麼?”我問她。

“不知道……”小姑娘仍然笑著。

我遲疑了半晌,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你叫念念,思念的念,想念的念,懷念的念。”我認真的對她說道。

“念念,念念……”她不斷重複著這個名字,依然笑著,但是兩行淚水卻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念念,念念……”我也不斷重複著這個名字,彷彿想把它記在心裡,又或許這是一個從很久以前就不應該忘記的名字。

……

我走下了18路公交車,大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眼前不遠處是一顆高大的雲木,樹上纏繞著粗壯的青藤。

忽然,一縷陽光透過雲層照了過來,我下意識的用手擋住了眼睛。

待到再次睜開雙眼,我看見,那顆高大的雲木下站著一個人,一個曾經讓我魂牽夢繞,後來讓我痛徹心扉,如今又讓我倍感幸福的身影。

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我笑著走上去,踏著腳下的雨水,那雨水明如鏡,映出了我們十年前的樣子。

……

熟悉的歌聲再次響起……

“連就連,我倆結交訂百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哪個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等三年……”

尾聲


噼啪的雨聲,微涼的空氣,顛簸的車身,18路公交車開在返程的路上。

“他到底是怎麼死的?”乘務員大聲問道。

“不知道……”司機謝師傅低沉的說。

“不知道?”乘務員放下小鏡子,頗為不解。

“或者說很難判定吧,不然,他們幹嘛讓他自己選。”謝師傅一邊說,一邊把車慢慢停下來。

“很多時候,一個人的心境才是關鍵。”車停好後,謝師傅回過身來,和乘務員的黑色制服剛好相反,他穿了一身白色的制服襯衫。

“你和他到底有什麼關係?”謝師傅看向坐在最後一排的小姑娘。

大黑貓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小姑娘這時候正擺弄著手中的黑色雨傘。

聽到問話,她抬起了頭。

“你想聽嘛?”念念笑著說,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 :“那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雨夜,公交車途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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